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辞收碟子的手一顿,扯唇笑道:“怎么会。”归根结底,那只是个不曾正式提起的默契,哪里谈得上辜负。
辞辞心里隐隐知道,这趟回来是要趁机商议婚事的。她还有一个月正式出三年的孝期,已经十六了,对嫁人一事也不排斥。能嫁个知根知底的人当然最好。
赵家二老都是明理之人,赵俊生既然心有所属,自然是要娶他喜欢的人的。否则,对辞辞也不好。只是这女孩儿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模样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又认定了这许多年,怎么可能轻易地放下。
帮着收拾完,辞辞便说要回县衙去。
“怎么不在家里住?”太晚了,又是团圆节,赵家伯母哪里肯放。辞辞便推说衙门晚上还有事,她只有这大半天的假期,必得回去。
巷子里亮堂堂的,二老在家门口目送辞辞离开。
赵家伯父在风里咳嗽几声,忍不住发火道:“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早早订下哪里还有这后头的事!”
赵家伯母哭地厉害:“我是想到辞辞从小要强,没了娘亲就要我们养,她会受不了的……”她顾及着辞辞,不曾想问题会出现在儿子这里。她不明白,两个孩子一向要好,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赵家伯父走回门里,长吁短叹:“经过这件事,辞辞这孩子怕是要同我们生分了。”他的脊背早就弯了,一瞬间显出老态。
赵家伯母摇摇头:“不会的,她是个好孩子,比谁都明白道理。”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辞辞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天幕之上五色焰火纷飞,比作坠落星子。长街两排花灯璀璨,酒楼林立,窗户开着,栏杆里堆满欢声笑语的人影。值此佳节,走到哪里都不冷清。
周围再多的繁华热闹她也无心去看。
却不是为这桩无疾而终的婚事。
她浑浑噩噩地往前,中间撞到过好多次行人。幸而今日过节,大家也不甚在意。不肯停下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城外。
城外护城河静静淌着,任由浮光跃金。河畔许多的男男女女在放河灯。一盏河灯一个愿望,这河里也就盛满了愿望。
辞辞吹着风,回想白天葛家二姑娘对她说过的话。没有旁人在场,葛秋云也不用再一味装乖扮巧。又或者说,她本就是极乖巧守礼的。
她说:“一个姑娘家常年混在衙门里,使了手段在县太爷面前得了脸,是个男人都瞧不上,又成何体统……”她用劝告的语气说着诛心的话。
她的意思未尝不是赵俊生的意思。打小的情分,有的人竟是这样看待她的。如此,怎能不心凉。
辞辞越想越觉得窝火。她孤零零地站在河边吹风,站累便蹲下来,缩成小小的小团,背影极落寞。
而这些,都被人看在眼里。
辞辞从不知道,这些时日,她只要离开县衙的范围,身边一直不缺人守着。
暗卫不能近身,只大概明白个中曲折,便传信说是沈小娘子被人截胡了亲事,现下在护城河边,看样子像是想不开。
县衙后堂。冷月银辉撒下,风动树梢卷枯叶。
“她倒是有出息。”灯火下,叶大人捏着信件,冷冷道。只为这么点事情就要寻死觅活,简直枉费他教她的心思。
“沈姑娘这样的,倒是看不出来,要不然属下去看看?”十二忍着笑和错愕,自告奋勇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和辞辞很熟了,不想坐视她出事。
“备马,我亲自去。”叶徊随即道。
河风越吹越冷,脸上冰凉凉的,腿也有些麻了,辞辞紧了紧衣裳,慢腾腾地起身。在她的左手边方向,一名男子正脱了外衣给心上人披上,这二人举止亲昵。
非礼勿视。辞辞摸了摸鼻尖,决定避开。
“沈辞辞。”
熟悉的唤声突然窜进耳朵里。会这样冷淡地唤她全名的,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位了。
只有那位的话……她反应过来,猛地回头,果真扫见那人,他穿件月白的常服,隐隐有怒气。脚下险些一趔趄,辞辞艰难地张口:“大,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叶徊并不回答她,淡淡道:“夜不归宿,成何体统。”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什么人都来追究她的体统。辞辞低下头去:“今天晚上没有宵禁。”
“没有宵禁又如何?”他看着她,“没有宵禁便可以四处乱走?”这回辞辞没再吭声,低眉顺眼地听着。越说越错,不如不说。
见到她这样的态度,他不由放缓语气:“今日若不是被我碰巧遇上,你准备何时回?”
“外面太冷,稍后就回。”辞辞实话实说道。
她既这样说了,叶徊便揭过她那一时的想不开,转而交待她:“不要急着和人订亲。”
“将来有一门好亲事在等着你。”他诚恳道。
“那就,借您吉言。”辞辞笑笑。出乎意料地,她的心情居然松快了许多。
波光粼粼,回清倒影。辞辞抬头看夜空,想着好好看看被自己一直忽略的团月。猝不及防地,无数盏被放飞的天灯点亮夜空,也顺势闯进她的眼眸。
真美啊。她在心中憧憬。
叶徊看清辞辞的神色,也抬起头,面上松动,问她:“想放灯?”
辞辞没有说话,只看着天上盛景。灯影错落,扶摇而上。天上孔明灯,河中荷花灯,到处都是愿望。愿望者,希望也。
叶徊于是吩咐人去买灯和纸笔。
随从从河滩的小贩那里买齐了东西。
辞辞欣然提笔写下“心想事成”。不得不说,临了这些天的字帖,效果还是有的。
余光扫见县尊大人正写:国泰民安,海清……
国泰民安,海清河晏。
这种时候还不忘忧国忧民。辞辞受到触动,感慨道:“大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好官。”
叶徊检查她的字迹,道:“勉强能入眼。”
承载着心愿的祈福灯越飞越远。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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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辞:等我找到好亲事再来挖坟大人说过的话,嘻嘻嘻。
第21章 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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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时分,浅淡的圆月落在矮树上,红日缓缓攀升。
辞辞随着叶大人一道回城。
城门口王大娘的摊上早早就忙碌起来。辞辞吃着胡辣汤和煎包,额上起了层浅浅的汗,她默默地放下筷子,始觉得身上暖和起来了。
这时候,城门楼钟响传开,连着响了六下。
叶徊起身:“走吧。”
辞辞跟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走路。此时的街上比之晚间,热闹淡了一些,但总归还是比往常热闹。
他们在衙门后的巷子前分开。巷子里有落叶的动静,时不时传出几声狗吠。
“今日好好休息。没有传唤,不必往前来。”叶大人如此吩咐过,转身走了。
辞辞听了很是感激:“谢谢您!您一定能得偿所愿的!”她说着,没能忍住对着知县大人的背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这样的不尊重可不行,她飞快地扭过头去,揉着眼睛当做无事发生。
天光大亮。
回到房里,辞辞洗了把脸,开始补觉。这一觉直睡到晌午时分。睡足了浑身舒爽,唇齿间连喉咙里都是甜滋滋的。
“偶尔这样虚度半天,还挺有意思的。”她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起床。
心里痛快了,什么事情摆出来都是消遣。练字再不是件苦差事了。下笔之时,辞辞只觉得每笔每划都有灵感,写起来流畅极了。
她居然有点喜欢写字了。
练完字,她去到厨房,就着蜜饯和鲊肉用了碗茶泡饭,心满意足地返回来接着读草木状。
……
叶大人远没有她这般悠闲。
此刻前堂正有一场官司。有一富户击鼓告状,称一樵夫盗自家宝物,樵夫坚称此物是自己的。双方争持不下,只得请出父母官裁决。
县尊大人升堂问案,江牙山海图在其身后,“明镜高悬”匾悬于顶上。公堂之上,庄严肃穆。
叶大人扫见堂下赃物,随即令紧闭县衙大门,不准闲杂人等旁听:“阮平,口口声声称此瓶是你家家传,可有证据?”
“有的有的。”阮姓富户连忙道,“回县尊,草民家中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瓷瓶,同被盗这只是一对,今日也带着,大人看过,自会分明。”
叶徊便叫呈上来。
细细比对两只青瓷梅瓶,确系一对。更要紧的是,瓶底部的落款是前朝允帝灵通年间,如此做工,可称得上是当时的最高水准。两百多年前的老物件,难怪引起争端。
再看阮员外带来的那只,有磨损,带冷香,却是积年累月的家传。
叶大人目光幽深,命人收好梅瓶,惊堂木一拍,扫视堂下,语出惊人:“毁盗古时皇家陵寝是死罪,你们谁愿意认下。”
富户和樵夫面面相觑。
“两只瓶子虽是一对,但是一个地上一个地下,终究还是有区别的。从地底盗出的这只带一层沁色,又为愚昧之人蛮横搓洗,该是不久前才重见天日。本官只略通此道,若找行家验过,想必更清楚明白。”叶大人冷冷道。
他在宫中时,曾涉猎过一些前朝的隐秘记载:[冯懿儿好瓷,又好青色,远征而亡,允帝大恸,葬其于西南,命人秘密制出青瓷,归于墓中,改元思懿。思懿年间,瓷器着色之法传世。]
这便是这世上第一对青色瓷瓶的来历。
因为之后改元,灵通年间仅有一对青瓷。这等宫闱秘闻,外人不知,实属正常。
这位冯懿儿是前代赫赫有名的女将,也是允帝的红颜知己。她死在灵通三年,远征西南,中瘴毒而亡。在她死后一年,允帝亲率大军踏平南境,宣朝又一次一统。
冯懿儿曾遗言要落葬身死之处,允帝便提拔她帐下三位将领,命他们世代镇守西南,看护将军陵寝。
张士才便是出自这一脉的张家,张家从前显赫,如今已然没落。另外两姓是阮姓和殷姓。
而今堂下恰巧跪着一位阮员外,手中又持有家传的瓷瓶……
毁盗前朝皇家陵寝是死罪……
阮员外大惊失色,顾着否认:“此为樵夫之物!不,不关草民的事,当日樵夫来当,我,我私心想将家中宝物凑成一对,便,便撒谎……”
那樵夫也吓得屁滚尿流:“这东西也不是小人的,这是我砍柴时在山上捡的,小人不要了,不要了……”
叶大人便问樵夫:“你当日砍柴之地是在哪里?”
“枕,枕霞山。”樵夫垂下头。
知县大人面色更寒:“本朝开国之日,枕霞山曾有瑞兽麒麟出没,山上一草一木皆受保护,朝廷严令禁止开采。尔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樵夫顿时昏死过去。
案件至此清楚明了。
所谓麒麟之说当然是伪造附会,但是彼时华朝初立,谁又会嫌祥瑞少呢。不仅如此,新朝要圈定这块地界的原因,也跟这位女将军冯懿儿有关。
冯懿儿死后,允帝除了赠她青瓷,更是不顾百官劝谏,将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传国玉玺予她。此事在传世史料当中均有记载。
史载:[帝赠冯帅皇帝之玺,言,“泱泱天下,朕与懿儿共享。”]
允帝之后,有皇帝以来的传国玉玺至此失落。
此后的两个百年,世间的有心人从未放弃找寻玉玺。
西南冯将军疑冢众多。民间传闻最广的说法,便是冯懿儿就葬在这枕霞山。然这枕霞山常年被云雾笼罩,面积又广,猛兽环伺,又有朝廷禁令在先,未尝有敢于犯险之人。
如今灵通年间的青瓷现世,是不是就意味着,冯懿儿的陵墓已经被人打开?
眼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失落百年的传国玉玺若是辗转为外人所得,大不利也。
前有宣太子隐身此地数年。
而后又有前任知县张士才诈死,动用数百民伕……
思及此,叶知县从堂上走出,命阮员外起身:“将你家这只青瓷的来历详细说与本县,倘若当中有一句不实,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阮员外诚惶诚恐地说起一段家中流传的旧事。
“前朝灵通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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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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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的祖上曾为女将军冯懿儿的副将。冯懿儿死后,更是被委以镇守西南,看护陵寝的重任。”阮员外不敢有所隐瞒。
这支阮家果然是出自允帝设下的三姓。确定了这一点,叶徊令他继续说下去。
“这对青瓷瓶是墓中随葬,先祖阮安恋慕冯将军,便借着便利偷偷将这梅瓶取出一只,藏匿起来。”
“为何藏匿?”叶徊问。
“先祖听信传说,以为各执信物,来世便可重逢。却不想,百年后的子孙不肖,擅自拿来取用不说,居然敢于攀惹官司,致家族蒙羞。”阮平阮员外颤颤巍巍道。
诬告不过杖三十,毁盗陵寝者绞刑,这一点,再愚钝的人也掂量得清。
眼下没有旁人。叶徊冷哼一声,戳穿他:“说到不肖,你怕是还做了更出格的吧。”
三家既是钦定的守陵人,如今陵地位置疑似暴露,一定跟他们的后人脱不了干系。
没防备被人戳中要害,阮员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再不敢抬头:“三年前,因为生意场上不顺利,我将载有冯将军陵墓位置的地图卖给了别人。”
“那张地形图被分成了三份,由三家持有,草民心存侥幸,想着都过去了这么久,不可能有人凑齐。就算有幸凑齐了,轻易解开那当中的秘密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已经败露,这人哆哆嗦嗦,犹自强辩。
叶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一个心存侥幸,如今另外一只青瓷瓶现世,你又作何解释。”
阮员外半死不活道:“草民,草民无话可说。”
兵贵神速。叶徊速速扣下这阮姓老儿,传令十二带人到枕霞山一探究竟。
十二请来向导,趁着晴天雾散抓紧上山。
过午日头依旧。辞辞听说前头的事情了了,便做一碗银丝面,附带酱排骨和拌三丝,跑一趟鸣琴堂。
十二不在,门口新换上的守卫也能认得辞辞,便没有拦她。辞辞提着食盒穿过走廊,熟门熟路地前往书房,经过窗户时,隐约见到桌案那头以手撑颔闭目养神的人影。她规规矩矩地叫门。
知县大人听到动静,猛地睁开眼睛:“谁。”
辞辞压低声音:“大人,是我。”
叶徊揉了揉眉心:“进来。”
得了允准,辞辞便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打开食盒,着手布置。饭菜的香气散开来。叶徊坐直身子,看着她在不远处忙碌,说不清是喜是怒:“我不是说了今日不必往前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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