“阿耶,您再想,若此刻将银库交出,女儿便还能留在后宫。他日诞下子嗣,郑氏门楣便依旧在,甚至会有更大的荣光!”
郑宥献垂眸不语。
“自然,阿耶也可以赌一把,压上女儿和全族的命运,赌陛下的不敢。”
烛泪低落,月影偏转。
郑宥献终于开口道,“今岁陛下又纳了那般多人,还有一个卢氏莫名其妙地成了长公主,你便这么自信?”
“五年了,你连一儿半女都不曾诞下。”
“所以啊阿耶,我们是不是该换个思路,别同陛下犟着来。他到底是天子,总不会喜欢唱反调的人。”郑盈尺咬了咬唇,“再者新入宫的妃嫔,都是女儿择中的,自然听话。”
“至于卢氏成了长公主――”
郑盈尺神色黯过一瞬。
“阿耶今朝若是得手,便也罢了。既三番两次失手,以后也莫再起心思。帝王榻,总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她想起温孤仪给自己绘的眉间朱砂,想起上月里去长生殿外偷看到的卢七的那张脸,再回想昔年永安公主容貌。
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
她认了。
“不管你信与不信,今日公主府刺客一事,与为父无关。”郑宥献话到此处,亦是心惊。他如何不知此等事只能一击成功,若失手再无二次得手的可能。
而今日公主若是真为旁人所刺杀便也罢了,若是一场敲山震虎,那么卢七姑娘绝非池中之物,他亦不敢再造次。
“罢了,一切都听你的。”郑宥献长叹一口气,起身至秘室暗格取出一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交予女儿。
打开盒子,里头是三把钥匙,一本两寸后的账本,以及一张羊皮地图。
翌日没有早朝,勤政殿中的帝王却早早起身,翻看面前之物,甚是满意,连臂膀莫名的疼痛都冲淡了许多。
裴湛将将被传唤而来,见此只拱手恭贺圣上。
“赐座!”温孤合上盖子,笑道,“朕闻你上值了,伤没好利索大可歇着。”
裴湛摸了摸胸口,乃前些日子夜屠郑氏的杀手所致,“谢陛下关怀,一点皮肉伤,再过几日便愈合了。”
温孤仪点了点头,蓦然想起卢七的伤。
“陛下传唤臣,不知有何要事?”裴湛恭谨道。
温孤仪回过神来,指指案上盒子,“昨个连夜送来的,昭仪事情办得麻利,朕便给她个殊荣。由你中丞前往宣旨,觐郑昭仪为郑娴妃。”
“臣领旨。”裴湛起身接过圣旨。
“还有,除了旨意,你把剩下一颗人头也一并送去。”温孤仪尚且笑着,话语却带了两分寒意,“郑宥献是真能耐,女儿入敛当日,就能着人寻仇。连朕都疏忽了,未防他这层。幸得你多留了一个心眼,护住长公主。”
“臣明白,即刻去办。”裴湛握着圣旨,躬身告退。
这日,在郑家次女丧仪后的第二日,宣平侯府便迎来了天恩。
只是郑娴妃领旨领得背生冷汗,诚惶诚恐。
待裴中丞身影消散,她与父同观木盒中圆滚滚的御赐之物,半晌方低声道,“阿耶,你若有太子妃崔氏的下落,且一并告知了吧。”
父女二人只当那十六个杀手被杀一事,乃出自温孤仪之手,不由心下愈发胆寒。
郑宥献攥着濡湿的拳头,无奈摇首。事到如今,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他是真的没有半点关于先太子妃的下落。
当年,太子府被温孤仪屠戮,当日便是城门紧闭,四下被围得铁桶一般,温孤仪的亲兵几乎将长安城翻过来,但就是没有找到那对孤儿寡母丝毫踪迹。
“你回宫吧,用心侍奉君上。”郑宥献缓缓叹出一口气,虽说刺杀长公主的把柄被天子握着,但既然女儿被封妃,郑氏便算暂时保住了。
郑盈尺收拾好心情,依礼回宫。
然而,在被封妃、所有人看来大喜的日子,温孤仪并没有来她的宫中,亦不曾召她去帝王的含象殿。
这日入夜后,几经彷徨徘徊,温孤仪终于还是私服去了公主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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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恶心
◎子系中山狼。◎
盈月嵌天际,月华如水。
萧无忧沐浴出来,只着了一身小衣,香肩半露,伸出一截藕臂,倚在灯下上药。
“好深的伤口,也不知那贼人捉到没。”琳琅凑近吹了吹,将纱布重新缠上,掖好衣角。
“捉没捉到都不要紧。”萧无忧把玩着一个小玉瓶。
这是今日下午裴夫人白氏送来的,道是她特制的消疤祛痕的膏药,不忌医官开的旁的药,可一起使用。
昨日的刺杀,一昼夜过去,认亲的义母义兄都来探望,亲生的母家却无一人来。
萧无忧觉得这辅国公府离谱的太甚,又总觉国公府如同罩了一层雾,让她看不清楚里头的人和物。
“姑娘!”宋嬷嬷端来养身汤,示意琳琅退下,目光落在那个玉瓶上,温慈道,“可是伤心了?”
宋嬷嬷当真是府邸积年的妈妈,眼辣又尖,一语中的。
萧无忧接过汤用下,学着卢七的样子低眉笑了笑,“嬷嬷,阿耶阿兄他们,当真是不要我了吗?”
“自然不是,公爷只是还未消气,待他消了气,自然会关心姑娘的。”宋嬷嬷安慰道,“府中公爷不表态,旁人自不敢来。”
“待过两日,不难过。”
萧无忧不知若是卢七闻这话会作何感想,但她听来委实荒谬得很。
有多大的气,竟连女儿遇刺都不闻不顾。
“只是……”
“只是什么?”萧无忧拉着她坐下身来。
“只是您如今这般亦不是长久之计。”宋嬷嬷一皱眉,眼角的皱纹便愈发深刻,“当日按着姨娘的计划,您且避过三年,期间再想法子。如今却还是入了宫,可是偏您又担着长公主的名头,做不了真正天家的人。然而这公主名头也是虚的,若哪日陛下忘了您,您便是两头占不上,徒在此地白白耽误年华。”
“如今逃离或者另择良人都是不可能了,此间我们唯有想办法拢住君心。”
萧无忧望着宋嬷嬷,一时没有应声。
她本以为按着梅氏带人的心思,这宋嬷嬷该教导卢七独善其身,保身心之自在,却不想是鼓励她谋取恩宠和权力。
虽此言行并无不妥,但萧无忧总觉同梅氏宁愿早死也要托着不让卢七选秀之举,有所相悖。
“姑娘,一切有老奴在,您莫怕。”宋嬷嬷轻轻拍着她手背,俨如可以倚靠的长者。
萧无忧含笑点了点头。
“早些安置吧!”宋嬷嬷正欲伺候主子就寝,却被门口侍者仓皇匐地的一声“陛下万安”惊了心神。
萧无忧亦蹙眉抬眸,木簪抹额,青袍皂履,当真是温孤仪。
月明星稀,春夜浓浓。
这个时辰实在太微妙。
萧无忧历过人事,宋嬷嬷更明白尘俗中这点男女事。
待温孤仪一句“这里无需伺候”落下,嬷嬷只用力捏了捏萧无忧手背,方带人离去。
主客君臣早已调换。
萧无忧平复心绪,告诉自己,如今她只是卢七。
“伤好些没?”温孤仪扫过她左肩,示意她与自己一道坐下。
两人间只隔了一张三尺见方的桌案,萧无忧抬眼能看清他容貌的细致变化。
虽说重生回来已有两月,入宫也有半月之久,但这???般近的接触,还是十年来头一回。
或许在旁人眼中,他看起来较之同龄人尚且年轻,风华依旧。但萧无忧看来,他已经老去许多。
药师谷养身修道,得道者,心静而容色驻。
苏昔谷主说的没错,温孤仪道心不稳。
终究不曾得道。
甚至,萧无忧觉得他已经毁道。
当年在师尊面前承诺的“三不”,全部食言。
“谢陛下关心,已经上过药,好多了。”萧无忧尽量平和道。
温孤仪便将目光落在她左臂上,片刻点了点头。
“朕看看。”他起身至她前,欲要掀开她的衣领。
萧无忧猛地一缩。
他定在那处,未动。
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咫尺间,岁月间。
萧无忧有血有魂,历过爱恨,懂得是非。
她是人,不是神。
所以这一刻想杀人。
她的情感推涌着她,她的理智扼制着她。
灯火晃动几许,她到底压低了眉,轻声道,“才缠好的纱布。”
温孤仪颔首,退回原处。
“陛下漏液前来,不知所谓何事。”萧无忧努力打破这样的静默。
依旧没有回应。
只有一只手伸过来。
萧无忧不想被他碰,但知道退不了。她控着自己端坐,不避不迎。
温孤仪箍住她下颌,青白指头划过面颊,触上眼角、眉梢,最后抚上额头,将半月形额发捋去。
“你幼时,当见过永安公主,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温孤仪问得直白又自然。
萧无忧掐紧掌心,“那时太小,时隔太久,臣妹记不清了。”
温孤仪笑了笑,指尖停在她眉心,锋利指甲划出一道红痕,“这里多颗痣,你同她便一般无二。”
眉间生疼。
其实,她何处不疼?
萧无忧忍住战栗,垂眸不语。
落在温孤仪眼中,是卢七的怯懦。
他叹,“其实也不像,胆子太小。”
萧无忧将头垂得更低。
他却道,“抬起头来,看着朕。”
时间过去几瞬。
“永安。”他抬了声响,仿佛有些不耐,一把挑起对面人下巴,“看着师父。”
师父。
萧无忧提心。
“永安公主喜欢唤朕师父。”温孤仪缓下声色,“你以后也可以这样叫。”
萧无忧松下口气,点点头。
“现在,你看着师父。”温孤仪又道。
四目相对。
原该从眼里望进心里面。
但被禁锢的人,已经婆娑了泪眼,什么也看不见。
他以为她害怕。
她却是在哀叹。
错付的年华,枉死的家人,被灭的山河。
还有今日被当成替身的族妹。
子系中山狼。
“夜深了,我们歇下吧。”温孤仪将她眼底泪水抹去。
纵然这晚在见到他的一刻,萧无忧便知晓了他来此的目的,然这厢听他说出,隐忍多时的情绪终究还是喷薄出来。
“当真,生我者不可,我生者不可,其余皆可。”
话脱口,她并没有多少害怕。
温孤仪对卢七的限度,前些日子已经探出。再者还有辅国公府这处靠山,他最多气恼责罚,不会动真格断生死。
却不料,他竟连气恼都没有,反而笑意愈发温润,“就这样,肆意些,便同你族姐更像了。”
萧无忧一时没有回神,待反应过来,已经被他牵入内寝,两人平躺在榻上。
到这一刻,她亦不在挣扎,从决定以日代月入宫的一刻,她便知晓有这么一天。纵然被封了长公主,虚存着一层兄妹之情,她也不曾妄想过,会有摆脱侍寝的可能。毕竟,若温孤仪当真对卢七存的是亲情之谊,无有男女之意,按年龄算,义女更合适。
只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是,她的理智输给了她的本能。
温孤仪并没有动她,只是这般同她并肩仰躺着。
药师谷的七年岁月里,她是天真烂漫的稚女,他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他养她长大,他们有过很多搂抱亲昵的日子,但却从未这般同榻越礼过。
倒是回了京畿皇城,她与他告白的那日,在得了他的一句不喜欢后,她拉他入了这间南屋,自己躺在还未有家具入置的空地上,拍着一旁空出的位置,“你想清楚了,你不做孤的驸马,他日孤枕榻畔,便是旁的郎君了。”
“地上凉,殿下起来。”他走近她,俯身看她。
见人不肯起身,良久方道,“臣一直很清楚。”
话音落,小公主一直阖着的双眼慢慢睁开,定定看他。须臾,腾得爬起身,边拽边推将他赶出府门。
她抹泪跺脚,“温孤仪,你最好别后悔。”
“不必紧张,今晚我们就这样躺着。”温孤仪看着帐顶,重新覆上萧无忧细软的五指。
萧无忧曲了曲指头,轻“嗯”了声。
她觉得胸口憋闷,是方才回神被温孤仪牵着上榻的那一刻。
亦是这只被他握过的手,掌心生出一层细汗,黏腻得让她覆在帛上想要搓干净。这好不容易拭净了,却又被他攥在掌中。
夜色静谧,能听到外头一点风声,和这处女子愈发急促的呼吸声。
她闭上眼,告诉自己这夜很快就过去了。
只是,在闭合双目的黑暗中,她看到了十年前在突厥的一幕。
那是她的新婚夜。
六十多岁的墨勒可汗掀开锦被,看被剥得不着寸缕的她。
如病虎看羊羔。
她从被脱掉第一件衣裳开始,就闭起了双眼。
安慰自己,这夜很快就过去了。
忍一忍,挣出时间,挣出兵甲,挣出生机,师父会来接她回家。
老可汗压下来,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师父的样子,她想让自己好过些。
可是,无比直观的感受,击碎她可悲的幻想。
久病年迈的男人身上腐朽又溃败的气息提醒她,不是师父的白梅冷香。
已经撑不起的人事借由“金玉角”割花撬路的疼痛告诉她,不是师父的温柔抚慰。
她在无法抑制的呻、吟中崩溃,磅礴的眼泪和汹涌的鲜血一起流下。
如同十年后的今天,她隐忍的理智终于还是碎裂。
在无尽的战栗中,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搅,胸腔中的恶心,“哇”的一声吐了起来。
这晚用的膳,吃的药,喝的汤,在十年魂牵梦萦的梅香中,在年少真心实意爱慕过的男人面前,全部吐了出来。
只因与他同榻了一瞬,被他牵了一次手。
他拍在她背脊的每一下顺抚,像极了墨勒可汗手中“金玉角”每一次的□□进退。
他又靠近些,俯身问她,“好些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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