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秦淮河畔多少富家子弟散尽家财、多少寒苦学子荒废终身, 大抵都是情/色惑人。
家中长辈管得再严,也不可能一辈子把儿孙拴在自己裤腰带上, 还是得让他自己多瞧瞧、多看看、多长些见识,学会自己去分辨好恶与是非。
现在他们都还在, 出点什么事他们也能兜底,若是等他们撒手人寰再叫人把他骗了去, 那后果恐怕就是引祸上身、举家败落了。
顾元奉不知道他父亲的诸多考量, 他跟着周家三叔学琴确实学到了不少真本事,也通过周家三叔结识了不少精通曲艺的乐坛前辈。
所以在他的认知里, 周家三叔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师,不仅教授琴技颇有耐心,言语间还从不轻慢任何人。
就连对待那些出身不好的歌伎舞娘也是语带怜惜的,说她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他愿意一视同仁教导她们如何弹唱。
顾元奉自己不爱去那种地方,但也觉得周家三叔对她们这般爱惜也不是什么错处。
有时搞雅聚需要人弹唱新曲他也愿意给这些女子一些表现机会,唱得好了肯定是不吝于给额外赏钱的,唱得不好当然没有。他又不是傻乎乎的冤大头,要是连他们自己弹唱都不如,他干嘛要花那个冤枉钱?
今日珍宝馆那边也有一场拍卖,卖的都是些难得的乐器,无一不是出自大家之手。
本来顾元奉最近没了在外头报个名字就记账的便利,对这种拍卖已经不甚热衷,不过他在珍品名册上看到一对漂亮的玉笛,顿时想起了纪云彤想学吹笛子的事,便又兴致盎然地跟着去了珍宝馆。
一双玉笛的话正好他和纪云彤一人一支!
众狐朋狗友见他要去参加拍卖,又支棱起来了,围着顾元奉一通吹捧,明里暗里问他是不是回去镇压住了家里的母老虎。
顾元奉以前没觉得他们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那会儿他正是最想躲纪云彤的时候呢,只觉得他们真是说到他心坎上了,纪云彤真是烦人得很,事事都要压着他管着他,还没成婚就不让他干这个、不让他干那个。
现在再听其他人说这些话,他便有些不高兴了,他自己喊母老虎事一回事,他们怎么能跟着喊。他和纪云彤怎么样相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脱离了同好这重身份去看这些朋友,顾元奉便觉得他们话有些多了。
总感觉他们就像是小时候那些老是对他说“怎么能让女的当将军”“应该你来当将军”的家伙差不多,都是他们害他惹纪云彤生气的!
顾元奉不高兴地说道:“你们嘴巴怎么这么碎,我的未婚妻怎么样关你们什么事?我就从来没说过你们的未婚妻。”
众狐朋狗友一静。
见顾元奉都这么说,谁也没好再讲什么,只能跟着他进了珍宝馆。
相比起其他拍品,这玉笛的起拍价格倒是要便宜一些,因为做这双玉笛的好像是个女师傅,原本是夫妻俩一起做玉雕的,丈夫去世后才自己自立门户。
她做的玉雕颇有巧思,只是总卖不出价钱,这次也是女儿生病实在需要钱才求到珍宝馆这边来,希望能把这双玉笛送来寄拍。
哪怕只能以低价卖出去,珍宝馆抽成后剩下的钱也能解了母女俩的燃眉之急。
顾元奉不知其中原委,但觉得这玉笛挺好看,纪云彤说不定会喜欢。他也不看人家底价多少,上来就按着自己手头的私房钱数额把价给报了出去。
别人见价格猛地拔高了那么多,转头一看,还是顾元奉出的价,顿时都没了竞价的心思。
左右这也不是他们心仪的拍品,没必要花那么多钱和顾元奉争个高低。
顾元奉如愿得了想要的拍品,接下来便不再喊价了,只在旁边瞧个热闹。
周家三叔问他:“怎么突然买玉笛?”
顾元奉对周家三叔从不设防,如实说道:“阿彤最近想学吹笛,我买回去教她。”
周家三叔拿过其中一支玉笛把玩了一番,笑道:“这笛子确实不错,用来入门挺适合。以后若是还需要更进一步的话,可以带她过来我这儿,我有许多适合笛子的曲谱和珍藏的名家笛子。”
顾元奉知道纪云彤最不喜欢去周家,本想实话实说的,又觉得有点伤人心,只能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以后再说吧,说不准她也就一时兴起,不定能坚持学。”
周家三叔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笛,口中笑道:“夫妻之间若是有共同的爱好当然是最好的,你可以多劝劝她,否则成婚后两个人没话可说多不好。”
顾元奉不知周家三叔心中有什么样的龌龊念头,只觉他说的话很有道理。他取回周家三叔拿过去的那支玉笛放回锦盒里,斗志昂扬地说道:“我一定把她教会!”
周家三叔看着他天真不知事的模样,面上带着轻浅的笑意,心中却像浸在毒汁里似的,难受得紧。有的人生来什么都有,明明愚蠢得很,没有半点才学,别人说什么他便信什么,却还是样样都占了最好的。
让人真想……从他这里抢走点什么。
即便恨不得马上能如愿以偿,周家三叔知道一切都不能操之过急,须得徐徐图之才行。
纪家那边倒是好办,她父母都不在身边,纪家留在金陵那两房又是一盘散沙,他只消说通那个爱流连秦楼楚馆的纪家大伯便能轻松得手。
事成之后,他还能白得个前途无量的岳父,这不比他父亲给他挑的小门小户好多了。他父亲就是偏心大哥!
只可惜建阳长公主在当今圣上心中的地位无人能比,顾家本身在金陵也是极难撼动的名门望族,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所以得先搅黄了顾家和纪家的婚约。
周家三叔笑着邀顾元奉他们去听他从扬州带回来的新曲,他可是特意让人学了好些天才带她们出来弹唱的。
顾元奉一听有新曲,马上来了兴致,收好玉笛与众狐朋狗友一起听曲去。
扬州的曲调与金陵这边有些差别,到底一个是江南、一个是江北,顾元奉觉得这些新曲都颇有意趣,向周家三叔讨了乐谱要回去学学。
正说着,又上来一个琵琶女,这琵琶女长得弱柳扶风,还未弹奏便已秀眉微蹙,似有满心难以言说的忧愁。等她弹奏起来,曲中更是有着千般痛、万般恨。
顾元奉听得不大舒服,等对方弹完了不免多看了几眼,只见那琵琶女眼中含泪,一副痛苦不已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顾元奉忍不住问道。这琵琶女的技艺确实高超,他虽不喜欢这种叫人难受的曲风,却还是觉得对方的琵琶弹得极好。
琵琶女见顾元奉注意到了自己,便微微转开脸留给他自己带着泪痕的侧颜,这是周三叔调/教出来的,说是她这样哭最能惹人怜惜。
“我母亲生了重病……”琵琶女说着便轻声啜泣起来。
顾元奉道:“那你还来弹琵琶干嘛,赶紧带她去看病啊。”
众狐朋狗友:“……”
不是,你顾六的心肠是铁做的吗?
琵琶女只能垂着泪说道:“看病需要钱,所以我才求三爷让我来弹琵琶。”
顾元奉明白了,原来是需要钱啊。
他正想给对方赏点赏钱让她带她母亲看病去,忽地想起自己刚把私房钱都拿去买玉笛了。
他再看了那琵琶女一眼,发现这琵琶女长得还挺不错,顿时生出个绝妙的主意来。
顾元奉说道:“你带你母亲去薛家医馆治病,到时候你报我的名字就成了,诊费我给你付,就当是听你这一曲的赏钱了。”
那姓薛的还没娶妻,又是二十好几血气方刚的年纪,见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女孩儿说不准就动心了。
他真是太聪明了!
周家三叔手里一直端着杯酒旁听,顾元奉不上套他也没太失望,笑着招呼众人继续欢饮。
散场之后,顾元奉正要骑马归家,就遇到个身穿素黑衣裳的妇人侯在边上等着他。
顾元奉不认得对方,纳闷看了对方一眼。
那妇人上前向他道谢,说是没想到玉笛能拍卖出那么高的价格,她一下子就凑齐了孩子的药钱。
顾元奉这才知道原来那玉笛是她做的,摆摆手说道:“不用谢我,我是看那两支玉笛好看才买的。”
妇人依然是千恩万谢地立在原地目送他走远才急匆匆赶回家去。
回到家后顾元奉直奔纪云彤的院子,边掏出玉笛给她看边和她说起今天的奇事。
怎么一个两个都要出来凑药钱。
好怪。
第30章
纪云彤听后, 忍不住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向顾元奉。
顾元奉被她看得很不舒服,总感觉纪云彤瞧不起他。他哼道:“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纪云彤没有贸然下结论,而是仔细问起这两人的年纪与言谈内容。
听到那位女玉雕师的情况时, 纪云彤眉头动了动。玉笛做起来并不容易,它不像竹子那样中间本身就是空的, 要把玉石雕琢成品质上乘的玉笛非常考验本人的技艺。
有这样水平的人, 应当不至于伙同旁人谋算顾元奉什么。
至于那琵琶女……
这一听就知道是有心人安排的, 像宴饮期间互赠美人这种事,对于许多男人而言并不稀奇。
她听应修齐提到过京师那边有“扬州瘦马”的说法, 也就是当地盐商为了更好地官商勾连, 特地培养出许多纤弱美丽的女人送给京中的达官贵人。
当然了, 这些盐商自己也会挑喜欢的享用, 男人可从来都不会亏待自己。
之所以叫“瘦马”,那是因为他们专门去物色穷苦人家的女孩儿低价买回来培养, 类似于商贾把瘦弱的马匹回来养上一段时间再待价而沽。
这些“瘦马”要是能卖出个好价钱还好,要是卖不出去的话便会被安排去做皮/肉生意赚回牙人在她们身上的投资。
这种把人当牲畜买卖的事情看似荒谬,实则离她们并不远。绿绮她们小时候就差点被这样卖掉,后来只是把她们发卖去当丫鬟竟也算是她们家里人心软了。
毕竟金陵这边早就响应朝廷号召不蓄私奴, 家中的小厮丫鬟一概按官府要求签的活契。
当然,上有对策下有对策, 要是实在想把仆从长久留下来伺候,大可意思意思地将他们收为义子义女, 命他们改称主家为爹娘哥姐之类的,听起来就跟一家人似的。
不管怎么样, 总归比卖去当“瘦马”稍微体面一些。
纪云彤最初也是不懂这些的, 听了别人闲话也一知半解。她拿去问应修齐,应修齐起初不肯说, 后来见磨不过她,只好给她讲了。
应先生是清高孤傲、性格纯粹的读书人,连官场上那些脏污都忍受不了,更何况是这等乱七八糟的勾当。应修齐能了解这些,也只是因为常年与应先生周游各地、见多识广而已。
联想到周家三叔刚从扬州那边回来,纪云彤听了顾元奉的描述便想到了众人口中的“扬州瘦马”。只是顾元奉这么个乳臭未乾的小子,值得谁那么大费周章给他送这种“瘦马”?
纪云彤仔细琢磨了一会,也觉得有些古怪了。她看向顾元奉:“席上就你们几个,没旁的重要客人了?”
顾元奉不知道谁才算得上是重要客人,纳闷道:“就我们几个啊,今天只是为周三叔接风洗尘而已,喊别人来做什么?”
纪云彤又多看了顾元奉几眼。
她前些年一度还因为自己比顾元奉略高一些嘲笑了他很久(气得他一度不想理她了),可现在两个人的身量渐渐拉开了差距,她的体格不知不觉便追不上顾元奉了。
按照《内经》的说法,女子二七之年算是初长成,而男子则是二八之年。他这个头约莫还能再窜高个一两年,那些个獐头鼠目的纨绔子弟尚且有人愿意追捧,顾元奉这身量、这相貌,还有他手松到没边的花钱态度,确实也是不少人的好选择。
再想想那些小时候曾一起玩耍的同龄人如今要么已经有了通房,要么已经偷偷摸摸去逛过花楼――这么一算,顾元奉才十五岁就有人想给他送瘦马也不稀奇。
顾元奉被纪云彤看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问:“你怎么突然盯着我看?”
纪云彤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都说没吃过猪也见过猪跑,顾元奉整天跟他那堆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怕不是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
顾元奉莫名其妙:“我要懂什么?”
纪云彤便把自己的推测讲给他听。
人家安排这场聚会估计就是想让那琵琶女来个“救母之恩以身相许”,他难道还真一点都看不出来?她给顾元奉讲了“扬州瘦马”的事,他要是也参与这种“买卖”,那他无疑是帮凶!
要是没有人买,谁能想出这种糟蹋人的买卖?
顾元奉听后却换成他盯着纪云彤看。
纪云彤停下来,问他:“你做什么?”
顾元奉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谁给你讲的?”他都不知道什么扬州瘦马的说法,怎么纪云彤居然知道?还讲得头头是道!
纪云彤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如实说道:“我问应大哥的。”
最近应先生受朋友之邀去苏州了,应修齐自然也跟着过去。人不在眼前,顾元奉这些天都没再想起他们来,现在听纪云彤说是应修齐给她讲的扬州瘦马,心里顿时又是一阵窝火。
以前应修齐总是摆出师兄的架势对他们进行里嗦的思想教育,结果私底下居然和纪云彤聊这些不堪入耳的东西吗?
他们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背着他聊这种玩意的?!
顾元奉也不想把人往坏里揣测,可现在他总感觉自己就跟那穷途末路的西楚霸王似的,只觉周围是十面埋伏、耳边是四面楚歌!
反正是个人都想跟他抢纪云彤。
纪云彤感觉顾元奉的神色不太对,立刻挪到离他远一些的位置上,以防他又开始发作。她不高兴地问:“你那是什么表情?”
是他自己出去与人厮混,是他自己险些着了别人的道,怎么他那脸色看起来像是有人给他戴了绿帽似的。
不用想都知道,这家伙脑子里肯定没在琢磨什么好事!
两个人本来是挨着一起坐的,纪云彤直接挪到对面去了,顾元奉便觉身边骤然一空。
他也不高兴地说道:“你平时就跟应大哥聊这些东西吗?他平时看起来挺正经的,怎么私底下居然跟你讲这些!”
纪云彤替应修齐辩白:“不关应大哥事,是我那时候听到这个词不懂是怎么意思,缠着他问了挺久,他才肯给我讲的。”
纪云彤这话一出,顾元奉本来只有三分火气的,现在直接给气饱了。
什么叫缠着他挺久?!
她到底知不知羞?!
顾元奉心里越发后悔了。这两三年来他与周颂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纪云彤都在做什么?她与别人相处也跟和他相处一样亲密无间、毫不设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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