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皇宫那边是何景象,可当下,她仍需得小心些才是。
柳殊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早在第一个郎中说她,“指下圆滑,如珠走盘”的时候,柳殊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只是,这喜脉来的实在突然,她当时不敢相信罢了。
可后来的两位郎中无外乎也是类似的话语,这下,饶是柳殊不想接受,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她竟然…怀上了闻初尧的孩子。
月荫一进门,便瞧见柳殊的脸色有几分苍白,朦胧雨幕下,更显得病怏怏的,没精神。
早在船上见到这位贵人时,她心里便如明镜一般,此人长的跟仙女儿似的,周身气质也是斐然,后头她默默照顾了几日,心里更是对贵人的好感更添几分。
只是…昨日之后,贵人就总是愁容满面的。
思及那几个郎中的话,月荫不自觉抿了抿唇,“小姐,瞧着外头的雨也快停了,不若咱们出门逛逛…?”
“听说这江州的点心皆是一绝,就连茶楼唱曲儿的种类都和京城不同呢!”
知晓月荫是想叫她宽心,柳殊勉强地笑了笑,正准备温和地拒绝掉。
她实在是没什么出去赏曲吃点心的心情,如今,她只想自己先默默待着消化消化。
可月荫像是瞧出了她的意思一般,不等她拒绝,便又继续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说得绘声绘色,一来一往地,倒惹得柳殊意动了起来。
架不住对方的热情,最终主仆两人还是施施然出了门。
客栈往前几步就是石拱桥,桥下还有乌篷往来,棹开粼粼水波。
大抵是前些时候下过雨,不算宽敞的青石路上颇有些湿漉,空气中带了些许雾气的灰朦,乍一眼瞧去,倒是有种别样的美。
走至城南城南处,最繁华的路段,酒楼各处笙歌曼舞。吃酒的声音,二楼,女子男子嬉笑的声音丝竹箜篌的声音胡乱交织在一起,听着却格外动人。
一楼大厅是听曲吃点心的地方。
主仆两随意找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耐心地等着戏曲开场。
可屁股还没坐热,竟先听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谈及京城宫变。
其中有许多熟悉的名讳,落在柳殊耳里,陌生又熟悉。
“听说了吗?太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呢…”说这话的人左右瞟了眼,压低了声调,像是内行人一般,喃喃道:“李阁老,那可是和张大学士交情匪浅的…如今竟然也被一起弄掉了乌纱帽。”
两人左一言右一语的,柳殊听着却忽地愣住了。
登基前,肃清朝堂,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肃清是肃清,他应当没理由想拒绝掉他人递来的橄榄枝才对。
似乎是知晓她正疑惑着的事情一般,其中的另一人眉头一挑,语气有些疑惑,“这…太子登基是板上钉钉没跑了,可…他不过二十出头,难不成将来就不立后了?”
“这也…太荒谬了些?”
“不止呢…”另一人左右瞧了瞧,佯装着镇定,“我算是有点门路的,有个远房亲戚在皇宫当差,这听说啊……”他顿了下,接着凑近了身侧人的耳边,嘀咕了起来。
大约是什么机密的事情,两人的声调皆是压到了最低。
如此一来二去,柳殊便有些听不清楚了。
她的眼皮跳个不停,心里的思绪也是一团乱麻。
下一刻,手不由得轻轻放在了小腹处,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
这个孩子,或许……
她不该要。
第67章 跑路第七天
酒楼里的讨论声还在继续, 断断续续的,听的人心头无端有些烦闷起来,柳殊浅啜了口清茶, 缓了会儿, 才把方才那一瞬间的想法给压了下去。
吐息之间, 周围的喧嚣似乎又被皆数放大,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抚上了小腹处, 目光微闪。
月荫一直在注意着自家小姐的神情, 见此, 赶忙战战兢兢地出声询问, “小姐,您可是……身子不适?”她被恩人买来伺候眼前这位贵人, 心里自然也是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故而在外头, 索性一律把此事用身体不适代替。
顿了几息, 又试探性地问道:“可是要去找、找…郎中瞧瞧?”
她本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给贵人解解闷, 搭个话,谁知她的话音刚落,柳殊便闻声抬头。
触及对方的目光,她更是一怔。
那双眼眸里的情绪又深又浓, 不知是不是月荫的错觉, 她甚至隐约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感觉。
但还没等她多想,柳殊便淡淡道:“外头的雨虽然小了不少, 但行路仍是不易, 左右今日还早,我们便沿路走走吧。”
她的语气颇为平静, 细听之下,莫名透着股寡淡,月荫默然了会儿,赶忙上前把人搀扶起来。
两人一道离开,远离了酒楼里的那些熙攘,越走越远,似乎也像是……逃离了过去的那些日子。
以及,那个人。
雨丝顺着风,斜斜地飘至地面。
周围的人多是行色匆匆,也偶有两人依偎在一把油纸伞下,柳殊一路走来,神情间满是好奇。
前两天她刚到此处时还没来得及细细去瞧,如今仔细看了才发现江州这座小城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里的景致与京城的奢华不同,若说京城的美是正派、带着些锋芒和重量的美丽,那江州这座小城则更像是润物细无声般,许多新奇的美丽不显于外,而是偷偷藏着,等着走至跟前,猛地一揭开,才会被那一瞬间的美景所震撼。
她本来是存着去找个医馆买些药,以备不时之需,可逛着逛着,竟也有短暂的失神。
毕竟她从前从未见过此等人文风貌,也从来不知晓一串糖葫芦不过几文钱,远远比她想象的要便宜的多。
而她的那些思绪,则更像是浮于一层虚幻之上的,挨不着地。
可出行的路不过也就那么长,走着走着,也总有尽时。
大约是真的有几分担忧,远远瞧见医馆,月荫便赶忙指给她看,“要不小姐您在门口等着奴婢,一会儿我买完了就出来。”
这个傻丫头还以为她真的是不舒服,神情带着几丝小心翼翼,“不如奴婢再买些治风寒的药备着,以防万一…?或者,就多买些安胎药?”一张嘴叭叭地不停,“这些天一直下雨,您也要当心身子,咱们还是多买些吧,您说呢?”
这些话落在柳殊的耳朵里,却听的她心下一叹。
她毕竟年轻,再怎么斩钉截铁,临到头,心里还是会有些乱糟糟的。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闻初尧有多么想要这个孩子。
可是……直至如今,她却有些不知道自己作何想法。
她既然决心想要买药流掉这个孩子,那合该就是不想要的。
可……
站在医馆门外,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正犹豫着,周边,一对母子的身影映入眼帘。
小男孩生的粉雕玉琢,大概是看中了什么杂玩一类的,撒着娇让母亲给他买。
那家店紧挨着医馆,故而两拨人的距离算不得远,柳殊望了会儿,不知怎的,竟像是鬼迷心窍了一般,忍不住上前几步。
离得近了,她甚至能看清小男孩有些湿漉漉的眼睑,连带着他哼唧着撒娇的语调也更加清晰,“母亲!母亲你最好啦!给我买吧…”声音里带着几丝微不可查的小委屈,央求着。
柳殊久久地望了会儿,蝶翼般浓密的眼睫下,满是复杂。
目光明明灭灭,而后在某一瞬,又归于平静。
“罢了,不买了。”
“我们…四处逛逛便好。”
走出一些距离,柳殊又忽地扭头去瞧。
远处,那对母子的身影早已经模糊成一个黑点,缓缓融于雨幕。
她忍不住有些走神。
江州…
应当…是个好地方吧?
……
柳殊的头七结束后,该陪葬的人一个都没有少。
无论是丢了乌纱帽的张大学士和李阁老,还是被革职的左阁老,
离奇的是,大抵是太子大刀阔斧的行为,也或者是景顺帝暧昧默许的态度,一时间,倒惹得京城众人神奇地沉默了起来。
毕竟…一个一个官员被拉出朝堂,关进大牢,再不自量力地往上撞,那不是嫌命太长了吗?
只是这下,倒是惹得还算聪明的人也不那么坐的住了。
凤仪宫,张皇后得到消息后,心里的那股不安瞬间攀至顶峰,前几日那些激烈的情绪似乎也在此刻陡然平静下来。
这几日她是什么办法也试过了,却全然联系不上父亲那边的人。
眼下,后宫和前朝也更像是分割开来,隔绝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荣宁被皇帝召见,几个时辰了都还未归,如此,张皇后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她甚至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莫非…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些事,都被翻出来了不成?
可下一瞬,她便又潜意识否决掉了这个想法。
且不说余家那事早已过了八百年,就说近的,她便也没留下什么把柄。
那些事都是德太妃做的,若硬要说,也不过是荣宁央求,她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算不到她身上的。
一番努力建设,她的心才又渐渐平息一二。
一来二去,两方人马仿佛都短暂地达成了某种默契,变得更沉默了起来。
只余官员被大换血,以及晚些时候传出荣宁县主被褫夺封号的消息。
头七已过,便该下葬了。
东宫。
这边的氛围,倒是截然不受外面风风雨雨的影响,仍是如前几日一般,平淡中透着几丝疯狂与死气,诡异极了。
闻初尧还没有正式以中宫皇后的礼仪迎娶柳殊,若是将柳殊葬入皇陵,那日后他登基,倒显得不那么合适了,可若是把人葬在其他地方,扪心自问,他也是不打愿意的。
他在棺木前干坐了许久,思索完,闻初尧还是命人将柳殊葬在了他处。
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靠近京郊,天气暖和时,周遭总会开满各种花蕊,周边都是淡淡的清雅花香。
他想,她大概也是会喜欢的。
处理完诸多事宜,回宫路上,闻初尧却忽然像是又有些失控一般,提速,一路疾驰。
身后的侍卫们被吓了一跳,顾不得揣摩上意,赶忙跟上。
等人直奔东宫,紧紧跟随着的陈钊才惊觉,殿下此刻的状态有几分不对,细细瞧着,跟那日大火前十分相似。
就像是……情绪达到了某种临界点,连带着整个人皆是摇摇欲坠。
陈钊仿佛渐渐意识到了些别的什么,伸手把后面跟着的侍卫们唤了过来,警告道:“都仔细着点儿,好好守着,别去打扰殿下。”
闻初尧临走前的那些日子,他为柳殊准备的那座华美宫殿看看建至大半,殿内细节皆是他盯着瞧过了的,相对的,离开前,他在东宫与柳殊相处的日子也就少了些许。
故而,当他踏入东宫的那一小间内室时,内心其实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的。
于他而言,从前柳殊还在时,来这里便能时时窥探到那一缕独属于她的清雅体香,甚至于延伸至整个空间,满是她的味道。
或是偶尔来瞅瞅她有没有缺漂亮衣裳,或是瞧一瞧该不该再借着赏赐的由头给她弄些新的首饰。
可如今,就算是相同的地方,没了熟悉的人,闻初尧只觉得冷冰冰的,与东宫内的其他地方,皇宫内的其他地方都没有任何不同。
不过也直到这时,他才敢拿出路上收到的、柳殊所寄回给他的信。
纸张被烛火的光晕照亮,显出淡淡的阴影,上头的字映入眼帘。
是闻初尧从未想象过、也从未听柳殊亲口说过的称呼。
“夫君亲启。”
他的指尖不知怎的开始微微发颤,盯着那四个字不知看了多久,方才小心地把信纸摊开。
动作又轻又缓,像是怕碰坏了似的。
与闻初尧在漠北时所写的信一样,这封信也不算短,甚至某种程度来说,能够算很长了。
洋洋洒洒大几百字,或许是以为能够被他在漠北时就看到,信中除了提及他不在京城时,她的日常,还提到了许多别的事情。
例如对漠北塞外风景的好奇,例如对战事的苦恼,对他会不会受伤的担忧,再例如……
对他的抱怨,和那些琐碎却又不那么琐碎的话。
带着闻初尧平日里所熟悉的口吻,写的也是再通俗不过的白话,信至结尾处,那些四散开来的话语仿佛才有了汇聚的地方。
“你我两人之间,虽诸事繁杂,但于我而言,殿下的情意始终存在。”
“我虽知晓,执念也是爱的必经阶段,可有时,殿下给予我的这份爱却是伤人伤己,令你我二人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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