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闻简单收拾一番,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她撑伞来到满月院时,谢玄烨正和柳氏九郎柳殊在院中八角古亭下下棋。
雨落的不大,细细密密的,谢如闻走进古亭时,一局棋也已进了尾声,谢如闻一眼就瞧出这局对弈,柳氏九郎输的很惨,为了给人留点面子,她正欲先去二层阁楼上待会。
谢玄烨却收了棋子,唤住她道:“阁楼上观景甚好,阿闻带柳九郎上去看看风景罢。”一局棋作罢,柳九郎心下松了口气。
他在家中时,便常听兄长说,谢氏三郎君的棋艺一绝,今日下了一局,果真如此,适才他瞧见谢氏十五娘走过来。
正不知所措呢,好在,三郎君给他留了面子。
谢如闻看向谢玄烨,对他点了头,随后看向一侧的柳九郎,嗓音平和道:“春日里景好,柳九郎随我来吧。”
她言语从容,落落大方,平日里都喜着亮色的衣裳,偏今儿换了身素净的,又未施粉黛,一张清丽的娇靥,更显出天生丽质。
柳九郎与她那双含情缀笑的眸子只相视了一瞬,便急忙垂下,上前一步对她见礼:“有劳十五娘。”
二人撑着伞一前一后往木梯上走,谢如闻头一回与人相看,在心里想着,上了阁楼,该与柳九郎聊些什么。
她秀眉微微皱着,回身往院中那道颀长的身影处看了眼,就这一眼,晃了神,脚下木梯因着雨天湿滑,让她没踩稳,整个人身子就要往后倒。
她‘呀’一声,纤白指节握住木梯边沿时,正巧柳九郎在身后也扶住了她,谢玄烨本还坐在棋盘前。
已然站了起来,脚下步子抬动,又在柳九郎扶住她的那一刻停下来,眸光深邃的望着木梯上的两道身影。
柳九郎是如何扶住了谢如闻呢?一只手落在她的左肩上,另一只手拖在了她的后腰,被他丢掉的油纸伞正往楼梯下滚。
少女身上的裙摆如绽放的花往后曳开。
亲密。
又显旖旎。
谢如闻回过神来后,对柳九郎颔首了下,心中有些懊恼,脚下步子加快,上了阁楼,两道身影被阁楼隔绝在了另一侧。
一刻钟后,柳九郎下了阁楼,神色舒展,心情愉悦,肉眼可见的与谢如闻相谈甚欢,他上前来与谢玄烨告辞。
“谢三公子的揽月苑果真名不虚传,改日定再来拜访。”
谢玄烨垂眸看了他一眼,神色不明:“柳九郎慢走。”
柳殊颔首,莫名觉得谢三公子的态度不如与他下棋时来得温和,他想了想,许是适才他失礼扶了下十五娘。
可那是情急之下,才会失礼的。
柳殊没再说什么,谢三公子是十五娘的兄长,看到那一幕,心中不舒服也是应该的,想来只要十五娘愿意。
谢三公子也不会阻拦。
他来揽月苑前,家兄与他说十五娘并非谢氏血脉,既如此,嫁给他乃是高嫁,他今日来这里,一是家兄的安排,二来,是因十五娘有谢三公子的照拂,娶了她,日后在朝中定会如鱼得水。
如今,他见了十五娘,对她一见倾心,日后她若嫁给他,他定会好生待她的。
柳九郎离开了。
谢如闻也从阁楼上走下来,她的神色温和,依旧是让人瞧着心情愉悦,谢玄烨垂眸看向她,虽知适才她定是没有碰着,还是问她:“脚崴着了吗?”
谢如闻摇头:“没有。”
雾雨中相视片刻,谢玄烨见她凝眉静思,开口道:“先不急着做决定。”
谢如闻问他:“哥哥觉得他行吗?”
谢玄烨避开她的眸光,在石桌前落座,边撩袍坐下边道:“阿闻可再选选。”谢如闻听到他的话,对他点了头。
再选选。
那就是他都没看上。
她眸光清澈,在谢玄烨身上停留片刻,懒散道:“昨夜没歇好,我回去补觉了。”她撑伞走出几步,至院门前时。
又突然回转过身来。
天幕之上的雨水似是更稠密了,她手中撑着的山水油纸伞在滴答滴答的轻响,隔着绵密雨雾,八角古亭下的郎君正举杯用着茶水,他的手修长而好看,面容俊美,轮廓分明,坐在那里令人赏心悦目,矜贵从容,她的生活里这些年只有他。
难免给她相看男子时,她会拿他人和他作对比,她昨日问他,她要嫁的人,比他好吗?他告诉她。
当然。
他信誓旦旦,说她要嫁的人当然比他好。
可,怎么可能呢?
不会比他好。
她就这样回身看着他,在细细春雨中,逐渐模糊了视线,她在心里想,为何她要嫁给别人,为何她不能嫁给他呢?
他已经不是哥哥了。
他是谢玄烨。
第14章
谢如闻撑着油纸伞在揽月苑里闲逛,其实,这两日她一直有心事,从谢玄烨说让她嫁人,她便开始心神不宁,思虑着日后的生活,无论怎么打算,都不太让她满意。
而此刻,似是拨开云雾见月明,她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这让她心情有了几分愉悦,头一回觉得阴雨天好似也没那般令人厌烦了。
她走过一道又一道石子小径,在心里一遍遍的告诉自己。
他不再是哥哥了。
她其实也不想嫁人,不想嫁进临渊王府,也不想嫁给其他的任何人。
因为嫁人了就要离开哥哥。
她心里不好受。
而现在,心里的堵闷不见了,换成是任何一个小娘子,丢掉谢氏一族血脉的名头怕是都要失落,可她却不。
她很满足。
回想起这些年来和谢玄烨在一起做过的事,因着添了几分她自己的小心思,而变得有趣,她一个人漫步目的的在别苑里走了很久。
直到最后,她的欣喜逐渐淡去,思虑起了另一个问题。
她想嫁给他,那他,对她是什么心思呢?
他会愿意娶她吗?
谢如闻秀眉轻蹙,细细的回想着,七年时间的相处,他自是不讨厌她,这些年他教她读书,练字,抚琴。
相处的很愉快。
他们常在满月院的二层阁楼上一同赏月。
还在春日里一同上山采菌菇,夏日里在山泉水中捉过鱼,秋日里一起摘果子,冬日里一起堆雪人。
浮生与她说:“公子在府中从不做这些事的,他的公务很繁忙,常夜深才歇下,只有陪着十五娘时,才会做这些没用却有趣的事。”
她和他之间的回忆有太多,他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虽有时严厉,却总是温和的,他待她的好,若是愿意转换。
也可以是喜欢。
她在心里忖度着,回了上弦院。
午后,雨停了,揽月苑里又来了人,是钟氏一族的五郎君,他父亲虽是钟氏家主续妻所生,为人却极为敦谨,在朝中深得重用,与谢玄烨交好。
而且,他教子有方,他的儿女皆守矩而正直。
谢如闻刚一睡醒,就又被拉去和人相看了,如果说和柳氏九郎相看时,她态度认真,想着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
会紧张,会在心里思忖该如何与他闲话才能相谈甚欢。
那此时,和钟氏郎君相看时,已然是另一种心境了。她意识到谢玄烨不再是她哥哥,她可以嫁给他后。
没了和人相看的心情。
在二层阁楼上和钟氏五郎君闲话了有一盏茶的时辰,钟氏郎君便下了阁楼,他径直来到八角古亭下,对谢玄烨见了个礼:“谢三公子。”
谢玄烨示意他落座。
钟氏五郎和柳氏九郎不同,他瞧上去就是一副斯文儒生的模样,谦谨有礼,他落座后,与谢玄烨直言:“十五娘温柔端庄,言语晏晏,是个不错的小娘子,只是,怕是与钟某无缘。”
他一副认真的神色,谢玄烨刚抬起的指节要给他添茶,随后顿了顿,只听钟氏五郎继续道:“钟某自幼熟读经史,纵观过往,红颜祸国,一代骁勇帝王竟会毁于女子美色之中,是以,钟某深觉,十五娘样貌太过艳媚,实不堪为妻。”
为着礼貌与自幼的家风教养,他藏了些话,十五娘不止是样貌太过妩媚,身段亦然,这样的女子娶回了家,日后该是日日沉沦,男儿该一心建功立业,岂能被女子耽搁。
谢玄烨手中的青玉壶稍倾,茶水‘哗哗’落于杯盏,钟氏五郎话落,他手中青玉壶放下,随后拿起钟氏五郎的杯盏。
神色不变,冷白指节很是随意的将杯盏中的茶水泼洒在地,语气平和道:“杯盏中落了污垢,浮生,给钟五郎换一只。”
钟五郎倒是未觉他的话有何不妥,他常听家父与他言,谢氏三郎君才华横溢,且在朝中多有建树,行君子之道,他如此坦言,谢三郎君应不会觉得他失礼。
见谢玄烨垂眸指节摆弄杯盏,他往四周望了眼,赞起揽月苑的景致来,刚一开口,‘嘭’的一声,脑袋被什么砸了一下。
他回身去瞧,脖颈间又被砸了一下。
钟五郎抬手一摸,竟是一颗樱桃核。他的目光盯着二层阁楼靠南的支摘窗,此刻,明眸皓齿的少女正单手托腮倚在窗边。
眸光懒散随意的往远处眺望。
钟五郎瞧见了,谢玄烨自也瞧见了,他抬眸看了谢如闻一眼,在钟五郎开口前,说道:“别苑里种了几棵樱桃树,春日里鸟雀常啄食,适才瞧见有鸟雀飞过,应是吐核落在钟五郎头上了。”
钟五郎:“……”他抬头看了眼,这八角古亭可没有落樱桃核的地方。
他自知怕是适才的话,被十五娘给听到了。
小娘子心中不忿,才会如此对他报复。
这小娘子也忒记仇了些,他句句所言皆是实话,怎得还不让人说呢?他未再等浮生送来杯盏,起身道:“谢三公子,钟某告辞。”
谢玄烨:“不送。”
谢如闻下了楼,往谢玄烨身边一坐,似是对他有些微的不满,语气埋怨道:“我不相看了,被人如此言说,心情不好。”
谢玄烨垂眸看向她:“钟五郎在建康城的声名颇盛,不成想,却是有些迂腐了,”他顿了顿:“还有好些儿郎可供你挑选,日后,我会先帮你过一遍。”
谢如闻单手托腮,眸光直直的看着他,在他的眉眼间过了一遍,问他:“哥哥,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她没来由的这样发问,谢玄烨轻笑:“既救了你,当为你的日后负责。”
谢如闻往他跟前凑了凑,语气轻快的问他:“若我一直寻不到想嫁的,哥哥要对我如何负责?”
她在心里想,他自己给娶了?
谢玄烨微不可察的撤了撤身子,拿起杯盏用了口茶:“总会有你喜欢的,若是寻不到,揽月苑一直都会是你的家。”
他的话谢如闻还算满意,对他浅浅笑了下,眉眼弯弯,齿如编贝,其实她今儿身上穿着的只是一件素雅百褶裙。
就被钟氏郎君如此言说,若她施了粉黛,再换上一袭石榴红曳地广仙裙,怕是要被钟五郎说是祸国殃民的小妖精了。
春雨骤歇,日光渐亮,她整个人在日光下是那么的白璧无瑕,冰肌莹彻,如此琼姿花貌在整个建康无人可比。
谢玄烨对她道:“我今日回府上,闲暇两日,朝中事务需要处理。”他与平日里一样,云淡风轻的与她说着这些。
谢如闻听在心里,却与平日里不同,深觉他要去做什么,如此与她言说,像是话本子里外出的夫君跟夫人报备一样。
她对他点了点头,因着思绪过盛,满脑子都是话本子里夫君对夫人如此言说后,夫人是如何回的话,问他:“夫君何时回来?”
“……”
正巧这时来送茶水的浮生走过来,眸子放大看了看他家公子,随后又看了看谢如闻,吓得手中木盘都有些抖。
他心想,这才一会不见,十五娘怎还说起胡话了呢?急忙转身欲避开,谢如闻已又开口:“我是说,你,你不是还要给我相看吗?你这几日不在,我还如何相看郎君。”
少女娇靥瞬时红若春桃,她低下头,不去看他了。
谢玄烨神色不变,嗓音也温和:“后日我便会来,这两日先帮你相看一二,若觉得尚可,再来别苑给你相看。”
浮生这才回过味来,上前将茶壶放下,还给谢如闻添了杯茶:“十五娘用些茶水罢,昨日落了雨,今儿还是寒的。”
谢如闻‘嗯’了声,八角古亭下一片静谧。
——
谢玄烨离开了揽月苑,谢如闻这几日的热闹日子又归于平静,和以往的日日夜夜一样,在别苑里闲玩。
抱着二痴,赶着大痴,这两日也不知为何二痴的心情似是不太好,都没下蛋,谢如闻抚着它的羽毛,轻声问它:“大痴是不是欺负你了?”
她在院中石桌旁坐下,口中不疾不徐的说着,红梅一边给月季花修剪枝条,一边与她说着:“十五娘,大痴整日里黏着二痴,才不舍得欺负它呢。”
“这鹅,只要天气一冷,就爱不下蛋。”
谢如闻闻言看向红梅:“你如何知道的?”
红梅:“这有何不能知道的。”鹅不都是这样。红梅笑笑,给谢如闻抬手指了指:“十五娘瞧瞧,大痴看二痴那眼神,可不就是思春呢。”
红梅不害臊,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说这样的话,绿竹从屋内走出来看了她一眼,谢如闻抬眸看着红梅。
忽然想起了她那日红肿的嘴巴。
谢如闻给她招了招手:“先别修剪了,过来这边,我有事问你。”
红梅不解的将剪刀放在一旁,在绢布上擦了擦手,走到谢如闻这:“十五娘要问什么?”她心有余悸,观着谢如闻的神色。
谢如闻想了想:“大痴喜欢二痴,你是怎么瞧出来的?”红梅觉得可笑:“大痴那眼神一刻都离不得二痴,晚上睡觉时,我去喂食,还老往二痴身上凑呢。”
谢如闻眸光微动:“那若是人呢,人的喜欢与否如何瞧出来?”
这回换红梅想了想:“人比鹅复杂的多,不过也不难看出来,人生来便有七情六欲,纵是心思再为缜密之人,也克制不住欲望,试试不就知道了。”
谢如闻脱口而出:“如何试呢?”
红梅:“……”她皱眉思忖:“身体是最直接的体现,若要试的话,便离得他近一些,观他的神色。”
“神色若无变化,再轻轻抖动抖动衣裙,将女子身上的体香给他闻到,若这般了,他还无动于衷,便说他脸上有东西,再凑近一些。”
“若这时,他依旧脸不红,心不跳,神色镇定,那就是不喜欢,若他神色间有了变化,就再近一步,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的心跳的好快啊。”
红梅讲着讲着就入了戏,真的放低了声给谢如闻演示,看的谢如闻怔怔的,正在忙活着收拾鹅窝的绿竹也给看呆了。
八成她就是这般将人给拿下的。
红梅继续道:“这样,就把人给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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