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我是在溪。”
一秒,两秒。
数到三的时候,陈在溪感受到一道不可忽视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是这位表哥在打量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陈在溪更不敢动了,这一刻,如坐针毡,她努力忽视这道视线,睫毛却颤动不停。
女人感受着这道目光,面上不显,指尖却一点一点收紧。
好在他似乎并未多看,只停留两到三秒便移开视线,陈在溪刚呼出口气,就听见――
耳边声音没有波澜,是平淡又冷漠地语调:“宋晚云。”
这样连名带姓的叫着,宋晚云心口一虚,稍稍退后半步。
男人轻扫了她一眼:“虽是客人,但不可全无礼数。”
目光又移动到这位表姑娘身上,男人顿了下,视线最终落在这位表姑娘的颈边。
香纱轻薄,姣好的身姿若隐若现,修长的脖颈全部裸露出来,莹润之间,柔弱得仿佛一掐就断。
男人收回目光,不在看下去,眉头微蹙起来,一边道下后半句:“衣着如此,实在不堪入目。”
这声音足够冷肃,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严,陈在溪听着,忍不住站直了身体。
直到下一秒,她忽而发现,这四个字原来是在说她。
竟是在说她。
不堪入目。
一双漂亮的杏眼不可置信地瞪大,也不管什么礼数了,陈在溪抬眼,随即就撞进男人冷漠地眸子中。
眸中泛着十足的凉意,她有一刻冷静住,但不堪入目……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有了勇气看着男人。
方才第一眼的平静无波已然被打破,这位表哥冷淡的眉眼还微蹙着,就像是看见了什么难以切齿的东西一样。
嫌弃地样子,是在嫌弃。
是嫌弃她。
陈在溪有些愣住,一动不动,男人意识到,轻轻回望过去,用那样冷淡肃然地目光――
久居高位的人通常自带一种威严,那是不必言语的压迫,心口一慌,陈在溪立刻反应过来。虽要叫一声表哥,但国公府的世子怎是她能直视的?
她又如何能去质问对方?只一刻不停地低下头,在那双泛着十足凉意的眸子中,彻底冷静下。
可到底是被人当着面说有伤风化,寻常姑娘大抵是得哭鼻子的,陈在溪也羞红了脸。
她年底才及笄,也还只是个小姑娘,第一次被人当着面这样说。难免慌忙无措,一双眼扑闪着,眼周通红,可怜至极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能扑闪出泪。
双颊也泛起桃红,然后是耳根,这桃红最终延伸只颈下,连带着她全身都烧灼起来。
陈在溪紧抿着唇,低下头,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说什么?她不知道。
怎么办?原这位表哥也是个不能相处的,这样想着,她就更不敢抬头了。
气氛僵灼住,也没人出声搭一句话,都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是了,怪不得宋晚云要拉她上前,宋晚云讨厌她,怎会前来帮她呢?
一道道目光汇聚过来,都是在看她笑话,陈在溪呼出口气,努力开导自己。
其实得了教训也好,下次就不会再犯了。
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是吧?
已经努力开导自己,可还是抬不起头,眼眶周围酸胀起来,陈在溪有忍住,她不想在这些人的面前哭。
可终是忍不住。一滴泪从脸侧滑落至下,滴在地面,转瞬即逝。
但也只一滴泪,她只是想到,只要这一次哭出声了,下一次便是变本加厉的欺辱。陈在溪强迫自己从负面情绪里抽离,盯着眼前玉佩,轻声道:“是在溪不懂事,在溪知错的。”
许是没人能料到这位娇弱的表姑娘还能平静地开口说话,皆是一愣。
老夫人已经走到一旁坐下,听着这样一句,没什么反应地喝了口茶,她显然是不准备插手。
宋晚云瞧见这态度,嘴角轻轻上扬,心情愉悦,“大哥,表妹来府上也算是半个宋家人,好说歹说也沾了个表字,以后不如就让我带着表妹学学礼……”
有风轻抚而过,带起轻薄的香纱料子,裙摆下的脚踝也顺势露出一截来,很白。女人站在风中颤抖,似是极其害怕,头一直低着,脖颈纤细修长,脆弱至极。
“换身衣裳。”并未听宋晚云完,男人只轻搁下一句。
陈在溪还在平复心情,但下意识地颤抖出卖她此刻有多紧张。再次抬眼时,对面那高大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方才望着这边的目光也尽数消散,只留下她一个人被孤立在原地。
“小姐,”绿罗终于能上前,嗓音颤着,“小姐,方才是不是哭了,让绿罗看看。”
嗯,还有绿罗,不是她一个人的。
陈在溪呼出口气,一边抬眼,努力勾起嘴角:“走吧,先换下这身衣裳。”
第4章
沿路走回时,人少了很多,没多久,再次路过今早的园子。
泥地上堆砌起的石榴花和枝叶都被人收拾好,干净之间,毫无被人糟蹋过的痕迹。
在抬眼看一花一木,是极其对称的样子,任何一丝多余都被掐断,像最简单的剪纸,叠起来剪掉多余的部分便可。
留下的花木便和这剪纸一样,不在是生机盎然,而是规矩对称,完全对称。可是这是花,不是剪纸……
死掉了。
这些花木算是死掉了。
陈在溪止步看着,一张脸是没什么血色的苍白。
绿罗瞧见,有心多说话安慰:“小姐是赏花?小姐你看,这些花木被修剪以后,看着好生对称啊,是绿罗眼花了吗,怎么觉着这些花木还相似起来了,都分不清了,宋家可真是讲究……”
耳边是熟悉的人在絮叨,陈在溪听着,又看着这些被剥夺掉生命力的花木,极轻地扯了下嘴角。
她又和这些花有什么区别呢,都不过是。
任人宰割。
不在多看,陈在溪回过头,柔声说:“好啦绿罗,那我们下再来赏花。”
一路不在停留地回到梧桐院,拉开沉重的木门,院内空荡,只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屹立在此。
守着院子的两个丫头又不知跑哪里玩乐去了,陈在溪收了目光,也并不在意,和绿罗径直走进里屋。
角落里立着的木柜是红木,红木被打磨的光滑透亮,绿罗走过去拉开柜门,抬手翻动,似是犹豫。
“绿罗,我来挑吧。”
陈在溪靠过去,看清柜里的各色衣裳后,她指尖一顿,没什么犹豫地挑出一件水蓝色长衫。是前年的旧衣了,料子没什么光泽,虽是水蓝色,但泛着十足的灰意。
这是家里那位新夫人帮她做的,陈在溪抖开这衣服,料子有些刺手,长衫的款式繁复,里三层外三层。
“就这件吧。”陈在溪看着这件形制古板的长衫,喃喃自语:“这样应该行了吧,总不会再被说……”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那件今早才拿出来的香纱襦裙便被人换下,绿罗上前,极其小心地收起这轻薄长裙。
手指却在发抖。
陈在溪换好新衣,站在门边发呆,日光落在女人的薄背上,厚重的布料压下来,藏在锻布下的身姿仍是姣好,一部分发丝落在她肩上,柔顺黑亮。
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裹起来,陈在溪却觉得有几分寒,无措地摩挲了下手指。
这一刻,屋内只有她和绿罗,她终于不用再一直低头,终于不用再强忍泪水,紧绷着心脏装成一个大姑娘般冷静。
绿罗收好衣服回头,就见着这副画面,那门边的女人还在发颤,脸上是带着迷茫地委屈。
下一瞬,陈在溪张开了手,眼巴巴瞧着绿罗: “想要绿罗抱抱我――”
女声娇俏,水蓝色衣裳包裹住她全身,是圆领的领口,严严实实盖住颈边肌肤,但衣衫有些大,腰肢那一块空落落的,到是称得她越发惹眼。
陈在溪吸吸鼻子,颇有些可怜巴巴,又说:“绿罗,我好想妈妈啊。”
听见这句,绿罗抬步上前,双手抬起,将面前这个如今很少脆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小姐揽进怀中。
夫人也离开好些年了。
没等绿罗开口安慰,耳边再次响起细软女声,陈在溪的声音听起来闷闷地:“虽然,她也不喜欢我的。”
但总归是,是她的亲人。
总归是好过现在的。
说起夫人啊,绿罗叹气,夫人死后,小姐这些年的变化有多大,她是看在眼底,看得清清楚楚。
和她一同长大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窈窕淑女,不再是那个拉着她玩泥巴,在府上奔跑跳动,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女孩了。
绿罗怎么也想不到,那样淘气俏皮的小姐,几年过去以后,会变得这样稳重。
她也不懂什么,帮不上小姐忙,只能轻声安慰:“夫人没有不喜欢你――”
还没说完,话已经被陈在溪接了过去:“嗯,母亲没有不喜欢我,只是也没有喜欢我。”
“……”绿罗叹口气,抱着陈在溪,轻抚着她背不在说话。
陈在溪感受着这温柔的力道,忽而想到,她其实已经有很久没这般委屈过了。这一刻,情绪笼罩住她,只要一静下心。
便是宋晚云的说话的样子,表哥漠然的神色,以及那些鄙夷的目光,最后交织而成的一句是――
不堪入目。
委屈吗?真的是委屈的。
明明都是这样穿,自先皇逝世,到了本朝,汉文帝接政,废了很多陈旧的礼数。现如今出府看看,天气这般热,街上人都是露手腕和脖子的。
那香纱做好的衣服就恰巧是这几天被送过来,几位表姐姐们又恰巧在今日齐齐换了衣裳,宋晚云忽而这样“好心”地替她介绍……这一刻,那些细枝末节全部串了起来。
真是又一个教训。
想到这,方才那不经意一瞥的脸再次浮现而出,那人的眸子中没什么表情,眉眼是极其冷漠――
对表哥的好奇已几乎消散,陈在溪叹气,“对了绿罗,表哥今年几何?”
“不到而立之年?”绿罗有些不确定,没什么底气地回:“之前像是听小丫鬟说过一次,小姐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在溪恍然大悟,感叹:“看着挺年少,原来是个古板的老家伙啊,那就正常了。”
相比于陈在溪的直率,绿罗要委婉许多,附和句:“这位世子爷好像是有些老成。”
“绿罗,”陈在溪感叹完,闷声说:“回头你还是拿银子去打听一下,把这个老…把表哥的习惯打听好,还有府上的一些规矩啊,都去问问。”
顿了下,她又补充:“我们,我们总是要在他手底下讨要生活的,不能在触霉头。”
宋国公爷前些年因病去世,二老爷和三老爷只知玩乐不管事,只能由老夫人代管。宋知礼是国公爷唯一的儿子,国公府家大,迟早要交给他。
“小姐,我都明白。”绿罗算了算手上银两:“只是带过来的银子见底,夏日炎炎,用冰时总需要打点下人才有份……”
“没事的,你都拿去,冰也可以不用。”陈在溪眨眨眼:“我明早就写信给家里,家里都惧着国公府,现如今找新夫人要银子,她不敢不给。”
商量完,陈在溪整理了一下衣服,和绿罗一起走出院子。
日丽风和,头顶烈阳,来回两趟后,热意密不透风,陈在溪没什么精神地擦擦汗。本就正热的日子,她又裹着里三层外三层,这会儿闷到连头都变昏沉。
终于又到正厅。
女人抬眼,瞧见熟悉的院子后,松口气。
透过大开着的门,正厅里,坐在主位的老夫人含笑,很是愉悦地说了句什么。表哥……不知为何又想到他,男人侧对着门,看不清神色。
屋内应是一派其乐的氛围,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人啊。
呼,陈在溪理了理思绪,抬脚欲打算进屋。
下一瞬,跟在老夫人身边的李嬷嬷忽朝这边走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食盒。
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人,陈在溪忽而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来人已走到跟前。
李嬷嬷的声音很客气,客气之间,夹杂几丝不容置疑地强硬:“溪姑娘,老夫人说今日累到你了,提前给你盛出来了些菜,你且带回院子慢慢用。”
“是吗?”
陈在溪有些无力地回答,隔得近,她能听见屋内一派和睦,不知是谁笑了声,听在耳边,有些刺耳。
李嬷嬷语调夸张:“溪姑娘来得晚,现如今桌上都是些剩菜了,还是老夫人想得周到,特意让小厮给你盛出来。”
好话都让她说了,陈在溪只能笑,点点头把食盒接过。
“老夫人真是一片苦心,那便请嬷嬷帮我谢过老夫人,也麻烦嬷嬷您了。”
“都是我应该的。”李嬷嬷看着如此知趣的陈在溪,终于满意地笑了。
随后转身,重新回到屋内。
于是才刚刚走到门前的陈在溪提着食盒微愣。
啊,只能又回去了。
转身以前,目光不经意地落回屋内,方才侧着身的男人不知为何动了下,陈在溪刚打算收回目光。
却已经撞进男人眼眸。
屋内大明,光亮落在他脸上,表哥神情漠然,眼底沉郁,让人看不真切。
陈在溪很少见气势这样强盛的人,心一惊,连忙低下了头避开,随即转身,提着食盒只想走。
绿罗也连忙跟上:“小姐,怎得忽然这样慌忙?”
慌忙吗?陈在溪扯了扯嘴角。
她分明是被吓到了才对。
里屋内确实是一片祥和。
耳边是祖母温和地叮嘱,视线间,女人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宋知礼看着那抹水蓝色裙角散开。
最终在半空中荡漾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第5章
里屋内,圆桌摆在正中,氛围尤其和谐。
老夫人手持玉筷,神色柔和地看向宋知礼:“知礼看看,今儿有没有你喜欢得菜色?”
话落,在老夫人身旁的宋妙仪顺势抬眼,见大哥却是一字未言。
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应,老夫人并不急,只抬起手,亲自给身旁人布菜:“今日的茭白不错,祖母记着你去年多夹了一筷。”
“祖母。”男声语调平静,没有波澜地拒绝掉这份好意,“祖母好好用膳,我自己来便是。”
这样冷淡的语气。
那落在半空中的筷子因为这句话停了。
老夫人神情微怔,随即反应过来,跟着就收回了筷子,脸上却未见一丁点不满。
她笑着:“好好好,是祖母错了,几月不见,瞧祖母都给忘了。”
大哥从不让别人布菜,宋妙仪也想起来,忍不住又抬眼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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