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初尧不敢赌,更何况……柳殊还怀着孕,还怀着他的孩子。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恍惚间,就连心底那些隐秘的、只敢与自己念叨的秘密想法在此刻被无限放大,男人的目光不停闪烁,眼睫上下摆动,向来在旁人面前完美的面具也不自觉显出几丝裂痕。
瞬间,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了那么一个事实——
柳殊担心他。
可同样地,他也在怕,比起第一次失去柳殊时,这次的阵痛则来得更加剧烈。
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怀里的人,屋内光线昏暗,因着雾霾雨天,柳殊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加之她本就生的白,如今被他揽在怀里,更如同一块儿易碎的水晶,泛着幽幽的光芒。
闻初尧想的很入神,一时间,甚至没有注意到柳殊也在悄悄掀起眼皮望他。
也可能是注意到了,但于他而言,柳殊不是别人,所以他很放心,纵容着对方细细观察着他的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浑身的不适让柳殊这次的清醒来得迅速了很多,酸痛蔓延,她也隐隐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如今到底是风寒引起的发热还是真的染了疫病。
心底的那股坚定在见到闻初尧时逐渐消散,也或许在这些日子被隔离时,本就产生了动摇。
触及男人担忧的神情,以及他眼底的热烈与疼惜,霎时间,她竟有些难以言说的委屈。
不停上涌,瞬间便冲垮了她名为“理智”的堤坝。
屋内灰蒙蒙的,好似只剩下那唯一一捧灯火,映在她的眸子深处,轻轻晃动着,霎时间,静水微澜。
并且,光晕震动所带来的涟漪还有持续变大的范围,瞬间便蔓延至她整颗心脏。
一时间,她也很难说清这是怎样一种感受。
其实这些日子,这里的人对她算是“优待”,或许是顾忌着她身怀有孕,也像是在查验什么,反馈到柳殊身上时,竟也算是相安无事。
但她从未受过这种磋磨,又正处于孕吐期,因此不过几日,脸便迅速瘦了一圈。
大抵是母亲的本能,这种情况下,又是熟悉的人面前,她索性闭了闭眼放下了心里的那股拧巴劲儿,“我肚子里的孩子……”
闻初尧应该是来关心这个的吧…?
毕竟,这是皇家的血脉,依照他的脾气……
男人微凉的手指在她的唇瓣处一掠而过,瞬间便将她的思绪拉回。
女子的唇瓣微微有几分干,起了皮,见柳殊回神,闻初尧才叹了口气道:“我来找你,便还是要这么伤我的心吗……?”
他的语气可怜极了,与初进来时身上转瞬即逝的那股肃杀之气截然不同,这会儿,瞧着有些像摇尾巴卖惨的大狗。
但还不等柳殊再继续思考,他便很快转了话头,“只是个小病罢了,喝药…定能好的。”
下一刻,柳殊只觉得被人轻柔的扶着坐了起来,倚靠在这个小小的床榻上。
闻初尧大步走至门边,似乎是交代了几句什么,接着便像变戏法一样,手里拿着个托盘回到了她的身边。
托盘之上,两碗黑津津的药,散发出一阵难闻的苦味。
这屋子里本就满是药味,可这碗药闻着却像是比她之前喝的都要更加苦涩。
“…怎么是两碗?”柳殊心底有个荒谬的猜测,抿着唇看他。
“一路赶到这儿,我的身子也有些不舒服。”闻初尧倒是知晓她想问什么,回答的颇为镇定,“为了预防风寒,也给自己准备了份。”
柳殊有些不敢看他,更离奇的是,她的心脏跳动的频率似乎更快了些,令她有些不愿去细想,“你不用这样。”
她该和他划分界限,他们合该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下一瞬,她的手却被对方猛地握住。
就像是……把她拽到了他的世界。
强硬的、无赖的、不讲道理的。
闻初尧干巴巴道:“对,我不用这样。”
“可是我想,我心甘情愿。”他不知想到什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过去他为太子时,也是这般独自坐在书房里,魔怔了似的,做出一些根本不可控的事情。
或许,在柳殊面前,他本来就不是可控的。
他的一切情感,一切由此引发的细小变化,都是不可控的。
于是,闻初尧忽地就没那么倔了,对上柳殊有些复杂的眼神,甚至还以退为进地往前凑了凑,承认道:“我贱的慌。”
洛城这几日接连不断地下着雨,前两日尤甚,雨水浸润下,地面满是湿滑,泥泞点点,若是走快些不注意便会打滑。
可是此刻,柳殊却觉得这雨像是下到了她的身上,也把她整个人完全淋湿透了。
不然,又怎么会听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这么卑微地低下头颅,向她哀求,“柳殊,你知道嘛。”
“这些日子,我发了疯地想见你。”药盏被搁在一旁,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像是许下什么诺言,眼底闪烁着眸中如晨曦一般的微光。
明明暗暗的光晕中,他长长的眼睫颤动几下,转而定定地望向她,“也看看我吧,真的。”
“我不会再叫你失望了。”
“所以……再看看我吧,好不好?”
“就像现在这样。”
第94章 跑路第一百三十天
药盏延伸出的苦味, 瞬间盈满鼻腔,混合着潮热的土腥气与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阴冷,雨丝滴答落下, 此刻, 叫她心中闷闷的。
身旁男人的存在感强烈到不容忽视, 连带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味,伴着股青年人逼近时的清爽, 瞬间中和了屋内的水土腥气。
闻初尧见她不答, 稍稍一愣后便自然地去拿旁边的碗盏, 修长的指节搭在碗沿, 默默试着温度。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柳殊不自觉地呼吸一滞, 胸腔内的那颗心,跳动地似乎更快了几分。
这种变化虽然久违, 但却并不陌生, 不过一瞬, 她便反应过来。
心口处那股情愫喷涌开来, 喧嚣着,明明是这样的天气,她却觉得吵——
她心里有些吵。
但面上,她只是扭过头去看对方手上的药盏, 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 转而问,“药好了吗?”
如今不是在佛寺, 他们也不再是世俗绑定着的那种夫妻关系, 或许……她该更冷漠些的,像先前那几次一样。
可…
“好了。”闻初尧垂下眼, 身上的那股攻击性在此刻都具化成了紧抿着的唇角,勉强憋下心中的委屈,把药盏递了过来,“温度刚好,慢些喝。”
可……
她望着闻初尧递过来的药盏,忽地就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男人的脸庞隐匿在暗影中,他似乎是紧张,整张脸绷得紧紧的。
紧张…?
柳殊欲言又止地望了眼,见闻初尧只是默默给自己凉着药,心里顿时更复杂了些。
是啊,他本可以不用来这里的……
可他还是来了。
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哪怕知晓她对他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他也还是这么做了。
想到男人刚进门时隐隐有那么一刹那失态的模样,柳殊的目光缓缓放空了些,挪至那碗药盏上。
“你也喝。”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
但这般轻飘的声调却犹如一根细密的丝线,一下子将闻初尧缠的紧紧的。
外头,林顺担心地来回踱步,赵太医站在他身旁不远处,也是满脸愁云密布。
前朝也有过这种情况,因此早在最初得知疫病发生时,赵太医便张罗着叫众人戴起面巾,把下半张脸蒙起来,好隔绝掉一些可疑的气体,保护一二。
虽说是堤坝被冲倒,加之连绵不绝的阴雨天,由此诱发出许多水虫,进而产生后续一系列疫病,可说到底,他心里一开始不说很有谱儿,也是颇为镇定的。
只是这镇定,随着陛下许久地待在里面,而变的有几分摇摇欲坠。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尊贵无比,光是出现在这里,不管不顾的亲自端药去喂太子妃,与她共处一室,这便是奇闻一件了。
更何况,陛下还在里头待了那么久!
就算探查到的信息上说这疫病多是抵抗力弱些的妇女孩童染上,那不是也有成年男子得病嘛?
又是如此……能称得上是密闭的空间环境。
真是造孽啊……
赵太医忍不住深深长叹了一口气:还真是应了那句古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一侧头,与旁边急得团团转,听到动静扭头回望的林顺对视一眼,两个苦命人皆是一脸的忧色。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
可,这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些!
事关太子妃,陛下压根儿就不听他们的啊?!
于是,他们只好边继续守在门边,边眼巴巴地继续望着那扇门,目光之热烈,几乎要把这门盯出个窟窿出来。
屋内,与外头急切的氛围不同,喝完药,柳殊一抬眼对上的便是闻初尧那双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
她甚至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理解的,在她说完那两句话后,整个人就好似得到了什么肯定一般,眼巴巴地侯在一边。
半晌,闻初尧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接着又迅速压了下去,依旧维持着十分可怜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喊太医进来帮你把把脉,好不好?”
两人之间的默契其实是很高的,那些日夜的相处间,闻初尧比柳殊想象中的还要了解她,故而哪怕当下她仅仅是表露出那么一丁点儿和好心软的苗头,他便立刻察觉到了。
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柳殊顿了下,望着对方这副可怜兮兮的请示模样,轻咳了两声,“好。”
门外,赵太医也有些站不住急的想要踱步走走的前一瞬,门突然打开,伴随而来的是帝王冷淡的声音,“进来帮…帮忙把脉。”
赵太医听见吩咐,立刻提着药箱大步走近,至于陛下刻意模糊的那个称呼,他则是心照不宣的,把头垂的更低了些。
床榻上,柳殊见闻初尧这么自然,脸上有窘迫一闪而过。
这人……刚刚临开口是要说什么胡话。
赵太医见帝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梢一挑,干脆决定速战速决,熟练地隔着帕子把起脉来。半晌后,才施施然道:“阳虚气衰,加之胸闷咳喘,从脉象上看,皇后娘娘的胎像稍稍有些不稳。”
他说到一半儿,用余光飞快瞟了眼陛下的神情,赶忙道:“不过…只是近日缺了营养,身子有些体虚,其实、其实别的并无大碍。”
“容臣稍后开一个方子,为皇后娘娘调养身体。”
柳殊:“……”
皇后娘娘?这人……
她有些犹疑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人,没吭声。
与柳殊截然相反,见赵太医如今愈发有眼力劲儿了,闻初尧心间那抹郁气勉为其难散了些,脸色缓和,应了声。
一时间,方才那股诡异的沉默氛围又有些死灰复燃的趋势,待人走了,闻初尧沉默了会儿,忽而问道:“柳殊,我们都会平安的,对吧?”
柳殊被他问的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闻初尧反倒自个儿绕开了这个话题,扬唇笑了笑,嘱咐她先等待片刻,稍后会换个地方安置,旋即便出去到门边吩咐起什么来。
一走出门,男人脸上那几丝外露的情绪完全收敛,只剩下一片冷漠。
赵太医守在门口,恭敬道:“陛下。”像是知道对方要问什么似的,直接切入正题,“您安心,皇后娘娘的确得的是风寒。”
“风寒拖久了后续引起的些微发热的症状,被这帮子人给误诊了。”
刚刚在里面时,闻初尧不敢问,如今得了确切的回答,他心里才稍稍安下心来。
凝视着某处,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有些执拗,下一瞬又将其死死压下,“将皇后换个地方,安置好。”
至于那些不长眼的、胆敢欺压百姓的东西,他该亲自去看看了。
……
这头,一群官兵守在一破败的庙宇前,穿甲佩刀,瞧着阵仗也是颇为唬人的,与此相对的另一边,却是有几个半大的少年手举长棍,神情紧绷,远远望着,两方各执一地,倒是……有几分对峙的意思。
萧寒江一行人赶到了地方,瞧见眼前的场景,他的眼眸不由得微微眯了眯。
按照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灾民大都被关押在这个地方,但眼前的场景,是怎么瞧怎么奇怪,并且……这两方人马虽名为对峙,但实力的悬殊,任何一人怕都是知晓的。
既如此……又何必?
“你们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还敢拦杜家办事?!”一官兵扬声道,语气里的高高在上满的要溢出来。
那为首的少年不为所动,甚至还往前更近了一步,“那你先回答我们,上头的命令到底是什么!你们这些官兵每隔两天便要把人带走说是隔离医治,可是她们人呢?!”
想到同伴打听到的消息,他的语气更加紧绷,“是死是活由天定,反倒是你们!罔顾人命!”
萧寒江听到这儿,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暗卫打听到的消息都只是说杜家草芥人命,死伤千人,可这些消息多是较为笼统,又因着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于他而言,一直是像蒙了一层纱一般,直至如今……亲耳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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