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一晃十来日,重重深宫中,不出意外地有人说要见他。
只是……出乎柳淮序的意料,这次要见他的并非柳太后,而是那位新皇。
从前,对他冷眼相待的太子殿下,闻初尧。
被引着入了殿,门徐徐关上,端坐上首的男人这才缓缓地抬起眼。
到底是身份尊贵的天潢贵胄,如今乍一望去,从他俊美年轻的脸上,已经瞧不出多少沉郁悲伤的情绪了,剩下的,只有那双幽深而迫人的黑眸,以及偶然泄露出的低气压。
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晦涩不清的神情,惹得周遭的温度愈发地低了。
年轻帝王的压迫感就这么直直扑来,带着极强的攻击性,而后又骤然止于柳淮序跟前。
顶着这股怖人的视线,柳淮序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对方是查到了那些私藏于下的事情,要来问罪,要杀了他。
不过只是转瞬,这个荒谬的念头便被他抛之脑后
怎么可能。
这一切都是早早筹谋,他等这个机会等了太久,美梦成真,自然是再谨慎不过的。
内心稍稍安定,他抬眸迎上了这股目光。
柳淮序垂着眼思索完,抬眼与闻初尧对视时,闻初尧也在打量着他。
仔仔细细地,缓慢地碾过对方的每一寸面庞。
这便是妘妘的竹马,伴她走过青葱时光的人,也是…参与了他不曾经历过的那些日子的人。
年轻的帝王淡淡收回了打量的目光,眸光微凝,语调透着几丝森寒,“听说侍郎这几日心情颇佳?”
面对这话,柳淮序只是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陛下,不是任何人面对重要之人的离世都会大动干戈的。”神情镇定,拱了拱手继续道:“于微臣而言,生者好好过好之后的日子,才不会让逝去的人为之感伤。”
闻初尧的视线顿了下,停留在对方脸上,许久没说话,像是要从这张清隽面容上看出什么一般,半晌,才意味不明地垂下眼睫。
原来,妘妘对他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人嘛。
否则如今,他又为何跟一点儿也不伤心了似的,还有心情应付族里人给他说亲的事情。
这般镜花水月的爱意……
思绪纷杂,闻初尧不知怎的,忽地就想到了他看见柳殊尸首的那天,焦黑一片,唯一能辨认身份的,便是那根他亲手打造的玉兰花簪和那别无二样的身形。
当下,他心里的感受很是复杂。
甚至…是称得上诡异。
柳殊离世的突然,独余他一人的失重感,以及…看到柳淮序这样的人。
事实上,他一开始不是没有怀疑过柳淮序,可对方最近的行踪都十分正常,如今瞧着也不像是跟他说的那般多爱柳殊似的,一来二去,闻初尧心底的那股疑虑就又消沉了许多。
柳殊能依靠的人就那么多,关系网也十分简单。
思来想去,若是柳淮序也不曾出手,那凭着她一人,应当……是殒命了吧?
那丝飘渺又荒谬的希望,在此刻,也随着一道烟消云散。
闻初尧的面上没有丝毫的波动,心口却像是被插了一把利刃,整个人浸润在冷冰冰的死水之中,钝钝的疼。
他曾经恐惧的、担心的事情成了现实,而他任凭那股阴暗的占有欲膨胀,才最终造就了如今的死局。
闻初尧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里的那丝失态被掩藏地更好了,转眼间,只剩下帝王的漠然,“人已经被送到刑部了。”
“尚书被革职,剩下的事,就交由爱卿了。”
这是柳殊的竹马。
他已经立过誓,不残杀无辜之人,故而如今,理应守约才是。
男人强压下心底那几丝暴虐,缓缓挪开了视线。
他的太子妃,肯定不希望他对眼前的人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情。
如今……他该让她舒心些、自在些才是。
柳淮序等了等,没料想是这个结果,神情微怔。
但只是转瞬,他便反应过来,迅速行礼,应声退下。
殿外,男子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林顺听完全程,内心胆战心惊的。
他这些天也没少补课,自然知道刚才与陛下对话的人是谁。
可,也正是因为对此人了解的清清楚楚,他内心才更为疯狂。
天爷啊!!!这是什么鬼事儿…
陛下竟然和情敌握手言欢了?瞧着还挺和谐地一问一答,还叫对方去帮忙清理那些苟延残喘的硬骨头。
林顺不由得压下眼皮,默默消化着这则消息,内心暗自腹诽。
不愧是陛下!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他得继续学习才是!
……
新帝惦念着的人,此刻正一夜无眠。
铺子明日开业,她一时半刻还真的有几分睡不着,转转反侧至后半夜,才虚虚眯了眯觉。
翌日一早,柳殊便带着月荫和买来的几个下人们一道,早早出摊了。
大约是开业前两日早早造势,阵仗瞧着也颇为豪华的原因,出乎意料地,竟一开始便有了生意。
偶有几人停驻于她的铺子前,或拿起画卷欣赏,或低声讨论几句。
她则安静地坐于另一侧,时不时就着画卷为客人解释几句。
女子一席水蓝色衣裙,收腰丝制的设计,衬得她的腰肢更为纤细,随着走动,长及曳地的裙摆微微晃动。
即便有面纱遮挡,仍能从中窥探出她不俗的容貌与卓然气质。
交谈了会儿,便有一中年妇人忍不住上前攀谈,“聊了这么好一会儿,还不知道老板娘的名字?”
“我家就在这附近,老板娘的画画的这样好,日后我可得时常来逛逛!”她的语气带着笑,听起来十分舒服,像是寻常的唠嗑。
柳殊眨了眨眼睫,下意识道:“舒妘。”这是她路引上的假名,现编的,却也叫人查不出错处。
身旁的人瞧了瞧她的眼睛,又是一通问,诸如多大啦,家在哪儿一类的,问的柳殊一个头两个大,有些晕乎起来。
“好名字啊!”那中年妇人一听,神情更加热络了几分,“正好,今日也给我侄儿挑个合眼缘的画,当他的生辰礼物。”
“他们读书人喜欢什么样的…我这老婆子还真不清楚,舒老板能不能给我推荐推荐?”
身旁的大娘看不下去,插话道:“老板娘,王四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媒婆,她这是瞧上你了,要给你说媒呢!”
这话惊的柳殊一愣,抿了抿唇,赶忙摇头拒绝。
开玩笑,她这是才出狼窝,可不想又把自己搭进虎穴里。
可若是寻常的理由,以后怕是也会被问东问西,她又是一介女子……少不得那些杂事。
更何况,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思前想后,柳殊干脆眼睛一闭道:“王大娘,我有婚配了。”
王四好脾气地笑了笑,不退反进,又往前凑了一分,“我这看你在这儿开了铺子,那定然是要常住的,我王四阅人无数,说成的媒不说成了百来对,那也是有大几十的!”
她拍了拍胸脯,“大娘知道你们小姑娘害羞,这不…还围着面纱嘛。”
“这世道对女子不易,我也是暗中观察了些日子,瞧你面善,这才多嘴问了两句。”
“你若是不愿意,也不必拿这理由来哄我啊。”她的语气幽幽,带着股包容劲儿,落在柳殊耳里,竟像是对方在哄着她一般。
耳尖莫名泛起红,眼前的人明显没信,却也并没计较,而是性质高昂地挑起了画来,时不时赞叹两句。
“王大娘,我真的成婚了,就连孩子都有了,明年就出生。”
她的语气镇定,神情也是煞有其事,如此,王四瞧着瞧着,竟也信了几分。
只是……
“你怀了孩子…那你的丈夫呢?”
柳殊瞥了她一脸好奇的模样,轻咳了声。
淡定道:“我丈夫…”
“早死了。”
第70章 跑路第二十四天
“死了?!”王四颇为高扬的声调引得周边的人时不时瞥上两眼。
但她很快意识到不妥, 迅速压低音调,道:“这……”
过去几年隔三差五便要招兵打仗,兴许舒老板的丈夫也是因着类似于这种的意外去世的?
王四下意识看了眼眼前的人, 十来岁的模样, 混着少女的明朗和女人的妩媚。
那她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应当也不过是二十出头吧?
这般的年纪, 碰上天灾人祸…
真是可惜了。
“瞧我这嘴,净说些晦气话, 该打!”王四说着用手轻轻拍了拍面颊, 神情有几分尴尬, “舒老板你也别介意, 你画的这么好,生意迟早是会做起来的!”
说着隐晦地扫了眼柳殊的肚子, 微微轻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啊…”
知晓逃过一劫, 柳殊自然是好脾气地点点头应了声。
其实她心里本就无所谓此事, 更何况, 对方也就是好奇一问, 并无恶意。
但她这副模样落在王四眼底,却莫名叫对方眉目间的歉意与忧色更深了些,盯了她好几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猛地点了三四卷画轴, “这些,还有这些, 麻烦帮我包起来。”
豪气地一掷千金, 语气更是莫名带了股悲壮的慷慨,“就当是我俩投缘, 索性照顾下舒老板的生意了!”
旁边围观的大娘见此,不由得惊呼一声,啧啧称奇,“稀奇事啊?铁公鸡拔毛了…”
听了这话,柳殊拿画轴的手不自觉地一顿,抬眼对上了王四的目光。
可仅仅只是短暂相触,下一瞬,又赶忙收了回来。
柳殊:“?”
对方……怎得瞧着像是要把她的铺子也给买了似的?
还真是…财不外露啊。
……
接连许久的雨水过后,江州这几日都是大晴天,立秋后,天气越发地凉爽,柳殊本就惧寒,又开着铺子,每天里里外外见着许多不同的人,自然也是早早地添衣保暖。
时至中秋,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大节日,江州上下热闹非凡,街边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伴着男男女女相携走过。
宽阔的青石板街,两侧皆是店铺摊贩,有卖卤味吃食的,有卖首饰的,亦有卖些杂玩器具的。
人群熙熙攘攘,无形中给这片宁静的小城注入了几丝不同于往日的勃勃生机。
大概真的是菩萨显灵,也或者是那日李大娘的嘴巴开了光,柳殊铺子上的生意竟真的一日好过一日。
借着这股团圆节的东风,更是一举在江州拿下了一席之地。
业务也从简单的梅兰竹菊一类挂画,发展至独独为了重要日子,给特定的人而做的人物画像。
只是名声上来了,工作量自然也会变得更大,光依靠她一人,长此以往,定是不行的。
故而柳殊也盘算着,能不能拿剩下的钱开一个简洁些的绘画班子。
她这些日子也观察过,江州这个地方依山傍水,风景实属不错,远行运输也是多以水运。
因此日积月累的,也就导致许多青壮男子外出务工,每每都是逢年过节才会回到家乡,更或者…根本就是一年才能抢着回来一次。
而苦苦等候在家中的姊妹,便完全不同于他们,往往只有早早嫁人补贴家用一条路可选。
柳殊不自觉地顺着这个思路想着,恍然间,莫名想到了过去的那段日子。
实际上,她已经有许久不曾想到了宫里的事情了。
更不曾想到…她出嫁前的时光。
那时,她面对继母和父亲的决定无能为力,哪怕她知晓,他们只是打着对她好的旗号,实则是要把她嫁给年过半百的陌生男人当不知道第几房的续弦,也依旧只能强颜欢笑。
因为她没那个条件,更因为,她别无选择。
形式比人强,像她这种生母早逝,不被喜爱,空有美貌的落魄候府的女儿,唯有被当做货物一般,利益交换着地嫁人这么一条路可选。
但如今……
柳殊垂下眸子,眸光中闪过一丝坚定。
这些女孩子,应当有不同的路可以选。
不同于她过去的、崭新的路可以选。
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赶忙和月荫一道,把连夜赶制出来的牌子挂在了店铺门旁。
牌子挂上没一会儿,便引得路过的人纷纷驻足。
无他,实在是…上面写的条件太诱人了些!
家中年龄在七至十二之间的女童,送到店铺后院的小学堂中打杂,包吃,一天还能赚足足十五文钱呢!
虽说钱不算很多,可这是女儿挣的,又能学习丹青这种高大上的技艺,乍一听,倒真是新奇的紧。
毕竟哪家哪户都是男子出去挣钱,当家中的顶梁柱,女子……又是这般年龄的孩童,还真没听说过。
柳殊的铺子开了有些日子,她画的好,收费也不贵,再加上不知为何流传于市坊间的悲惨身世,倒是惹得周遭隐隐皆有几分同情。
出乎意料地,还真有那么几家把女儿送了过来。
可更多的,则是不愿意相信,只当个热闹看的人。
好在柳殊本就是量力而行,本预计招收的学生,最多也不过二十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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