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也被吓得不清,就看见从夜色中走出的人影。
一袭黑衣肃穆,神色比起白日,更为冷漠。
可下意识依靠熟悉的人,是人的本能。
没有站在原地等人走近,陈在溪冲过去环住他,就开始哭:“他,他……”
她是真的被吓到了。
被扑了个满怀,宋知礼脚步一顿,抬起手将她揽进怀中。
他想安抚她,开口的一瞬,却变成淡声讽刺:“怎么,除了表哥不嫁,这种人你也愿意?”
听见这话,陈在溪哭得更凶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一抽一抽地为自己解释:“我现在没有要嫁他了。”
其实这是宋知礼平生第一次,说这般呛人的话。
只是看着她后悔,他心中竟奇异的,生出愉悦感。
这样的愉悦只维持了一瞬。
她哭个不停,像个泪人。
她的眼泪也不应为旁人而掉,宋知礼将手搭在她脊背上安抚:“别哭了,表哥守着你的。”
片刻,男人生硬地又道:“你若在哭,明日去刑狱,便不带你。”
第89章
天已经完全暗下, 客栈正堂,一盏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
掌柜将手撑在下巴上,早已是昏昏欲睡, 昏沉间,客栈大门被人推开, 一抬眼, 眼前多出两人来。
“两位吗?”掌柜来了精神,下意识道:“正好还余下两间……”
广吉楼这处客栈已经有些年头了, 推门而进时,陈在溪最先嗅到的是熏香,浓重的让人反感。
她将目光落在泛着霉斑的墙壁上,脚步一顿。
这处客栈没有什么稀奇的, 是她所熟悉的,布满烟火气的地方。
可残旧的墙面下, 男人一袭黑衣, 冷肃沉静,却同这里格格不入。
宋知礼这样的人,最不应有烟火气了。
他好像天生就不属于这样的地方。
陈在溪张唇, 提醒说:“这里好像有很多人。”
“是表哥未来得及准备。”
宋知礼侧眸看她, 他一向只对她有耐心,“明日表哥带你换一处。”
陈在溪怔了怔,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跟着他往前走。
***
江阳只是小镇, 刑狱司并没有那么完善。
自听说上京的大人要前来拜访时, 刑狱史提心吊胆了几日, 深怕被挑出什么错处来。
狱史早早便命人将供词整理好,只是临到送出, 那些被整理好的供词却被人打乱。
一时间狱史也不懂这是何意思了……
狱司的里屋内,摆满了这些年大小案子的卷宗,都是极珍贵的留存,日日都有人在此处看守。
今日却无人,宋知礼带陈在溪进屋。
书桌上,摆着还未被整合的供词。
私盐一案牵扯了太多人,零零散散的供词不少,若是要全看完,得费上不少时间。
审阅的过程中,是极枯燥的,只是宋知礼已经习惯这样的枯燥,抬手翻开纸张。
陈在溪便搬着小椅子坐到门边,认真看着他。
昨夜在客栈,因为思忧舅舅舅母,她只是浑浑噩噩睡了一觉。
此刻困意浮上来,她看着这些堆在一起的折子,更为困倦。
陈在溪忍了忍,只是越来越昏沉,她只好站起身,去一旁的院子里走一走。
这是她头一次来刑狱司,对这般场合,她本能性敬重,不敢乱看。
初夏里,日光尚且还算温和,落在裙摆间的温度刚好。陈在溪站在光下,忍不住想到,地牢里是没有光的。
忽然就不困了,陈在溪只好回到书屋。
在屋中的身影未曾动过,宋知礼的眼眸仍旧清明,就这般看了一个上午。
连她都犯困,可他好像不会疲倦。
“表哥……”陈在溪酝酿着说辞:“要喝茶吗?”
是有求于人,她又开始唤他表哥。
男声却平静:“不用。”
陈在溪便继续坐在椅子上看他,因着担忧,她双眸眨也不眨,直直盯着人。
片刻后,她仍旧不眨眼。
宋知礼忽然叹气,放下手中的折子看向她,无奈道:“你乖一些。”
“我可乖了表哥,”陈在溪急切地证明自己:“我没有打扰你的……”
她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没什么底气地说:“那我出去等你。”
“过来。”
宋知礼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在往前数几十年,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枯燥,甚至可以说,他本就是一个枯燥的人。
他不会分心。
只是在面对她时,这样的笃定仿佛不复存在。
她远远看着他,他也会被影响到。
是他的问题。
等人走近,宋知礼分出几本折子递给她,哄孩子的语气:“是表哥错怪你了,既是无聊,自己来看如何?”
陈在溪有些犹豫,但表哥既然这样说,那她应该可以看吧?
想了想,她将折子接过来,认真翻开。
桌上的供词不少,一个上午过去,宋知礼已经看完一大半。此刻他虽拿着折子,目光却落在一旁人身上。
小姑娘眼睫纤长,根根分明,有时会颤一下。
他看了好一会儿,但陈在溪想着舅舅,尤其认真地看着手中折子,并没有注意到。
片刻后,她将折子放下,眼眶红起来。
陈在溪心里有些难过,摇头道:“表哥,我还是不看了。”
这份折子上,一位姓张的小官,透露林渝曾用白茶行贿,不仅如此,还协助行贩私盐,包庇知县。
因为这些话,陈在溪心凉了半截,此刻焉巴下来。
私盐这案,翻供的人不少,在死亡面前,无人能做到真正的义气,大多抱着拖人下水的想法,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刑部那边其实已经见惯,整理了好长一串名单,都是与此次案件牵扯不大的名字。
能定罪也不能定罪,其实多数人都只随意地审完便放走,根本不用派人来一趟江阳。
这些话,宋知礼不会与她提。
他只是看着她眼睫湿润起来,不再根根分明。
实际上,在决定好计划之际,宋知礼就料到她会哭。
可亲眼见到她落泪并不好受。
“表哥……”
陈在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紧张地猜想:“那舅舅会一直在狱牢里呆着吗?”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去猜忌最坏能如何。
可这些亲人,她不想,也害怕他们受到伤害。
她当然也想坚强一些,若在狱牢里的是父亲,她都不会这般难过。
可舅舅舅母待她极好,她无法冷静。
陈在溪抬手捂住眼睛,忽然有些挫败。
在光下,顺着脸颊滑落的泪珠更为晶莹,宋知礼起身,抬手落在她腕上,轻轻扯开。
“不会,”对上她湿润的眼眸,他不得不打乱计划来哄她,“只是一方言词,若你在多看些,便会发觉对不上。”
陈在溪怔了怔。
落在耳畔边的男声平静,给人一种,不论他说什么都会成真的错觉。
“是吗?”她呢喃了声,却没有完全放松,紧张道:“表哥你不能骗我的。”
宋知礼便带她去了一趟狱牢,隐隐纵着她。
这是整个狱司里最黑的一段路,长路两旁,整齐排列的铁栏森严,血腥气传来。
陈在溪捏着裙摆,她是在狱牢里呆过的人,知道又黑又沉闷。
相比于她的紧张,宋知礼走在前方,黑衣融进暗色中,极平和。
男人的右手也自然地垂在身侧,垂落下来的手掌宽厚,骨指却修长匀称。
就在两人朝前走时,一侧的铁栏猛地被人相撞。
“放我出去,我无罪!”
是关押在此处的罪犯抱怨。
男声尤其尖锐,嗓音都要撕裂一般,陈在溪本就紧绷着,忽然听见这句,心脏不听使唤地跳动起来。
她快步往前走,抬起手来想去扯宋知礼衣袖,耳边尖锐的男声在这时再次重复。
陈在溪一个激灵,于是将手落在男人指骨上,轻轻握住。
她一直就依赖他。
下一瞬,手背上一热,被男人反握住。
笼住手背的触感温热干燥,陈在溪忽然就不害怕了。
他们并没有走太久,再往前,陈在溪就看见舅舅舅母的身影。
害怕在这时消散,她收回手,就往前跑去找亲人。
被留在原地的宋知礼一顿,就见她已然换了一副模样,仿佛方才主动牵他的人不是她。
铁门已经被人打开,陈在溪钻进笼牢里,抱着沈岚呜咽:“呜呜舅母你都瘦了,在溪好想你。”
“今早才吃了两个肉包,怎么会瘦?”事已成定局,沈岚反而洒脱了,她瞅了瞅一旁的林渝,语气嫌弃:“我都以为是被人找麻烦了,没成想是家里这个老东西害得。”
“舅舅……”陈在溪这才想她为何来此,抬眸看过去:“我,我上午看了一册供词。”
她一股脑将那些坏话全说了出来,什么包庇贿赂,藏匿私盐得知县庇护。
林渝还没听完就直起腰板反驳:“在溪你不必担忧,定是那张利已说得我,他可真是人如其名,自己进去了,非得把我也拉下水……”
话没说完,沈岚抬手往他脑门上一拍:“所以往年那些茶是白白消失了?”
“我就是送了些茶过去……”林渝泄气,“可我哪里有藏私盐的胆子。”
陈在溪自然相信林渝亲口说得话,可是若是行贿,又当如何判呢?
她想起身后还有一人,又转过身去找宋知礼。
昏暗的地底下,男人站在铁栏外,一袭黑衣,身影修长,轮廊冷肃。
只是这般站着,就给人无法忽略的压迫。
“表哥……”
陈在溪并不害怕,朝他走去,用才触碰到泥渍的手去扯他衣袖。
“表哥你听见了吗?”
宋知礼点头,一字一句,说出她想听得话:“若只是这般,便同私盐一案无关。”
“那那,”陈在溪刚张唇,便发觉双手被人拉住,她顿了下才继续问:“那他们会将人放出来吗?”
黑衣男人面目表情,垂眸给她擦手,动作却极认真,将那些泥渍一一拭去。
“自然,明日便能将人放出去。”
这一瞬,胸腔间炸开一股喜悦,陈在溪跑回去,“舅母你听见了吗?”
沈岚点头,欣喜完以后,她看着陈在溪身后的男人,认真询问:“在溪就是同他有婚事?”
怎么比周以那小子好这么多。
可陈在溪显然不想提起这件事,便不说话了。
沈岚叹气,只好换了句问:“那在溪今日喝药了吗?”
身子被养好以后,陈在溪就不愿喝药,今日自也是将这件事忘了的。
她诚实地摇头。
“一没人看着你你就忘了,”沈岚倒也没凶她,只道:“既是无事,那便回去等舅母。”
陈在溪念念不舍:“那好吧。”
明明是同样的路,但回去地路上,陈在溪忽然就不害怕了。
走出狱牢的一刻,白光落在眼前,一片亮堂。
而梧桐树的影子落在地上,树影婆娑。
宋知礼在这时止步,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就见她的眼眸中,已不在湿润。
她很开心。
有亲人的她很开心,留在江阳的她很开心。
宋知礼这一生,很少有挫败的时刻,此刻却意识到,她从未想过跟他走。
“表哥?”
陈在溪见他出神,便唤了句。
宋知礼回过神,问她:“方才为何不回答?”
陈在溪着实愣了下,才想到是舅母过问她婚事的那句。
她低下头,想了想,艰难地开口:“因为,因为在梦里表哥对我很凶。”
“……”
听见这个理由,宋知礼罕见地沉默了。
陈在溪也知道这个理由很离谱,但这就是事实啊,不仅凶她,还给她下毒呢。
想到这里,陈在溪很有底气地直起腰板。
宋知礼无奈:“那以后在梦中有不顺,是不是也要怪到表哥头上?”
“我没有怪你,我说得都是事实……”陈在溪急了起来,她一急,语调便带一点哭腔。
“好,”宋知礼尽数依她,男声纵容:“既是不想同表哥成婚,那婚事便不作数了。”
一句话落下,陈在溪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般,愣愣地点头。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刑狱司里其实种着许多梧桐,高树的阴影下,两个人就这般站了许久,影子贴在一起,谁也不在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陈在溪找回了声音:“那,那表哥何时回上京?在上京时我便总给表哥带来麻烦,在江阳也劳烦表哥帮舅舅,其实我在心里,一直很感谢你的。”
她说得掏心掏肺,小脸认真,杏眸灵动。
可宋知礼看着她,只觉得她再说下去,都会开心地笑出来。
他走了,她就这么开心吗?
莫名让他不快。
他开口:“重审完这桩案子,圣上给了我三年的休沐日。”
“我送,送,”陈在溪侧过头,忽然反应过来:“啊,啊?”
“忽然清闲下来,可表哥在江阳无人认识,也无处可去,”男人语调自然:“既是要感谢表哥帮你,便带表哥逛一逛江阳如何。”
“逛……”
才释然的心又紧绷起来,陈在溪看着宋知礼,只觉得说出这种话的表哥好陌生,结巴道:“逛,逛多久?”
“三十年?”他一开口,便在三年后面加了个零。
怎么能这样!
陈在溪忽然好委屈,觉得这婚事根本没取消,眨巴着杏眼看他,不在说话。
“不行吗?”宋知礼叹气,“可从上京来江阳找你,表哥赶了许多路,连多留一会儿你也不让?”
梧桐树下,陈在溪看着自己的影子,还是不说话。
他只好去提以前的事情,“你从崖上落下去时,表哥真的很担心你,表哥不愿你疼。”
男人常年冷静的语调,在这一瞬落寞下来:“那你对我就这狠心?”
陈在溪从没见他说过这么多话。
听到狠心地那一瞬,心口莫名很痒,于是她下意识点头:“那就,先答应你。”
她答应他的事太多,所以这一刻,宋知礼的眼底,其实并没有多喜悦。
于是他将人领回书房,执起笔,用她亲人的案子做保,写下了一份条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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