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虞夕月默默跟在孙嬷嬷身后,这些声音皆数被隔离在侧。
一路由廊下走至宫中小径,又沿路而行了好一会儿,方才到了慈宁宫外。
园内,绿丛被风一拂,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浓郁的绿意配上星点明媚的花蕊,给人一种心旷神怡之感。
虞夕月默默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跟着进了殿内。
慈宁宫内,窗棂并未关严,以至于殿中仿佛也沾染上了丝丝缕缕的花香,煞是好闻。
博山炉里沉香缭绕,薄薄的纱屏之后,柳太后早已换回往日的衣裳。以手支额,闲闲倚在美人榻上,榻侧的宫人罗扇轻摇。
孙嬷嬷三两步上前,接过罗扇,让其他伺候的人都退下了。
似乎是听到动静,柳太后这才睁开眼,“夕月,你来了。”
两人的眼睛就此对上。
虞夕月温声道:“太后娘娘金安。”
“金安…哀家如何能安…”说完这话柳太后施然起身,沉默了会儿,眼底泛起一阵冷光,“皇帝今日的做派你也瞧见了。”
瞥见下首的人似有动容,继续道:“当众给哀家脸色看…当众,给柳家脸色看……”
“哀家的脸面都还是次要的,反正这么些年也习惯了…可他如此作为,让殊儿的太子妃之位如何安稳?”她的神色更冷漠了些。
虞夕月知晓太后这是压抑久了,想要找个听众,于是便也默契地不出声。
霎时间,殿内落针可闻,唯有孙嬷嬷颇有规律的摇扇声一下又一下。
柳太后默然片刻,这才打起些精神,瞧了过来,“便是这样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下旨灭了你的族人…”
“夕月。”她的语气已然变得平静。
虞夕月闻言,神情微顿,面上的温顺淡了几分,眼底渐渐有几丝坚决浮了上来,“我在的,太后娘娘。”
柳太后脸上常年保持着的淡淡笑意逐渐隐去,定定地望着虞夕月,眼神里更是有种许久不见的锐利之气,“你先前问我,是谁动的手…你那时尚且年幼,又刚从灭门的弥天大祸中侥幸生存下来,因此,哀家便一直瞒着。”
虞夕月似有所感,不自觉抬眸对上这股视线。
柳太后的声音沉了几分,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骤然提起另一件事,“…这么些年,你可有怪过我,让你学这些不入流的东西?”
虞夕月静静垂下眼。
她知晓对方说的是这些年里让她学的舞技歌艺,以及那些刺查暗杀等。
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桩桩件件都不该是平常的世家贵女所学。
可……家破人亡,充为官妓。
若不是太后娘娘做主保下她,她如今怕是……
“从未,我反倒是…感谢您。”她淡淡道:“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日。”
若无柳太后帮她换了身份,安置好一切,那…
虞家,怕是连最后一丝血脉也无了。
她的目光冷了几分,“您刚才说,动手的人…”
皇帝不作为是不假,可那些人为了一己私利而慌忙想要销毁证据,才是更可恨的。
柳太后见她的神情不似作假,这才微叹了口气,“哀家本想带着这个秘密,就这么算了…”
“可,既然你意志坚决,咱们又走到这一步了,那…哀家今日便提点你两句。”
眼睫微垂,掩去眼底一掠而过的晦暗,再抬眸,已是镇定自若,“如今朝中的几位国公,有谁,是在此事后,得利最多的…?”
虞夕月一愣,下意识想到今日宫宴上,那道灼热的视线。
犹豫着开口,“…镇国公。”
下一瞬,便连忙去瞧柳太后的神色。
触及到对方眼底的肯定,呼吸一滞,“是、是…镇国公,萧家。”
那个素来享誉盛名,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老臣之家。
柳太后:“正是。”
她的目光微微一凝,“如此…你还愿意当哀家的眼线,去帮哀家探查消息吗?”今日她的舞技倾城,吸引了不少贵族公子哥的注意,这件事并不是秘密。
更何况,柳太后之所以培养她,除去学东西的悟性,与这重身份,更多的,也是因为美貌。
美人计,首当其冲…得有美人。
虞夕月的指尖有些发抖,蓦地抬眼望向声音的来源,“我愿意的,太后。”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多出几分执拗。
她不抗拒被利用,毕竟…这世上所有给予的好处,都要有东西来偿还。
有利用价值,如此…她反倒还安心些。
想明白这点,面上有些近乎病态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愿意的…我愿意。”
听了这话,柳太后才展颜一笑,“好孩子。”只是那目光却丝毫笑意也无,“既如此,那哀家便帮你安排一二。”
和聪明人说话,有时往往不必尽言。
为何培养她,又为何恰巧今日要用她,解释多了反倒成了累赘。
总归…
是她自己亲自点头的。
……
宫宴这头,柳殊寻了机会便默不作声地溜了出来。
再不出来喘口气,她怕是快要晕倒在席上了。
春风骀荡,花园内树木影动,沿着宫内的楼廊走至尽头,便可嗅到扑鼻花香。
已是晚春,粉白的樱花缀满枝头,阳光拂过盛开的樱树,这里不同于宴会那边丝竹贯耳的喧闹,倒是颇有种隐于山坳树杪之间的朦胧幽静之美。
柳殊细细嗅闻了会儿,心底的负面情绪才稍稍平复。
试着再往前走了些,眼前豁然开朗,她这才惊觉,自己像是走到了另一边。
今日的宫宴分为三处,一是皇室宗亲的正殿,席间多为与皇家沾亲带故之人。
另两处挨得较近的,一处是宫妃们的亲眷,另一处,则是朝廷上的其他朝臣们。
眼下,她显然是走到这一边的宴会周围了。
柳殊忽地眼皮一跳,下意识就想扭头往回走,可还不等她反应,便被一美妇人骤然拉住了手腕。
“女儿啊…为母可算见着你了!”美妇人一副哭哭啼啼的娇弱模样,如若不是柳殊尝试挣脱,察觉到了禁锢着手腕的力气,怕是也会被这人高超的演技给晃了神。
“夫人安好,许久不见。”她淡淡道。
大约是片刻前才经历了一场闹剧,加上心里长久以来的抗拒,故而她的神情称不上太热络。
可语气淡然,礼数也是做足了的。
柳殊现在年岁渐长,自然不会给眼前这位继母留话柄,“夫人快别哭了,不知道的以为您是瞧见我不开心呢。”扎心窝子的话张口就来,偏偏脸上又是笑着的。
甚至还微微贴近了些,反客为主拿起帕子给她擦拭着眼眶边并不存在的眼泪。
一下又一下,亦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察觉到手腕处的力气变大,于是手下又更用力了点儿。
承恩侯夫人疑心柳殊是把她的脂粉给擦掉了,于是也不装哭腔了,赶忙退开了点儿距离,“女儿…”
“平日里想见都见不到你,这得亏是陛下诞辰,才能借着宴会的机会一解相思之苦。”只肉麻的话语一句又一句。
柳殊是嫁人后才逃离这座名为“母亲”的五指山。
可…她睡醒后便深陷陌生的环境,一直战战兢兢,自顾不暇也就没能顾得上想起这人。
如今见了,才又回忆起从前那些不易的日子。
她不想见到这个继母,甚至,是有些惧怕她的。
这份感情很复杂,像怕却又似恨。
但尽管如此…真见了这人,她如今竟也能堪堪应付上几句了。
甚至,还能笑盈盈地反问,“母亲的关心我都知晓的…今日宫宴,父亲可也在?”
这种感觉过于奇妙,以至于柳殊自己都有几分恍惚。
承恩侯夫人仍旧是那套她习以为常的说辞,“没呢,老爷应酬多,得空了就来了。”
柳殊瞥向她,目光微凝。
一时间,承恩侯夫人竟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待反应过来时,柳殊已经淡淡应了声,转而便自然过渡到了其他话题。
两人你来我往地相互客套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寻着机会告别。
承恩侯夫人一走,柳殊亦是头也未回地一路往前。
待走出好一段路,才放缓速度。
伴着春风,有几瓣樱花坠落肩头。
平复了会儿情绪,等回神才发现自己好像是走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为了今日的宫宴,宫中四处栽有樱花树木,不知不觉她竟是又走到树下了。
无奈,柳殊只好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一会尝试回去,可却还是没能找到正确的路。
正闷烦着,却忽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柳殊心下一惊,下意识扭头。
稍抬眼睑,便意外地撞入了一道熟悉的视线之中。
男人望来的眼神似是无边的海水,一如往昔。
深邃,温和。
见她视线投注,却又多了几丝隐晦不明。
樱花的馥郁芳香萦绕于此,空气滞住一瞬。
柳淮序的眼神很暗,见柳殊只是兀自发着愣,便绅士地先做出了反应。
他似乎是下意识地想唤她什么,最终临到开口时,又皆数化作一道声音。
疏离又温柔。
轻唤她,“太子妃娘娘。”
第20章 苟命第三十三天
柳淮序从另一头走来,姿态卓然,笑意舒朗。
随着他靠近,柳殊这才像是如梦初醒。
触及他投射过来的眼神,心中一紧,连忙撇开视线,生怕泄露了半点心事。
羽睫轻颤,规矩回了一礼,“柳侍郎。”柳淮序自摘得状元后便被指派到刑部做事,三年后又升任到如今的刑部侍郎一职,其中虽有柳家出力,他自己的本领亦是不俗。
不过二十有四,前途无量。
柳殊压了压心底翻涌的思绪,抬眼再度与对方的眼神交汇。
他的眸色很深,像是在克制着什么,那些情愫被死死地压在眸底,半点儿也泄不出来。
声音更是平静得过分,“微臣偶然路过,远远瞧见娘娘像是迷了路,这才斗胆前来询问一二。”
此时正值午后,五月末的天,阳光透过枝头洒落,映在他平静似镜的眼眸上,仿佛也投射出一片金色的温暖。
却又带着无法触及的距离。
连带着他吐出的字句,也被皆数框禁在理智的笼子里。
礼数得体,姿态温和,“没成想惊扰了娘娘…是微臣之过。”
这样的柳淮序,与柳殊记忆中的人,相差甚远。
甚至于…是全然的陌生的。
大抵人的情绪总是骤然爆发的。
她一个人硬撑着固然可以,但…若是见到熟悉的人,心里却总是钝钝的。
瞬间,那些过往的委屈和不甘蜂拥而至,劈头盖脸地将她淹没。
柳殊张了张口,才发觉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
慌忙半垂下眼,不由自主地屏息,衣袖遮掩下的手指更是微微蜷缩,“…无妨。”顿了两下,又补充道:“不、不曾惊扰。”
柳淮序下意识上前两步,拉进了些距离。
熟悉的感受让柳殊一愣,这股诡异的感觉仿佛有魔力一般,一下子让她的四肢百骸都有些微微颤抖。
即便是心里一百个确定对方没有攻击性,可她这些日子如履薄冰,有时,身体已经有些不自觉地应激了。
她强撑着没有后退。
谁知,柳淮序却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似有所感,抬眼瞧她。
两两相望,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一片柔和。
刻意的柔和,柳殊过往所熟悉的。
独属于她的…温柔安抚。
“娘娘…可是在为旧事介怀?”他自然地退后了好几步拉开距离,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尴尬与不适,提及那段浓墨重彩的往事,也只是点到为止。
倘若她没入宫,成为太子妃。
分明……该是他的妻子。
可…这宫中的事情如此纷繁复杂,就连尚且光鲜的自己,也是走在独木桥上罢了。
或许,哪一日便悄无声息地没了,也说不定。
她……不能连累他。
“不曾介怀。”柳殊敛去思绪,努力稳住声线,“柳侍郎前途光明,合也该向前看。”
强忍着没去瞧对面人的表情,“本宫与你同出一族,往后若有本宫帮得上的忙,本宫自然也会施以援手。”
柳殊面色淡淡,身脊更是微绷着,尽量不显露出端倪。
但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柳淮序熟悉她,远比她自己认为的还要熟悉。
故而,早在柳殊淡然否认开始,他便一眼看穿,面前的人是在说反话。
但他什么也没明说,只是恭敬垂手,“…娘娘仁慈,微臣甚是感激。”
“不必,这是太后娘娘特意交代过本宫的,本宫…也只是按吩咐做事。”像是怕他多想,也更像是要拼命扯开关系,对方话音一落,柳殊便有些解释性质地开口。
但对方接下的话,却骤然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微臣还有一事心有疑虑,想请娘娘解惑。”柳淮序垂着眼帘,鸦羽长睫投落暗影,“这次,是…以朋友的身份。”
似乎是紧张,唇线抿得很直,“太子殿下,他…”
“待你好吗?”他望了过来,眼底的情绪渐渐变浓。
柳殊一愣,下意识不自然地避开这股视线。
这话…他不应该问的。
或者,他大概是知晓,不应该问的。
可…他还是问了。
柳殊的心情一时有几分复杂。
……
这边,闻初尧见柳殊迟迟未归,打算去找人,结果等到了地方,远远便瞧见柳殊和一身形高瘦的男子站在一块儿。
两人你来我往,距离也时远时近,聊了半晌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闻初尧虽对自己这个太子妃厌恶不已,可也断然没有大度到可以允许她和别的男人单独聊这么久。
太子殿下耐着性子等了会儿,见柳殊竟是瞟也不往他这边瞟,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旋即又想到德太妃的计划,一时间,竟诡异地体贴起来。
反正柳殊明日便要去见阎王,他又何必上去给自己惹一身腥?
她有什么情郎,与他又有何干系?
闻初尧冷冷睨了眼,正欲离开,谁料正与柳殊说话的男子竟瞧见了他,眼神不遮不掩,静静望了过来。
与此同时,那句带着浓重情意的问句,一字不漏地传递到了他的耳中。
闻初尧眉头微挑,迎上了这道幽深目光。
13/79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