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表情仍是难辨喜怒,只是瞧见自家儿子的神色,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便摆摆手离开。
方才他已经掀开那白布看过了,人是死透了,被烧得如焦炭一般。
如花似玉的人被烧成这副模样,饶是他,也不由得喟叹一句可惜。
柳太后不知是想到什么,默然待了会儿便也借身体不适为由回了慈宁宫。
然而闻初尧却仍旧是僵在原地,视线紧紧地盯着那块儿白布。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一般,连带着甚至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胆怯。
白布遮掩下的人,会是柳殊吗…?
不、不会的。
里面不会是柳殊的。
为首的宫人三两步踉跄着走近,整个身子猛地伏至地上,听到这话,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嗓音也是一颤又一颤,“奴才罪该万死,奴才……愿意以死谢罪!”身后的宫人们乌泱泱地跪了一地,众人心里隐隐都有杆秤,知晓今日这一遭是绝不可能逃掉的了。
“太子妃呢?”闻初尧的目光渐渐偏移,似乎是从那块儿白布上偏了几寸,眼眸似是没有焦距一般,半晌又把视线移回原处,仿佛没有听到宫人告罪的话语,反倒又问了一遍。
这下,那宫人彻底不敢说话了。
荣宁县主站在一旁,目睹了全程,只觉得心里涩的慌。
她是要来安慰表哥,顺带同他道喜的,剿灭漠北,这合该是喜事一件的。
但看见男人此刻的模样,她却有几分瑟缩了。
她甚至忍不住在想——自己这般行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思绪回拢,见表哥还是盯着那块儿白布,荣宁终是忍不住出声,“表哥……”不只是她,每个人都能隐隐觉察,此刻,殿下似乎是有些失控了。
听见动静,闻初尧依声望来。
荣宁心头一顿,那份以为是特殊的喜色还未完全蔓延,下一刻,就又被兀然冻在了原地。
男人望来的那双眼,极为淡漠,与他往日的清润截然不同,反而是透着一股麻木,机械又迟钝,更恍如灵魂在此时被全然抽离。
荣宁瞧着,竟也有了那么一瞬的错觉。
眼前的人,那么骄傲的人,竟像是…失魂落魄了。
然而没等她细想,一阵风却忽地吹来,掀开了那块儿白布。
像是戳破了一场美妙却又短暂的梦。
现在,梦醒了——
那具烧焦了的尸首就这么不可避免地闯入眼帘,清晰又彻底。
即使已经被烧成这副模样,闻初尧仍是能一眼认出来,那抹身形。
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数个日夜思念着的人。
以及,一片焦黑中,他亲手打造的那根玉簪。
闻初尧的脑袋忽地就有些发昏,连带着呼吸沉沉,眼前也是止不住地感到眩晕。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挪动脚步,走至那句尸体面前的,他有些恍然地在尸首的面前跪了下来,声调喑哑,发着抖,“妘妘…”
一切都是低低的,轻轻缓缓,近乎于呢喃,克制极了。
他错了。
他该早早告诉柳殊的,他为她做出的那些努力和改变,他暗中谋划的一切。
她若是知晓,会不会结局就有那么一丝可能不一样?
他更……不应该逼她,不应该凶她。如果他不这样,柳殊就不会和他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两人也不会连最后的那一点儿时间也过的那么不愉快,以至于他现在连想都没得想,只能想到她隐带不安的眼眸。
她该是怕他的吧?她…或许,也该是。
恨他的。
不然……又怎么舍得这么狠心离开了他呢?
男人眼中的情愫,恍若一口深陷于荒漠里的枯井,干涩荒寂,空空如也。
如今,就连那么唯一的一丁点儿光亮,也彻底消散了。
张皇后望着这片场景,唇角微抿,几息后,忽地开口。
一派绝望的死寂之间,她声音显得尤为刺耳,“太子,如今还没立秋,天气炎热,当务之急……是赶紧为太子妃选一个吉日下葬,好让她入土为安。”
荣宁立于她身侧,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惊恐与紧张。
可闻初尧却像是恍若未闻,只是弯腰轻轻抚了抚那具焦尸,而后,动作轻柔地把那根发簪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尸首头部的位置。
他的神情庄重,细瞧之下却又像是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疯狂。
一如这场滔滔不尽的大火。
青年人挺拔的脊背仿佛在此刻被什么东西压弯了一般,无声无息,闻初尧的瞳孔更是如死水一般停滞不前。
意识混沌间,他倏地就想起了早一些时候与柳殊不欢而散的场景。他漠视着对方的时候,用言语攻击讽刺她的时候,她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是啊……
他忍不住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柳殊如今……
再不会让他为难了。
再也不会了。
第63章 跑路第四天
那之后的一切都像是走马观花。
犹如身处梦境, 极快地掠过,又残忍地被困于细节之中。
闻初尧就这么久久地看着这具烧焦的尸首,连带着整个人也是一动不动, 直至张皇后再一次出声, 言及他勿要过于悲伤时, 他的视线才稍稍有了些焦距。
九月初的天,其实大都还是夏日的温度, 但即便如此, 这么坐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荣宁站在张皇后身侧, 瞧见闻初尧平静无波的神情, 只觉得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她那样期盼能够嫁的人,她整个少女时期倾慕的人, 此刻,在因着另一个、她所不喜、所嫉妒的女人伤身。
这段时日, 两人的种种荣宁也是密切关注着的, 故而此刻她的心中才更加庆幸, 甚至是……有几分卑鄙的侥幸。
或许, 表哥对他这个太子妃,并非全然是因着柳殊的那张面容而滋生出的本能欲望,而是…有着更深的,类似于爱的情感。
但好在……这个人, 已经去了。
世上, 不会再有柳殊这个人了。
而她,与表哥青梅竹马, 合该陪他走完今后的路途才是。
脑中思绪冗杂, 荣宁定了定神,猛地上前几步, 面上勾了勾唇角,声调轻柔,“表哥。”大着胆子弯下腰,劝道:“皇后娘娘说的不无道理,如今夏日里的暑气还没消退,气温也一直算不上低,就这么任由太子妃的尸首摆在这儿,实在是不妥。”
说着便朝旁边望去。
候着的侍卫们得到示意,转头就要把棺木抬上来。
荣宁见闻初尧仍是死死地盯着那具焦尸,兀自抱着,丝毫没有要放下的意思,踌躇两瞬就要去掰开闻初尧抱着尸身的手。
闻初尧陷在自己的世界中,意识浑噩,对外界的动静都有些不闻不问,直至身边骤然伸来的那双手,他才终于有了那么几丝微弱的反应。以为荣宁是来抢柳殊的尸身的,猝然抬眼望去,眼底森寒,如同淬了冰一般,声音低沉狠戾,“别碰她。”
他整个人的反应都像是下意识的,也更如同狼在守护自己的领地,看到入侵者时,下意识地那股杀气便显现出来了。
明明是低低的音调,荣宁却猝不及防地被狠狠一刺,不自觉地把手缩了回来,“表、表哥……”对方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对劲,经此一遭,她心里刚升起来的那丁点儿勇气迅速消散,嘴唇嗡动,最终又都归于安静。
沉默之后再度开口,已经满是小心翼翼了,“表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这样…柳、太子妃的尸首如何受的了如此高温呢…?”
涉及到柳殊,不出所料地唤醒了闻初尧所剩无几的理智。
妘妘是个那么娇气的人,虽然她从来不说,但闻初尧皆是看在眼底。
可就是这么娇气的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委屈着自己的,不开心的时候独自默默忍受,就连崴了脚,也是不说的。而且…她因着宫人们的见风使舵而被迫承受差异对待时,他也没有出手制止。
柳殊似乎从来都只是那般,默默地自我调节。
可…两人共枕而眠时,她也会嫌弃他身上烫而不愿意凑太近,同他解释时,也会有些闹性子地轻轻拧他两下。
娇气却也鲜活。
思及此,闻初尧一时间似哭似笑,可转瞬,那股夹杂在悲恸里的淡淡喜色就又被更大的悲伤所覆盖,堵在喉咙间,不上不下。
闻初尧有些僵硬地活动了两下身体,而后站起身,或许是因着思绪过重,情绪激烈,素来身强体壮的人竟破天荒地踉跄了下。
旁边站着的人中顿时有好几人被吓得不轻,下意识想要上前搀扶,然而视线中心的男人却只是贪婪地注视着那道熟悉的轮廓,目光一眨不眨,许久之后才终于哑着嗓子道:“入棺吧。”
妘妘定然也不希望自己就这么被晒着的,她肯定……也希望能在阴凉下打着盹,午间小憩,而后吃上一些甜,解一解馋。
思绪回拢,最终,闻初尧只是克制地垂下了眼睫。
身后,林晔与萧寒江对视一眼,默然许久。
……
太子妃柳殊与德太妃在昌宁宫闲谈,突然走水,最终一死一伤的消息,不过短短大半日便传遍了京城,一时间震惊了无数人。
上至朝臣,世家贵族,下至商贾平民皆是有所耳闻,隐隐讨论着。
而柳家的人听闻后,无论真假与否,夫妇二人也是急匆匆地拿着牌子进宫,真切地哭了一场。
妇人尖锐的哭嚷声传入耳中,惹得闻初尧微微蹙了蹙眉。
柳殊的背景,他也是里里外外都查过了,故而当下这哭声里能有多少真情,他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其实,他们会赶的这么及时,无外乎就是想从柳殊身上再捞得最后一笔油水。
也或者……是有什么人听信了最近的传闻,言及皇帝即将要传位于他。
闻初尧的目光渐渐冷冽了几分。
他当然会因着柳殊而善待她的家人,只不过……
人活着的时候,她这所谓的父亲母亲也从未来看过一眼,人死了,反倒眼巴巴地打着太子妃亲人,当今太子岳丈的名号凑上来了。
这样的人,还真是……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眼殿门外面跪着哭嚷的人,这两日清醒之后,极度的杀意便迅速盘旋心头,占据了思绪。
那些伺候的人,那些居心裹测的人,如此之多地环绕于她身边。
妘妘独自身处这些人身边这么多年,该有多么艰难和难过啊?午夜梦回时,她会不会再次想起被忽视的那些日子呢?
闻初尧的呼吸沉了几分,扬唇便要下令,但想着想着,却又猛然顿住了。
师父曾说,他身上的杀戮气息太重,抄了那么多卷经书也不见得有丝毫的改变,而师兄也说……是他之过。
是否……真的因此,上天才会这么惩罚他呢?
以前,闻初尧对这些神佛一类的说辞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可现在,他竟也忍不住有些迟疑了。
是否……真的是因为自己杀戮过多?
闻初尧阴沉地盯了会儿桌案的边缘处,缓缓起身,来回踱步,自然垂落身体两侧的指节也是时不时地蜷缩着。
他似乎是挣扎了许久,思索两息,才瞅着下首的人,冷冷开口,“负责保护太子妃的那些人,杖责四十,罚俸三年。”
“至于领头的…闻溢。”他的声调森寒,满是努力压抑着的怒气,“除了上述的那些惩罚,另外,再把人扔回去好好操练,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那侍卫得了吩咐,神情微愣,似乎一下子没能从闻初尧的吩咐中回神。
此人虽明面上瞧着是东宫的侍卫,可实际上却是闻初尧亲手训练出的十二暗卫之一,这次犯事的领头人闻溢,便是十二暗卫其一。
而且…
无他,只是这惩罚……与过去想比,未免,有几分轻了。
殿下对太子妃的在意,他们皆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故而发生了这事,犯错的那些人被暂扣着,实则心中也都有数,自己难逃一死。
谁知,殿下竟然……?
但很快,那侍卫便反应了过来,迅速领命退下了。
闻初尧淡淡收回目光,没再继续把注意力分给那些人,转而把陈钊喊了进来。
虽然十分不愿也不忍,但……
他也是时候料理柳殊的后事了。
不然,她定是会恼了他的吧。
虽然亲眼看到了太子妃的棺椁,但其实不止是闻初尧,陈钊这个近距离与她接触过的人也是有几分恍惚的。
明明太子妃前些日子还托他嘱咐殿下,让殿下不要过于操劳。
这些日子也有十几次送吃食过来,远远瞧见了他,还会客气地唤上一句“陈侍卫”。
而现在,太子妃竟然……不在了。
如此荒谬的事情,饶是他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身为太子妃枕边人的殿下呢…?
触及殿下过于平静,甚至称得上诡异平静的神情,陈钊小心地出声,“殿下。”
陛下早早便定好了时间,准备这一次待殿下攻克漠北后,在庆功宴会上宣布传位的事情,他身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殿下的亲信,知道的自然也多一些。
传位诏书早早拟好,不仅如此,就连殿下的立后诏书……那也是早早便随之一道确立了的。
明明再过不到五天,这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闻初尧心里知晓,这些人不过是着了她人的道,若惩罚,也就是算无关紧要罢了。
48/79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