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人合上公文,道:“换副车驾再回府。”
于是傍晚时分,一架护卫严密的马车缓缓驶进县衙后巷,等闲不能窥得。
马车停在东角门。跳下车,辞辞逃一样地冲回自己屋里,换过衣裳,重新洗漱。很快就有人来敲门传话,叫她今晚不必往厨房费心。
叶知县自衙署正门入鸣琴堂,随即有人上前替他更换便服,奉上热茶。几扇轩窗齐齐阖上。
十二才将施展仙人跳的夫妇二人缉拿归案,急急忙忙返回来面见自家公子。
叶徊抿了口茶,挨到半晌问了他一个问题:“月前十一去查问沈辞辞的身世,此事你可有印象?”
十二一脸莫名地点点头。
“她,订亲了吗?”却见叶大人神情严肃。
十二:“啊?”
县尊大人所以有此一问,全赖今日万柳园宴上那群儒生。趁着席间氛围融洽,什么人都来探问沈家小妹的亲事,他当时为免麻烦,便随口说订下了。
事后又想,沈辞辞若是在民间曾约定过亲事,于往后是桩大大的麻烦事。偏又不好当面问询她本人……
十二只好认真回想:“属下记得是没有的。”
“没有最好。”叶大人大大方方地将此事揭过,吩咐另外一件事,“明日一早,你记得找个画师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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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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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尽天明,再一晃就是辰时末了。
辞辞用过早饭便被召到三堂。叶县尊赐坐,令她回忆昨日见过的沈余的形象。
这沈余究竟犯了何种干系?心下虽然疑惑,但辞辞没有打算多问。迟早会清楚,何必急于这一时。
这是前一天发生的事,她没费多少功夫就调出了脑海中收藏的这个人的大致轮廓:“白衣,乌发,青簪,紫玉坠折扇,身量挺拔,及冠,额,约莫大人这么高吧……”边说边拿手比划。
紧接着,她闭上眼睛,努力接近那人的样貌:“他的眉眼生得十分好看,眉形秀长,是桃花眼,右眼角下藏一颗小小的泪痣,鼻梁高挺,薄唇,面容白皙,下巴,下巴微微翘起……”
意识到场合,她蓦地睁开眼,红着脸,干巴巴地做结:“他是,是个,美,美男子。”
这,这还是在形容疑犯吗?一旁的画师摇摇头,见上首的县尊没有表示,方才提笔施为。
画师作画的间隙,叶大人翻看她这些天的习字:“你倒是观察得细。”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辞辞早就低下头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浅淡的熏香袅袅无语,书房内只余翻页的沙沙微响。过了一会子,叶徊验完毕了,将那薄薄的几页压在光滑的砗磲纸镇下,不再端着姿态吓唬她:“功过相抵,罢了。”
辞辞闻言长舒一口气:“谢谢大人。”
叶徊点点头:“既来了,不要干坐着,找本书打发时间吧。”他指了指左手边罗列整齐的紫檀木书架。
辞辞只好近前来,亮晶晶的眸子上下梭巡,终于在右下角落挑出一册《南方草木状》。这本既是讲草木的,想必读起来浅显又有意思。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
草木状第一则:[……其茎解散如丝,以灰练之,可纺绩为絺綌,谓之蕉葛。虽脆而好,黄白不如葛赤色也……味似蒲萄,甜而脆……]
可以纺布还可以吃?这是什么?辞辞直愣愣地盯着这几行字,实在想象不出这是怎样一种植物。好奇心驱使,她苦恼着不肯揭过,执拗程度,仿佛要把这本被虫蛀过的古籍再戳出个洞来。
“这说的是香蕉。”叶徊走过来,点拨她。
“香蕉?”辞辞忍俊不禁,认为这是句玩笑话。黄白的描述倒是像,可这香蕉怎么能用来纺布呢?再者,香蕉的味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葡萄啊!
叶徊便同她释疑:“此书著成久远,沧海桑田,万物演变,自然不能以时下的状态看待。”
辞辞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硬着头皮接着往下看。丝丝缕缕的阳光从镂花窗棂照进来。叶徊错开视线,去顾自己的事。
两柱香的时间,画师描摹画像完毕。
叶徊接过,目光在纸上凝了片刻。
辞辞放下手头的书,凑过来,喃喃道:“像,像。”画上之人确实是个美男子,同她方才所形容的分毫不差。
叶大人于是唤来十二:“拿去给李刈辨认。”
县衙大牢里。
李刈见到画像,摇摇头:“我不认识此人。”
李刈居然不认识这个自称是沈余的人。
那么问题来了,李举人见过的,沈姑娘见过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沈余呢?十二赚了满腹的疑惑回去禀告。
画师告退后,辞辞也借口从鸣琴堂离开。
叶大人此刻得了结果,即嘱咐:“十二你记着,此后凡牵扯到沈余之事,只可暗访。”
仅凭李刈的一面之词,若是断定此人有罪,那才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万柳园之行,叫他看清了昙社沈余在士林当中的影响。这种情形下,若是对一位名士的怀疑轰轰烈烈摆在明面上,恐会引发外界不必要的动荡。这绝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真假沈余先且不论,眼下最该抓紧的,是张士才暗地里调动的那数百名伕的下落。”叶徊踱到窗下,看着秋风席卷,“一县之内骤然失踪百人,够耸人听闻的了。”
失踪百人,牵扯的人家便以户计。
十二也叹:“月亮一日比一日圆,可这些人家的团圆,又在哪里呢。”
中秋节的前一日,县尊大人敲定节前最后两件官司。
举子李刈无罪释放。
“仙人跳”者,依律,没收家产,两年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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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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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节。
十二天不亮便守在前头,婉拒一应的拜访和礼物。叶大人在三堂坐镇,吩咐了府上多数人的节假,图个清净。
清晨,辞辞跟樱儿几个扎鲜花。择时下妍丽的花朵,桂花、菊花、木槿、芙蓉、月季……做成的花束拿细长的竹竿绑了,捉在手里玩过,末了悬在门上,风拂过,空气都是清爽香甜的。
厨房的案板上摆着满满一排兔子花糕。估摸着时辰,辞辞走回来,动手拆出蟹膏蟹黄,配火腿和胡萝卜丁炒了一碗米饭。秋高蟹肥,味极鲜美,搭配一道蘑菇三鲜汤最合适。
等到太阳完全升上来。辞辞装了月饼和水果拼盘请樱儿她们吃了,再返回去将早饭送到三堂。
书房里熏着龙脑冰片,馨香淡雅。窗户开着,叶大人正提笔写些什么,见到她来,搁下笔,道:“今日过节,免你一日的字帖。”
“谢谢大人。”辞辞走过来,看清桌上摆着她上次读过的《南方草木状》。书是摊开的,上头多了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工整又显眼。
“大人先停停手,饭菜凉了不好。”她劝了一句。上首那人身形微动,终于起身,离开繁杂的书案。
辞辞趁势要退出去。
“等等。”将要踏出门时,他叫住了她。她只得转回来,多问一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叶大人指了指草木状:“你既喜欢,拿回去看。若还有不懂的,再来问我。”
辞辞收了书,飞快地行了一礼:“谢谢大人。”
“不必客气。”
辞辞得了允准走回来,默默回房就着批注看了会儿书。有了批注,这书的字里行间便不再晦涩难懂,个中趣味也就慢慢显露出来。
草木状鹤草一则:[……其花曲尘色,浅紫蒂,叶如柳而短……女子藏之,谓之媚蝶,能致其夫怜爱。]
辞辞看了一笑,喃喃自语:“真有这么神奇的话,痴心女子都藏一支,这世上也就没有那么多伤心事了。”
却见叶大人在旁批:无稽之谈。旁人顾怜,焉能长久?若求长久,自重自爱方是。
辞辞忍不住脑补这人日常说教的语气。
……
至于水葱一则:[花叶皆如鹿葱,花色有红、黄、紫三种……妇人怀妊,佩其花生男者即此花,非鹿葱也…… ]
下方用朱笔写着:鹿葱者,今日谓之夏水仙也,可见两者肖极。佩花生男,无稽之谈。
为何是无稽之谈呢?这回他倒是没能讲明。
转眼日头偏中。辞辞放下书,紧着去厨房做事。
茶叶熏鸡,需用瓜片。鲜菱角汤,温和滋补。松仁玉米,入口清甜。田螺酿肉,软炸芋条,竹筒蒸饭……今日种种,皆合时令。
午食送到鸣琴堂,安排好府上晚间拜月事宜,辞辞便收拾东西回家一趟。出发前,她牢牢记着赵家伯母的话,去前院寻了赵俊生一并回,却被人告知赵班头早一步走了。
是有什么急事吗?辞辞压下心头的疑问。
长街上比往日更添热闹,人们脸上洋溢着过节的松快。今夜宵禁解除,想必更加自在。
花枝巷。家家户户忙忙碌碌,节氛浓重。
赵家伯母一早便守在门口,翘首盼着,见到她来,顿时喜上眉梢。不免又有愠色:“俊生那小子越大越不知事,我已经骂过他了。往后他若是再不等你,便不叫他回来了……”
“俊生哥想必是有急事。”辞辞道。
“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一回家便又往外跑,总在家里待不住,这可如何是好。”赵家伯母抱怨。
“想必是衙门里的事。今天过节,外头难免乱些。”辞辞赶紧宽慰她。赵家伯母拍拍她的手,开怀道:“要我说,还是女孩儿贴心。”
天气晴好,院子里铺晒着柿干,每个上头都已起了层浅浅的白霜,这是柿子内里的糖分出来了。
辞辞进了门,在赵家喝了杯茶,便回了自己家。家中这般干净整洁,想必是因为自己今日回来,赵家才来打扫过的。辞辞心头一暖,找出针线,坐在窗下对着太阳缝补衣裳。
需要补的是前天被勾坏的那一身蓝。
路上经过裁缝铺子时买了竹叶花样,现下用同色的丝线密密地缝上去,对上去大小居然也适合。不凑近看,便看不出破绽。
定好补子,辞辞拿剪刀裁了线,顺手绕了一匝,衣裳叠好收进箱笼。她走出来,看着天色收了柿饼,又去赵家的厨下做帮手。
赵家伯母正在厨房里炖鱼头,脏活累活不舍得叫她沾手,偏又拗不过她,只得叫她帮忙剥蒜。一剥剥一大碗,随时取用才方便。
辞辞常年在“食”这一行讨生计,麻利得很。
赵家伯母越看她越满意,捞出鱼头,噼里啪啦浇上热油,热油里裹着辛香的姜蒜和青红椒:“今天可都是辞辞爱吃的,晚上可不许少吃。”
她敛着眉:“你也太瘦了。”
辞辞笑着应她,一面又去收拾螃蟹,预备上锅蒸。厨房里各种食材的香气交织。做八宝鸭的时候,外间起了一阵敲门声。扫院子的赵家伯父去开门。
“也不知是谁来了。”赵家伯母嘀咕着,眼见锅里的水滚开了,也就顾不得其他了。
辞辞代替她出来看过,见到来人,扭头朝门里:“伯母,是俊生哥回来了。”
赵俊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紫衣的姑娘。紫衣姑娘落落大方,模样水灵,拿红绒绳绑着头发,该是比从前的翠儿大一点,才刚及笄。
辞辞看着锅。赵家伯母欣喜地走出来,目光在外来的姑娘身上停了停,讶道:“这是?”
赵俊生毫不避讳地牵出姑娘:“爹,娘,这是秋云。”
“东穿巷葛师傅家的。”他看着父母的脸色,补充道。秋云姑娘半点不怯场,上前打招呼:“秋云见过伯父伯母。”
赵家伯父伯母对视一眼,面上惊疑不定,只能先点点头。
辞辞耳力好,将外间的动静听得清楚清楚。总算知道为什么她瞧着小姑娘眼熟了。她常年跟东穿巷做模子的葛师傅打交道,见过他家的女孩儿几次。这应该是葛家的二女儿。
赵俊生趁着今日带她来面见父母,出于什么意思不必人猜。
秋云姑娘性格外向,又被教养得极有眼力劲儿,纵使今天来得突兀,赵家伯父伯母也对她说不出重话来。哪怕她是来打破二老原本的合计的。
“姑娘先坐一坐吧。”赵家伯母扭头收了笑脸,冲自家儿子使了个眼色。赵俊生会意,跟着母亲走到一边。太阳含羞半露,乌云白云同处一片天空。天色有些阴沉。
“辞辞姐姐好呀。我来帮你。”葛家二姑娘径自走进厨房,四下里环顾,找她能够帮忙的地方。
“葛家二娘好呀。”辞辞正剥着石榴,抬起头对她笑了笑。“你是第一次登门,怎么能麻烦你呢。”
“不麻烦不麻烦。一回生两回熟,早晚做得一家人。”葛秋云冲她眨眨眼睛。
辞辞笑笑,接受了这个明示。
锅热腾腾地往上扑白气,螃蟹成了,辞辞便去起锅,叫她剥石榴。
赵家伯母再回来厨房,眼睛有些红,不待辞辞问,她便说是外间刮风迷的。
一旁的葛家二娘将血红石榴籽一粒一粒捋在白瓷碗中,关切道:“伯母闭上眼睛咳一声,咳一声就不觉得迷了。”
赵家伯母对她笑笑,咳嗽一声:“多谢姑娘,这法子真管用。”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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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补前天的。昨天的下午更。
第20章 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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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辞原以为这样的天气会下雨,结果并没有。秋后开始昼短夜长,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往后一日比一日冷。
太阳落山,薄夜升起。圆月朦朦胧胧地挂在树梢上。厨房里,辞辞麻利地将西瓜切成匀称的几瓣,和洗过的葡萄梨子莲蓬等摆在一处,糕点另外放一盘,除此之外,满桌的饭菜也要先祭过月光位。
月亮完全现身之时,在中庭燃香烛,供瓜果点心。还可取清水一盆,对着天空,奉月于水中。水中之月空明、圆满。却又虚幻。
千里共婵娟。
拜月之后推杯换盏,人们将要通宵达旦,巷子里总也静不下来。明月薄薄地拢了一层雾纱。赵家伯母自己吃着,还给小辈们夹菜,小辈们赶紧给她也夹,席间看上去无比融洽。谁都没有说话。
辞辞抿了口黄酒,想着至少暖一暖身,自喉咙里传来的辣意刺激她的两颊红扑扑的,舌头发麻。
饭后已经很晚了,赵俊生去送葛家二姑娘回家。葛秋云依依不舍地走了。辞辞和赵家伯母一同收拾碗筷。
云月清辉,院子里的灯笼随风闪烁着。
赵家伯母眼眶红红的:“辞辞,伯母对不住你。”她这话说得极突兀。一旁的赵家伯父听了,也顾着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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