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她甚至莫名想起了之前唤闻初尧名讳的时候——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宫妃是不能如此做的。
但…他竟然也没说她。
大概是这种微妙的纵容与时有时无的特殊,才让她沉溺至今。
只是……闻初尧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出头,他会从太子一步步成为宁朝的下一任君王,会有丰功伟绩,会受众人爱戴,同样的,也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这个道理她早就想明白了,只是临到要做决断了,难免会有几分舍不得。
他们之间的这三年多光景,若是失去,可能会遗憾。
但……
柳殊定了定神,提笔写上了信封上的字。
她宁可遗憾,也不要被困于深宫,惶惶不可终日地遭受这份磨难。
这份…名为“爱”的磨难。
等到那时,闻初尧或许会惊诧,会厌烦,或许,他还是待她如初,怎样都好。
相处的过程中,柳殊从不否认他对自己有真心,只那份真心太少,太稀薄。
那根白玉兰花簪被放在首饰盒内,午后的阳光轻轻缓缓地洒落,洁白的花瓣更加耀眼。
落在柳殊眼底,她甚至觉得……有些过于刺眼了。
她这么个别扭的性子,比谁都更渴求和需要真心。
炽热的,清晰的,触手可及的,而不是这般…
像阻挡着一座大山,过不去也看不见。
她不想让自己陷入那般境地,所以……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斟酌再三,她忽地拿起旁边的发簪划了几缕头发,一道封于信封内。而后,在信封上画上了一朵广玉兰花。
……
夏末,临近九月,荣宁县主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柳殊虽然早听说她是被张皇后做主留在宫中,但时间越久,她心里竟也生出了几分说不清的情感。
刺刺的,惹得人不舒服。
结果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不成想德太妃竟一反常态地请她过去。
思及松萝她们传来的关于徐云知的消息,柳殊只是犹豫了会儿,便去了。
她如今与柳太后虽出自同族,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柳太后待她不似从前,族中的年轻女子一批又一批,用不了多久,待闻初尧登基,便会有新的柳氏女进宫选秀了。
这种情况下,柳殊甚至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思,竟鬼使神差应了德太妃的邀约。
昌宁宫一如往昔,夏末的风轻轻拂进,一晃数日,这座宫殿的主人却苍老了许多。
一席素色衣裳,脸上的脂粉敷了不少却仍然盖不住眼下的青黑与眉目间的憔悴气息,见到柳殊来了,神情似是有一瞬的惊讶,但下一刻便立刻起身请她上座。
对方这副客气的态度,微妙地令柳殊蹙了蹙眉。
从前两人的立场偏于敌对,德太妃一心想要让自己的侄女压她一头,加之她与柳太后不对付了半辈子,柳殊与她自然也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
殿内诡异的平静,只有殿外的蝉鸣蛙叫,一声又一声。
德太妃牵强地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要拾起过去那副姿态,嘴唇嗡动了两下,忽地又像是卸去了力气。
甚至是,有几分无措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没想到……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里有股莫名的狂热,细听却又仿佛多了几丝别的意味,“还真的如云知所说…你竟然真的来了。”
提到徐云知,德太妃的情绪登时便有些失控,声音听起来像是带着些哭腔,但最终却也只是克制地唤了她一声,“太子妃娘娘。”
“不知本宫……我可否与您单独聊聊?”
柳殊神情微顿,眼睫不自觉地微微颤动,“太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您就当是可怜我,可怜我……有些私密的体己话,想要问问您。”德太妃不答反道:“这周围的人,太多了。”
意识到对方话里的意思,柳殊跟着一道瞥了眼周围。
闻初尧留下来的暗卫,如今便有两三人藏匿四周。
触及德太妃隐约有些红肿的眼睛,柳殊长久地沉默了会儿。
半晌,大约是觉察到她的为难,德太妃体贴地笑了笑,思及张皇后说的那些话,隐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要不……”算了。
“退下吧,本宫与太妃娘娘单独聊聊。”几乎是同时,柳殊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德太妃微弱的声调被这么一覆盖,便更显得微乎其微。
对于失败的顾虑,做此事的胆怯,以及那丁点儿微弱的良心,汇聚成了从未有过的焦躁与不安,犹如一根线越拉越长,紧紧扯着她的神经。
手心里捏着的帕子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润,德太妃深吸了口气,佯装着镇定抬眼,“……多谢。”
“我是想问云知的事情……她失踪多日,我是什么办法也用过了。”德太妃的目光渐渐凝固,锁定在柳殊身上,“这才斗胆,来问问娘娘。”
她说的谦卑,柳殊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太妃娘娘,徐姑娘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
“不管您信抑或是不信……我与殿下虽然关系尚可,但这些,他从未透露于我,徐姑娘如今在哪儿,又是死是活。”她别开了目光,“恕我难以告知。”
长长的眼睫遮住了柳殊眼底的情愫,德太妃只能听见她还算平稳的声调,淡淡宣告了徐云知的死亡。
“娘娘……您是真的不知吗?”
“您是不愿意告诉我吧?我已经这样求你了,这样卑微…这样……小心翼翼。”她的呼吸渐渐急促,紧咬着下唇,“太子妃娘娘…您却还是不愿意说…?”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这些人,这些人一个个都活得好好的!
那丝微弱的怜悯心在此刻被完全压制,德太妃的语气隐约带上了些她自己也丝毫不觉的失控感,“连这点希望都不愿意施舍的人,为何还能活在这世上呢…?为什么……不一起死了呢?”
双颊不知是热的还是情绪过于激动,越发有几分红润,两者交叠下,有种莫名的诡异,“你说对吗?太子妃娘娘。”
柳殊瞧着,恍惚间,竟感觉周遭的温度都渐渐变烫了几分。
她有几分狼狈地移开目光,“太妃娘娘,您…先平缓下情绪,冷静冷静。”她理解对方为何会质问,故而那般无情的话就更有些难以再次说出口。
谁料,德太妃竟像是耐心告罄似的,声音陡然一厉,“冷静——”
“我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冷静了。”罪人,就该偿命。
一命换一命。
“太子妃,和我一起…我们一起……下去陪我的云知,好不好?”
“什么…?”柳殊一怔,下意识去望。
心里的那股不详预感仿佛在此刻成真——
烈日炎炎,待她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簇簇火苗包裹着断裂的横梁,波浪般的火浪极其快速地蔓延过来,木梁不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夏日的高温,无疑为这场大火更添几丝混乱。
猛烈的热浪让人丝毫接近不得。
殿内,凝视着德太妃隐隐有些疯狂的神情,柳殊却只觉得心头一松。
离开的契机,她想了很久。
但……却从未想过,竟然会是以这种办法。
将计就计。
第62章 跑路第一天
消息加急传到漠北的时候正值九月初, 闻初尧正在写信。
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早地活捉了逃窜的那些人,太子殿下的心情相当不错,又恰逢回程前, 忙里偷闲地给自家太子妃写上最后一封信, 整个人的神情可以称得上如沐春风。
故而, 那几个字传入脑海的瞬间,第一反应, 闻初尧甚至觉得是自己幻听了。
营帐内的光线不算明朗, 幽幽烛火下, 他脑中的那根弦嗡嗡地响, 因着即将回京一事而上扬的唇角更是就这么倏然停滞,短暂的虚晃后, 才发觉他手里的笔不知何时已经坠落到了地上。
漆黑的墨,划出长长的一条, 显现于纸张之上, 满是突兀。
刚步入九月, 明明夏日的热意尚未消退, 闻初尧却觉得后背止不住地发起冷来,想说些什么,可胸腔处就犹如被巨石死死压住了一般,喉咙间满是沙砾与烟尘的气息, 细碎地堵着, 让他一时无法开口。
事实上,他也的确说不出话。
他只是有些怔住了一般, 望向那个传话的兵卒。
林晔从不可置信中匆匆回神, 隐晦地瞥向身旁的人,看他脸色瞬间苍白, 犹如定在原地,一向稳重的人声调也不由得微微发抖,“殿、殿下……”
他跟随太子殿下出生入死大几年,打了无数次仗,执行过无数次任务,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脸色,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猛地抽离,只剩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留于世间,下一刻便要坠倒消失。
闻初尧其实是很茫然的,甚至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发懵无措。
周遭的一切似梦似幻,而他更像是步入了一片泥沼,越挣扎着想出来,就陷得越深,以至于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嘴唇却先一步有了动作,“备马。”
萧寒江得到消息,须臾的功夫便已经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一进营帐便听到了闻初尧的命令。
悄悄地瞥了一眼眼前的人,半晌,有些犹豫着劝道:“殿下,等、等那边传来消息了再吧,您……”再等等看也不迟。
这是他原本想要劝的话,可是触及闻初尧望来的那一眼,萧寒江却又突然止住了话头。
他被留下来进行扫尾工作,本也是说明日完成便可,但……他也是默默八百里加急地干,为的不过也就是能早些回去。
他还与夕月有约定。
由己度人,萧寒江一下子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回想着赶来时陈钊告知的消息,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
昌宁宫走水,太子妃在里面与德太妃谈话,最后却只有德太妃被勉强救了出来。
怎么就会到这一步呢?
明明白日里才传来消息,说太子妃给殿下回了信啊?
萧寒江往后退了两步,与林晔并肩而立,站在边缘处。
不算亮的光线下,他只能窥见闻初尧紧绷着的下颚,和抿成一条线的唇角,以及那一声乍一听毫无波澜,宛若死水的命令,“备马,即刻出发回京。”
大火烧了几个时辰,宫人们提着水桶争先恐后地想要浇灭火势,却发觉宫里能第一时间找到的水源,竟有一半儿都不知道去了哪儿,最终跑来跑去都以失败告终。
大火直至夜间才被彻底扑灭。
昌宁宫内的许多隐蔽角落都被放了易燃物,一大半的地都被泼了油,如此一来,稍稍碰上点儿火星子,烧起来便没完没了。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刺杀。
等到闻初尧百里狂奔至皇宫时,大火早已经灭了。
皇帝被这一场蹊跷的火烧得心头一惊,得到消息后便也赶忙来了。
华丽的宫殿被烧得只剩一个空架子,侍卫们站在一边,低着头跪在地上,旁边的地方盖着一块白布。
张皇后,荣宁县主和柳太后得到了消息,匆匆收拾好便也立马赶来了。
迷朦烟雾中,宫中说得上话的人皆汇聚于此,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悲伤极了。
至于心里怎么想,那些或阴暗或惋惜的情绪,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闻初尧到了地方,见着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萧寒江和林晔等亲信一路跟了过来,看见这一幕,心头无不是一紧。
在看到这一幕之前,他们的心里也是偶然怀着那么一丝希望的。
万一呢?
万一其实太子妃也如德太妃一般,被人救了出来…?
那股微弱的侥幸伴随着他们从漠北至京城,也是偶尔开口时唯一能劝慰殿下的话语。
可是,如今……
没有万一了。
这么大的火,没把人活活烧成骨头架子都是好的,更不必说,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中,也能有那样的“好运”被救了出来。
几人静静地站在闻初尧身后,神情沉默。
闻初尧则是死死地盯着那块儿白布,眸中的某些情绪在此刻翻滚,脑中凌乱的思绪更是在顷刻间凝固,嘴唇动了动,声音喑哑,一字一句,颇有些不忍听,“太子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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