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里,姨娘趁机夸了她前些天送来的素点心,沈辞辞真就一门心思地替她默起方子来。直待到天色晚了,帮着收了书,她便顺势留在菡萏院,同翠儿一起歇在碧纱橱里,盖着被子和小姑娘说了小半夜的悄悄话。
姨娘今日得了两个可心儿的女孩儿在面前玩耍,连日来的苦闷心情稍缓,想要拉着人再叙叙,无奈困意席卷,她便服了安神汤早早地安置了。
菡萏院里落了灯,窗外黑漆漆,树梢轻轻动。还未过够夏天的知了只敢低低地抗议,不复从前的嚣张气焰。
及至后半夜,沈辞辞被渴醒了。她轻手轻脚地探出床帷,想要自己找口水喝。也就亲见了外间朱红镂窗上层叠的纱帘烧起来的情形。
纱帘被火吹得飞起。
火?沈辞辞揉了揉眼睛,瞬间没了懒散,举着烛台奔回去推醒翠儿。翠儿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怪她不看时辰搅扰自己的睡眠,当即就要重新睡回去。
“不许睡了!着火了!”沈辞辞急了,伸手去揪她的睡袍领子。
翠儿看她的神情不似作伪不免慌了:“真,真的啊?”
沈辞辞抿着嘴唇没再说话。那股焦糊的味道业已飘进来了。
二人胡乱披了衣裳跑到外间。火势已经蔓延到木质地板上面了。
“还好发现的早。”翠儿捂着心口,一脸的庆幸。她说着,熟门熟路地跑到水缸前连着舀了好几瓢水往火上浇,沈辞辞正想摸过去帮忙,艳丽的火舌一下子窜了老高,直逼翠儿眼前。
翠儿瞬间被刺得视线模糊,只来得及用单薄的手臂来挡。亏了她身后的沈辞辞眼疾手快,奋力把她拉到一边,总算是躲过了。
小丫头被拉着退了好几步,勉强站定,还想着要把手中的半瓢清水交代出去。沈辞辞赶紧制止她:“快别浇了,这水里被人做了手脚。”
说着,她在空气中嗅了嗅,继而用颤抖的声音肯定道:“水里,混了桐子油。”
突然着火……桐子油……再联想方才的情形,一切再明显不过了。
有人想让她们都死在这里。
“砰――”翠儿骇的将瓢甩出去老远。
前堂看样子是保不住了,两个女孩儿退回到内室,想着先要唤醒睡梦中的姨娘。
可奇怪的是,无论她们怎么唤,姨娘也没有睡意松动的迹象。这种时候,她居然睡得死死的。
翠儿急哭了:“怎么办呀!姨娘睡前喝过安神汤的!”
“我看不止安神汤这么简单。”沈辞辞苦笑,从榻间扶起纹丝不动的姨娘,“来搭把手,趁大火还没烧过来,我们翻后窗出去。”
这间卧室的后窗连着一道月亮门,出去那条小路通往后花园。后花园每个晚上都有专门的护院巡逻,希望能惊动更多人吧。
叶知县睡下没多久就收到了菡萏院走水的消息。他披衣坐起,命人浓浓地点了一盏红果玫瑰花茶。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走水?”
十二打着哈欠:“属下勘察了现场,发现是有人利用自制的火弩行凶。”
“抓到人了吗?”
“人倒是抓着一个,只不过此人一口咬定是他与旁人打赌输了,输的人要在菡萏院的那棵梧桐树上栖身一整晚。”世间竟有如此无聊之人。十二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仁兄是府里养马的小厮,当晚醉醺醺地藏在树上过夜,后来听到动静想跑,被护院的人按在了当场。这个时候出现在案发现场,自然免不了纵火嫌疑。
叶知县不置可否:“那么,跟他打赌的那个人想必是不见了。”
十二道:“属下追踪出去,那人的住处已经空了。他是府里运水的杂役,每日入夜里劳作,水里混桐油想必是他的作为。”
“藏在树上的人自然也是他捎带进去的。事后属下亲上菡萏院外的一处制高点,凶器就是从那里射出来的。”
真正的凶手没有落网,叶知县点点头,便不再过问这两个丑角儿的事了。转了话头,问起菡萏院的一干女眷。
十二拱拱手:“大人放心,毫发未损。属下已经另辟了一处地方给她们安置。”
又庆幸道:“也亏沈姑娘发现的早。”
叶知县薄唇抿起:“既已知道这幕后之人是冲着薛氏来的,更要小心看护,别再出乱子。叫沈辞辞注意留心。”
“借着此一事,府里存疑的杂役可再赶走一批。”叶徊略想了想,又道,“也别给人败坏陈大人遗孀名声的机会。”
今次故意放松警惕吸引凶徒的做法已经够逾越了。虽然没能完全证明这位薛氏的清白,但也不好叫这柔弱的妇人为风言风语中伤。
“是。”十二正想告退,忽然又想到什么,“大人,还有一件事。”
“说。”
“池塘里发现一具女尸,发现她时,此女面目已经被毁去了。”
叶知县便吩咐: “先查查府里有没有丢人吧。此女若是府中人,则必是内应。”
“喏。”
沈辞辞一行被安置在南边的素兰院里。
姨娘未曾醒转。哄着翠儿睡下,辞辞一面替她二人守着,一面注意前头菡萏院的动静。万幸救火及时,前堂尽毁也只殃及后寝了一部分,得知书房没事,她在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若是陈大人的藏书也没能保住,那姨娘才真的是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天还未大亮之时,姨娘惊醒,汗湿寝衣。
辞辞点了灯,垫了迎枕扶她起身,斟酌着措辞,细细将发生了何事说与她听。
“怎么会……”姨娘口中喃喃着,待看清周围陌生的陈设,未几情绪激动地嚎哭,“是他!一定是他!他害了我姐姐,害了我夫君,如今又来害我!是他,是他……”
“他?”沈辞辞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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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双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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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口中的故事曲折得很。
她本名薛念萍,小字安儿。
薛念萍生于兴隆六年,这是前朝末帝永承帝的年号。距今也不过四十一年的光景。
兴隆六年,永承帝使当世大巫殷其景占卜国运。
殷其景于宫中凤凰台冥想一夜,翌日憔悴而出,泣涕见君,曰:“今岁诞生双生儿,无论男女,皆为妖邪,若得姑息,将使帝国颓势。”
承帝拂袖而起,先将容贵妃所出的一对皇子摔下高楼。又使梅花卫执人丁册子,举国灭杀不祥的双生子女。一时之间,为官的为谋人钱财敲诈勒索,为民的公报私仇大行检举,趁机生事的小人层出不穷。
薛念萍和她的孪生姐姐薛萍儿便是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出生的。她家世代为官,父亲薛以道是当时的京兆尹,母亲王氏亦是出自簪缨世族。
王夫人知书识礼,为人颇有见识,怀妊六个月时察觉腹大异常,便知此胎将犯禁忌。她借着体弱安胎的由头深居简出,寻机发落了一批外来的耳目,暗地里再拿捏了稳婆……如此妥帖安排,只待一朝分娩。
生产之后,为了顾全两个女儿,她更是忍痛将她们其中一位远远送走。
薛姨娘很幸运地在父母膝下长大。过了十五年无忧无虑的松快日子。
她及笄那年,宣朝亡了。
昏聩、暴行、腐朽以及混乱将老祖宗传下来的山河社稷败坏了个遍。江河日下,落日西沉。
宣朝国祚四百八十二年。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秦氏天下正是亡于一对双生子之手。郁家兄弟自云州起兵,历时六载,投鞭断流,势不可挡。
新朝伊始。国号为华,改元锦初。
锦初元年,薛念萍二十一岁。父亲和舅舅连夜投奔了只身一隅的南宣小朝廷,她和母亲王夫人被充入掖庭,成了罪眷。家中落到这样的境地,更不敢上赶着认姐姐了。能少牵连一个是一个吧。
薛念萍以为姐姐会在远方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离乱多年,物是人非,我那时都不敢相信,强大如母亲也没能熬得过。”回忆真的是一件痛苦的差事。薛姨娘闭上眼睛,又挣扎着睁开。沈辞辞伸手替她揉了揉太阳穴。
薛姨娘歇了歇,继续道:“再有姐姐的消息,是在嘉定三年夏日的一个午后,报信儿的人带来个未满周岁的小姑娘,说是薛家元娘的女儿……”
高祖只做了五年皇帝便驾崩了,太子郁南淮那时才三岁,于是兄终弟及,高祖的同胞弟弟晋王爷继位,改元嘉定。彼时她被宫里赐给陈辅庭做妾,这才有了和外界通消息的机会。
“那,那个小姑娘呢?”翠儿忍不住问。
姨娘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她死了。”
翠儿闷闷地哦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那,那姨娘的姐姐呢!她在哪儿呢?”
“她也不在了。”姨娘平静地带过这一笔,按在枕头上的指节却不由自主地蜷缩在一起,“我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姐姐的消息,是她的死讯。”
薛家元娘自幼长在乡下庄子里,王夫人自是不肯委屈她,锦衣玉食之外,想做什么想学什么都随她的心意。一来二去,将她养得天真烂漫。
及笄的那天晚上,薛萍儿救了一个重伤跌落院中的少年。非要说的话,这便是往后一切厄运的开头。
少年留下来养伤的这段时间,这对少男少女互生好感,随后便是私定终身。庄子里的忠仆拗不过大小姐,只得往回传了消息,可惜那时京城被重兵围困,那封书信没能抵达王夫人手上。
薛萍儿如愿嫁给了那少年,随他离开栖身十五年的庄子,来到了少年的家乡。
……
世间之事若只有幸福美满一个结局便罢了。
薛姨娘流着眼泪:“什么浓情蜜意都是假的!原来那负心人家中早有妻室,对待姐姐时冷时热像待宠物,姐姐怀孕他也不管不问……”
“负心人的族人不知从何处窥得了双生女的事情,说姐姐是不祥之人,烧死了姐姐。”喉咙里起了一阵恶心,她干呕了几下,险些喘不过气来,却仍强迫自己说下去,“打小跟在姐姐身边的丫鬟宁儿拼了命地逃出来,只来得及把孩子交给了我便咽了气。我却没能护好那孩子,一场风寒把她带走了……”
“姨娘!”沈辞辞赶紧空掌替她拍了拍背,又抓过她颤抖的手,攥地紧紧的,温言哄她,“别说了,别说了。”
“姨娘?”只听翠儿错愕道。
薛姨娘猛地抬起头,咳嗽两声,虚弱地摇摇头:“姨娘没事。”
又自顾自道:“毕竟都过去这么久了。”
沈辞辞见她渐渐平复下来,放了心,站起身:“姨娘肯定饿了,我去给你准备吃的。”
“不着急。”姨娘拉住了她,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大约在五个月前,我收到消息,害死姐姐的那个负心人就藏身在云水县县衙。”
“我报仇心切,一力撺掇夫君来此赴任,不想,竟害了他。”至此,薛姨娘泣不成声。
沈辞辞这便明白了,姨娘这是要她把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传给叶大人知道,也就郑重地点点头:“姨娘放心。”
午后,鸣琴堂。
叶知县很快便知悉了这些被时光掩埋的内情。他从浩繁的卷宗中抽身,连带看着那日冒犯他的沈辞辞都顺眼许多。
“这件事情我知道了。”叶徊眉目间难得有几许柔和,示意她坐,“此次你做得不错。”
“谢谢大人。”沈辞辞摇摇头,并不敢居功,“若是姨娘铁了心不说,怕是谁也不会想到这其中的曲折。”
叶徊搁下笔,少不得提点她:“那人来头极大,若是真在这间县衙,又隐藏了这些年,只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沈辞辞抬起头,瞪大眼睛:“难道是……”
早些时间听了姨娘的一番言辞,她的心中便隐隐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如今想来,更像是落到了实处。
“就是你想的那样。”叶知县冷笑,“放眼当今天下,还有哪家人会对双生儿误国一说深信不疑。”
除了失了国的前朝秦家人,不做他想。
如此一来,当年同薛萍儿相好的那位少年的身份就更值得追究了。遑论他在此地还有一定的根基。
叶徊心情极好,他预感自己来到云水县的第一条大鱼已经咬钩了。受到好心情的感染,他蓦地想起此前十一传回的消息。这沈辞辞确是清清白白的本地人无疑,差只差在父不详。她的母亲竟是沈氏清菏。
当今陛下还是晋王时,微服云水县遇见的女子就叫沈清菏。他留心问过十一,这沈氏一生未嫁人,平白多出一个女儿,没少被闲言碎语纠缠。
循着这条线索再往深了查,年月经历等记载果然都对得上。
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姑娘和他居然有这样一层联系……今上子嗣缘淡薄,十二年前夭了一对皇子,至今后宫嫔妃都无所出,一直念叨着想要有个娇娇软软的女儿。
这世间之事说来也真是巧。不过处在他们这样的位置上,巧合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好事,对上这样大的希望,还是谨慎些好。
叶徊不再继续设想,转而看向下首左脚微微跨出去巴不得快些走人的少女:“午膳做的什么?”
辞辞目光躲闪着试探:“得喜楼还未送来。”
叶知县冷哼:“得喜楼若是日日都做得本县的生意,府里还储着你这位厨娘做什么。”
“哦。”辞辞面露委屈,心里其实美滋滋。
谢天谢地!她的差事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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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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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雨水多得叫人心烦。这场雨连着下了两个日夜,阴冷缠绵,洗刷天地。
昨夜,城外八风山上冲下来一具男尸,摔死的,面目尚可辨认。十二领着人去看过,这具尸首确确实实属于日前生事的运水小厮。至于那名面目模糊的被害女郎,这几日来,他带人细细核查府中各类女眷,无所斩获。
这便只能去外面找了。
然境内每年莫名失踪的女子不可胜数,仅凭尸首上零星的特征寻人,此举无异于大海捞针。十一愁云惨淡地盯着那一团从梳上薅下的乱发,严重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秃头了。叶知县含笑听进去他的诉苦,索性分派他专管那些至今未破的民间少女失踪案,接触一个,介入一个。
眼见十一倒霉,十二便没能崩住,直接笑出声来。
叶知县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县衙的人事记载,从锦初元年至今的,逐一看过了?”
可见人真的不能幸灾乐祸。
十二哆哆嗦嗦地退下去,看样子已经做好了费眼睛的准备。须臾又转回来,隔着门通报:“大人,王主簿和曹县尉来了。”
门里的叶知县随手拿起桌案上一对砗磲镇纸,指尖摩挲它光洁细腻的纹理:“请进来。”
两个着靛色官袍的中年人少顷便至。温润文雅的那位是王主簿,瞧着孔武有力的那位是曹县尉。这两位是同龄,几乎同时期进的衙门,一文一武,配合久了,关系自然亲厚。既然都有事,今次索性一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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