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知晓,那不是错觉。
她算不上多么聪明的人,性情更是颇为木讷,能一次又一次地远离危险,靠的也不过是这股直觉。
想到片刻前太后的提点,柳殊敛去思绪,在身侧人隐晦的示意下,顺势站起身,与之一道举杯,“惹了误会,如此…是儿臣的疏忽。”
见她示弱,皇后脸上的笑意更甚三分,这才像是满意,施施然喝下了酒,示意她赶忙坐下。
笙簧盈耳,觥筹交错。
两人被特意安排在一起。
上首的人一走,庭下众人便不自觉地放开了些。
宴会进入尾声,三三两两应酬的官员女眷来回穿梭着,无奈,柳殊便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坐在闻初尧身旁。
离得近了,男人身上的酒香味便愈发浓郁。
柳殊这才猛地意识到,他是喝了不少酒的。
可他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举止言谈更是挑不出一丝错处,自若地应付着前来贺喜的官员们。
望过来的目光更是清冽又冷硬,犹如一滩宁静的水,平静无波。
黑睫微微垂着,凝视着她,“怎么?”
“臣妾无事。”柳殊一愣,赶忙垂下了眼,不再看他转而盯着地上的某一处发呆。
见闻初尧被前来贺喜的官员们围着,柳殊索性寻了个机会避开了些,也尝试着与夫人们应酬一二。
男子与女子的交际圈不同,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贵为太子妃,又有太子维护在先,那些官员女眷们自然乐意捧着,谈话间也算融洽。
柳殊应付完一批又一批贺喜的人,只觉得脸都有些笑累了,也没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这边,闻初尧刚喝完身旁官员递来的贺喜酒,下一瞬,就听到对方压低了声调,询问道:“殿下,臣刚刚所言皆是出一片肺腑,还望殿下能够考虑一二。”
“臣族中有一女,年方二八,容貌清丽可人,更重要的是…小女倾慕您许久。”
那官员把身子弓得更低了些,思及自家夫人的嘱托,语气更加诚恳,“一片痴心,臣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这才斗胆糊涂地问上一句。”
宁朝官场人人皆知,当今太子清雅矜贵,气质温润,对待臣子也是如沐春风。
果不其然,太子殿下瞥了他眼,温和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庆功宴会这种宾主尽欢的场合,那官员也是特意等着这个机会的。
但他到底明白点到为止的道理,赶忙道:“不求能给什么尊贵的名分,只要能让您过个眼,臣以为,那也是小女的福气。”说完便一饮而尽,拱了拱手退下了。
柳殊左等右等,见人走了,这才回到位上,默默等待宴会结束。
见人望过来,她微微顿了下,也扬起唇朝他笑笑,“殿下。”
似是想到什么,又补充道:“臣妾刚刚也去和女眷们聊了会儿。”
闻初尧微微颔首,余光扫过身旁的人,仿佛是一时兴起,道:“刚刚有官员给孤介绍他家的女儿。”
她一愣,眼睫微抬,瞧他。
“你怎么看?”
柳殊与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仅仅只相处了这么会儿,又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心思?
灯光下,男人眉骨高挺,一双浓眉,眼瞳格外漆黑,不怒自威。
沉默的时候,光是眉眼也给人一种凌厉夺目的感觉,像一柄锋利的薄刃。
每每对上这双眼,柳殊便有点儿紧张。
可这人偏偏做派又是温和的。
她定了定神,学着家里长辈的模样,试探性开口,“殿下身份尊贵,日后…少不得美人相伴,臣妾身为您的正妻,自是,自是…有容人的气量在的。”
殿内烛火通明,加之闻初尧比她高出不少,故而,一下子便瞧见了她脸上转瞬即逝的慌乱。
他微微眯了眯眼,目光在柳殊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么贤惠…?
太子直勾勾地望了会儿,倏地笑了。
只那笑容显得极浅。
几息后淡淡地“嗯”了声,半晌,又道:“回吧。”
回寝宫的路并不远。
热闹散去,四周寂静无声,唯有园中的花蕊随风摇曳,虽已进入四月,晚间仍是有些凉。
席间喝了不少果酒,柳殊的脸颊还有些烫。
被风这么一吹,倒是一下子精神许多。
几乎一出殿门,她便下意识地与身旁的人隔了点儿距离。
柳殊素来谨小慎微惯了,因此,面对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是一丝欣喜也没有。
若硬要说,第一反应,也是害怕居多。
正想着,耳廓处冷不丁儿地一凉。
男人的手指忽地覆了上来,指节搭在她耳后,微微摩挲着,一时间,他略带冰凉的指腹反倒是起了调节温度的作用。
虽刻意暗示着自己要尽快适应,可对方这么猝不及防的举动仍是把她吓得不轻。
柳殊从未与男子有过这般亲密的互动。
几乎是那只手触碰到她耳尖的一瞬间,她便有些僵住了,面上强撑着唤他,“殿下…?”
月色融融,被他这么半拥在怀里,远远望着,倒真有几分调情的意味。
柳殊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方才路上,那些小宫女们羡慕的眼神。
可直觉上…她又觉出几丝不对劲。
对方长久的沉默让她一时有些无措,心中的思绪更是七拐八拐,迅速发散开来。
等了几息,见闻初尧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面上便摆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问他,“殿下,怎么了?”
男人眼神定定,锁着眼前人。
柳殊硬着头皮迎上这股视线,甚至还下意识地扬了扬唇角。
晚玉兰的芳香弥漫四周,两人交叠的身影洒在满池月光下。
良久,对面的人才再度出声。
语气如旧,依然是一个语调,只话里的意思却让人心惊,“太子妃。”
“孤怎么觉得…你与往常有些不同?”
第3章 苟命第一天
柳殊一怔,眼睫也微微发起颤来,“臣妾…”迟疑了一瞬,还是决定装傻充愣,“不懂您的意思。”
从她的角度,只能窥见他高高隆起的鼻骨,以及乌黑色的浓密眼睫。
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在夜色下,更显得肤质冷白,似冬日覆在宫檐处的霜雪,不必触碰,也能一眼察觉出其中的冰冷刺骨。
她不知晓对方为何会这么问,只直觉上认为,该避开这个问题。
强压下那点儿紧张感,定了定神,抬眼与他对视,“是臣妾做了什么…惹您生气了吗?”面上怯生生的,似乎只要对面人一点头,她就会立刻道歉反省。
闻初尧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懂?”
自家太子妃贤惠的话语还历历在目,现下,又对上这副模样,自然是怎么瞧怎么奇怪。
那两个字在他的唇瓣辗转片刻,便多了丝耐人寻味。
两人建立合作关系也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他自以为,还是比较了解这个合作伙伴的。
精明利己,虽有些小聪明,不过好在也算是无伤大雅。
可对方今日的种种表现…却让他迟疑了。
莫非…是自己这几个月在外打仗错过了什么?
心中百转千回,但面上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望着她,“…不论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孤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候,还是安分些为好。”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极好,平日里神情温和,如今沾染了酒意,倒莫名显出几分幽深来,像一摊湖水,平静,也会偶起波澜。
无人能窥探那副平静缓和之下的想法。
对上这样的目光,柳殊下意识便有些疑心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不然,这人干嘛这么说?
她低敛眉眼,轻轻“嗯”了声,声量微不可闻。干脆在闻初尧身侧站定,吹着凉风醒酒。
一时间,只有夜风微微轻拂过的婆娑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身侧才传来一道温润声音,“罢了。”
两人目光相撞,只一瞬,不待她反应,闻初尧便错开了眼,率先抬步离去。
男人的步子迈得极大,显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柳殊心下松了口气,赶忙跟上。
殿内。
支摘窗半开着,窗边放了一盆梨花,是花房新培育的花种。
入了夜,花蕊的芳香愈发浓郁,随着夜风一道溜进窗内。
闻着这股若有若无的馥郁香气,柳殊越发有几分恍惚。
太子虽未明言,但…她却总觉得哪里有几丝不对劲。
微微深吸几口气,任由松萝为她褪去钗环。
目光凝固在某处,发着愣。
短短一天,她却觉得像是踏入了一场繁华绮丽的梦境一般。
飘飘然的,踩不到地。
宫宴结束之后,整座大殿便显出几分热闹过后的冷清感。
她心里藏着事,自是早早地把伺候的宫人们都留在了大门外。
现下,屋内唯有她与松萝两人。
“殿下回来了,这宫中可真热闹。”柳殊试探着开口,余光扫向身侧的人,“只是这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
梳洗过后,她才算有了点儿力气继续今日未能继续的话题,“唉…许久未见殿下,我总觉得,今日…好像有些搞砸了。”
松萝走至她身后,轻轻为她揉起肩膀,“娘娘许久未见殿下,大约是紧张了。”目光中满是心疼,“您累了一天,眼下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
“待会儿殿下来了,您多熟悉熟悉,兴许明日就好了。”
柳殊听到这话一愣,下意识问她,“…什么?”
松萝解释道:“您忘了…?每每殿下回宫,第一晚必定是留宿在您这里的啊。”虽不解,她仍是道:“常言道,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
殿内静悄悄的,惟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之上,静静地泛着白色的轻烟,袅袅如缕。
听到这话,柳殊幽幽地叹了口气,撇脸不语,过了会儿才道:“我自然记得…”
虽未听懂最后半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鬼话连篇。
乖巧了一辈子的人突然要骗人,还是很有些紧张的。
柳殊轻咳了两声,佯装不经意问,“只是吧…松萝,我总觉得殿下这次回来,待我不如从前亲近了。”说完便微微偏过脸颊,拿了方帕子遮挡着,“万一日后再有个什么侧妃妾室的…我只怕会有愧于姑母的期许。”
从松萝这个方向,自家太子妃大半张脸都被挡住。可尽管如此,仍能从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中轻易捕捉到她语气下的落寞与难受。
“娘娘!您别这么说!”松萝否定道:“这都是外面人瞎说的,殿下是什么性情,您是最熟悉不过的呀!”
柳殊:“……”
见铺垫得差不多了,柳殊这才悄悄用余光瞟了眼,语带愁绪道:“我是很想同殿下说说话的。”
不过片刻的功夫,手心里的帕子已经被她揉的打起褶,绞得不能再看了,“但…殿下刚回来,肯定还有公务要处理。”
“今日又劳累了一整天…”说着说着,语气转而变淡了几分,面上更加笃定,“…熄灯,就说我睡了。”
说完便迅速地上了榻,闭上眼,“留一盏照明即可。”
松萝仅仅只是一怔,便立马按照吩咐动了起来。
想到太子妃今日颇有些反常的举动,犹豫了两息,到底还是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月色如水,浸透了窗纱,朦胧中,唯有丝丝暗香浮动。
周围的一切也都随之静了下来。
待柳殊再度睁眼,便听见有人唤她。
白雾里泛着朦胧绯色,将她整个人缓缓包裹。
而女子的声音像是透过层层白雾,直直扑向她的眼睑处。
一声又一声,声调轻柔悦耳。
等她仔细放缓呼吸,才终于听清楚。
对方喊的是自己。
“…柳殊。”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随着这声呼唤,一道具象化——
古寺内的连绵殿宇,层层叠叠的白玉栏杆相倚而上,碧瓦飞甍在参天古树的掩映下连绵一片。
柳殊忍不住轻轻嗅了嗅,隐隐有几丝桂花香。
带着暖意的微风卷过她的发梢,寺外天际的晚霞与莲花座上金身佛像相映,端庄肃穆,华美异常。
柳殊张了张口,想要回应。
但还未等她发出声音,下一瞬,她便又听到了有人喊她,“柳殊。”只这次的语气更干脆,声量也更大。
柳殊抬头望去,像是不受控一般,往前走了几步。
霎时,那道声音更加焦急,“柳殊!”
“你是…谁?”
柳殊不自觉地去瞧那尊金像。
漫天的霞光覆于佛面之上,恍惚下,竟越发刺眼。
迷蒙间,似有个人站在那头,叫她的名字。
光影明灭,女子的面容渐渐显露。
明眸似秋水,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将所有的光彩都凝于一处。
更重要的是…
那妖冶艳丽的面庞,竟同她一模一样!
光芒愈盛,还没等她彻底想明白,下一刻,便有一股力气将她重重推开。
“娘娘…?”
“太子妃娘娘…?”
夜色葳蕤,红烛燃尽。
入目是薄烟一般的软帐,窗外夜色正浓,细碎的月光洒进室内,细小的颗粒在空中沉浮。
柳殊一睁眼便对上了松萝眼底的担忧,见她醒来,对方才算是松了口气,“您可算醒了!”
“都怪奴婢…明知道您怕黑,应该守在内室才是。”
替她拭去额角处的细汗,这才又开口解释,“方才不知哪儿来的风把烛火吹灭了,等奴婢进来又点上之后,发现您像是梦魇了,这才将您拍醒了…”
钗环卸下,如瀑般的青丝披散在肩后,许是受了惊,耳廓处的发丝有几分凌乱。如此,便更显得这张脸小而娇俏,微微喘息间,艳丽的五官更显生动。
柳殊轻咬着下唇,没出声。
梦境里的最后一眼,那人好似回应了她。
饶是她不懂唇语,也能一眼看清。
只是……
对方竟然说…是她?
可她不是还好好地站在那儿,问对方话吗?
既如此,又怎么可能是她呢?
这个梦太过怪异,故而她有好几息都未能回神。
直至松萝又去多点燃了几盏烛火,她才哑声道:“没事的。”瞥见自家婢女心事重重的表情,又安慰道:“大概是真的累着了,多休息几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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