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霁被安置在班主任的办公室,余弦被他领去里间,门一关,谈话声半点也漏不出来。
等待期间,银霁在脑子里盘了盘余弦这个人。那张50块钱藏得好好的,可能她某天打开书包找东西时不慎露出过一角,这就被后座的人瞧了个一清二楚――不容小觑的视力和判断力啊,眼镜真实的作用该不会是面具吧?
余弦的某些伪装她并非看不出来,只是她觉得,在高压环境下,一个以猎物姿态出现的捕猎者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必去戳穿呢?然而此时此刻,一些零碎的信息钻进了她的大脑,看似没什么联系,仔细想来,好像又能一一串起。
由于韩笑貌似对余弦挺感兴趣,银霁就找她闺蜜打听了一下:上高中前,余弦一直是班长。
有一天傍晚,银霁不想去食堂,下楼买了面包就回到教室,刚走进后门,就看到余弦一个人在垃圾桶边,发着狠撕碎了一沓纸。
他背对着银霁,看不见神情,肢体动作却暴露出了情绪,跟平日里那个松松垮垮的精神状态完全判若两人――这才像话,16岁的男生怎会一点爆发力都没有?什么都在宽大的外套底下藏着呢。
银霁问起来时,他眼泪汪汪地回头,说这沓纸是附中的竞赛题,他爹强迫他写,他实在做不出来。“救命,真的崩溃了。什么,你爸从来不逼你?科幻小说吧,那你多少得捐我点钱,积积功德。”
如此抱怨一番,人设还算没有崩塌,银霁也不会闲到去翻垃圾桶验证。不过,现在想想这件事发生的时间点――如果他撕碎的根本不是什么竞赛题,而是为班长竞选准备的演讲稿……
是银霁过于懒散了,低估了恰同学少年的战斗力。不知怎么地,她想起《金枝欲孽》里的名台词:戏台还没搭好,你竟已戏瘾大发。
班主任推门出来,银霁站起身,他一挥手:“坐。”
银霁看了眼那扇再次被关紧的门。不知道里面聊得怎么样?余弦的伪装对老师们很有用――倒不如说,他们不关心余弦是否表里如一,只要分数达标就行。
想起自己的分数更达标,银霁觉得局势对她也没有那么不利。
班主任坐回自己的办公椅,旋开茶杯盖子,不疾不徐啜饮两口,这才公布他的战略:
“这样吧,银霁,如果你也保持沉默,那我只能把你们一起关到放学,明早你们两个公开向雷成凤道歉,再一人补交25块班费,这事就算了结。但如果你现在肯主动认错,就相当于知错能改、戴罪立功,这件事和你再没半点关系,我会想办法和同学们解释,保全你的名誉。听懂我的意思了吗?你好好想想吧。”
如果银霁是火刑架上的魔女,此刻简直要仰天狂笑了。
不是吧,不是吧阿sir?至于和高一新生玩囚徒困境这一套吗?
确实没人在乎证据,也不需要真相,银霁一开始还没看清,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原来最早失去耐心的人就是班主任――当学生遇到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求助对象。
也对,除了饱受冤屈的当事人,任何人都希望动荡赶紧结束,回归普通的日常,他们只需要一个结果,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银霁沉默了一阵,她在揣测门后的余弦说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做,认错不就是在撒谎吗?”
应该是押中答案了。班主任长叹道:“我明白,我只觉得雷成凤真难。”
从这句话,基本可以推断出他接下来的行动线。如何评价?无聊得要死,银霁想揍人,又不知道该揍谁。
因为英语老师晚上要讲重要的卷子,余弦和银霁提前被放了出来。
“真是的,到底是谁干的,搞得这么人心惶惶,万一最后发现是老鼠叼走了,岂不是闹个大乌龙?”
不,老鼠都干不出这等腌H事。
“不想了,参不透的。”余弦摇摇头,又担心地问:“司老师怎么和你说的?有没有为难你啊?”
银霁不想和他多聊,随口敷衍过去。
半道上,他们迎面碰到抱着作业的元皓ê屯盟够。元皓ê陀嘞掖蛘泻簦骸坝矗你也来送作业?”
这个人怎么四海之内皆兄弟的??
余弦鼓鼓嘴:“不不不,我们是来喝茶的,”
兔斯基很震惊,两只眼睛从减号瞪成等号:“吉瑟斯,你居然也会被请喝茶?世界完了。”
余弦看了银霁一眼,打着哈哈:“哎呀,也没什么,就是叫我们……呃,长得稍微朴素点,别太好看了,影响别人学习。”
兔斯基也不是个善于藏心事的人,听此言,露出了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
银霁低着头,只想快点回教室,余弦非要追问:“话说你怎么知道我逃课间操了?快说说快说说,我好奇死了。”
鉴于元皓ê屯盟够还没走远,银霁温和地回答:“我猜你当时在天台上睡大觉吧,不然怎么快上课了才去厕所?”
余弦天真烂漫地一拍手,颇有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意思:“这都被你发现了,你是不是天天跟踪我?”
“怎么会呢――”
从玻璃窗的反光,可以看到(18)班的两个人消失在拐角处。银霁收回目光,语气骤然一冷:“我只是比较了解人类的膀胱容量与劣根性罢了。”
“哈?”
“我是不是应该提前恭喜你上位啊,班长大人?”
余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得了,文艺委员对你来讲都是贬谪了,我中考成绩排名在你之上,还什么都没捞着呢,大概因为我家穷,没后台吧。”
余弦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银霁你……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银霁觉得没意思了。大概率余弦很会演,小概率是她冤枉好人,这样试探一下也没事,反正她打从一开始也没想跟余弦交好。
“我懂了,你是觉得我故意要跟雷成凤作对……”他搔搔头,“至于文艺委员,让给你也可以的,那天老司问了半天谁有才艺,就只有我一个人举手,其实我也不想干这活啊,费力不讨好的,你要是愿意接手,那不是更好吗?”
“不用了,我不想当官。”
“那你刚才?”
“在品茶。”
“你是说在办公室里?老司对你可真好,说是请喝茶,我一口都没喝上,渴死我了,快走快走。”
看着他小跑离去的背影,银霁深吸一口气。真行啊,大巧若拙,浑然天成。
第21章 分裂
回到教室,雷成凤果然要撂挑子:“居然把锅甩到你头上!我受够了,这破班长我再也不想干了!”
“我没事。”
话又说回来,银霁其实是支持雷成凤辞职的。如她自己所言,厚黑学技能完全没点,不是这块料,再勉强下去也是徒增烦恼。
“狗屁!一盆脏水就这么泼给你了,凭什么啊?下了课我去找司老师说清楚,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干了。”
“不用。他会主动来找你的。”
下课后,班主任派了个高二的学姐前来通知。看银霁牵着雷成凤的手一起过来,他也没多说什么。
“你们看,追查下去,结果就会变成这样。”
雷成凤说出了他期待的那句话:“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你再看看银霁,好心帮你,反惹一身骚。”
为防止会议精神被错误领会,班主任补充道:“水至清则无鱼。”
理论上,擅长阅读空气的乖孩子银霁此刻会帮腔,但她今天的政治嗅觉显然是失灵了:“啊?我无所谓啦,老师干嘛这么说?”
话没说完,肚子挨了雷成凤一胳膊肘。很好,性价比很高的分而治之战略,不费多少力气,目标便达成了。
班主任看着她俩的样子,不免忆苦思甜起来:“唉,看到你们感情这么好,老师都回忆起自己的青春了,那时候的条件可不比现在,我们下了课,还得喂猪、干农活……”
居然没有一并喂了猪吗,您那青春。
当事人没别的话说了。班主任神色轻松,宽慰道:“先别想太多,差的班费老师先给你补上,至于班长职位要不要保留,等期中考试结束后再做定夺。”
他摸到了命门。的确,对于高中生来说,没有什么比考试更重要的了。
班主任教书育人经验丰富,在他的雷霆手腕之下,事情顺利地解决了。踏着夜色,银霁和雷成凤走向校门,雷成凤的头埋得低低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银霁还在犹豫要不要提一嘴余弦撕演讲稿的事,雷成凤咬牙切齿地开口了:“我还以为找到犯人就万事大吉了,谁能想到这么恶心――你看到英语老师和那群人的嘴脸了吗?真是匪夷所思,从她主导翻书包开始,这事就透着一股子蠢劲,明明怎么想都有BUG,他们居然直接就把你推出去了,要不是你马上拉余弦下水,最后肯定百口莫辩。我算是看明白了,他们就是在以己度人,觉得你嫉妒我当了班长,天天跟在我身边故意使绊子呢吧!他们有了解过你的人品吗?哦,皇帝不急急太监,替我搞飞鸟尽良弓藏那一套?我也不过是个班长,又不是赵匡胤,学什么杯酒释兵权……”
她现在思维混乱,长篇大论快要决堤,时间不早了,银霁强行用一句废话总结了今天的局势:“人心就是这么复杂啦。”
“是的,我怎么才发现呢!一群自私鬼,只顾自己,一点求真精神都没有。”
“别想这么多,以后专注学习就是,像这种乌七八糟的事,就该交给乌七八糟的人来处理。”
“可你也太冤了……”
银霁说这些话并不是在宽雷成凤的心,她是真的无所谓。雷成凤看得很透彻,在这些人眼里,被污蔑偷东西算不得大事,打从一开始,犯人瞄准的靶子也只是班长这个位置,而不是谁的道德品质――显而易见,比道德品质更受重视的,是银霁觉得很荒唐的东西,比如那个起跑线上的领奖台。
更何况,起跑线之前,可能还放着一些看不见的领奖台。
绿色护眼的50块钱钞票回到了书包里,这是唯一让她感到安心的事。
***
躺在床上,银霁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叫做“暴怒”吧。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也许和别的烦心事一样,放在那里不管,它自己就消失不见了。
妈妈例行发来关心:“今天过得怎么样?”
银霁想了想,打了个视频电话回去。
这么晚了,此举非同寻常,所以,爸爸那张担心的脸也挤在了屏幕中。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乖宝?”
“没有,只是我觉得……最近压力有点大,想看看你们。”
爸爸听不得这个,眼眶都湿了:“实在不行,你请假回家休息几天吧。”
妈妈朝他翻白眼:“你现在就这样,将来她去上大学了怎么办?你要把长城都哭倒啊?”
最后还是银霁反过来安慰爸爸:“没关系的,火箭班就是这样啦,我自己调整调整就好。”
***
雷成凤的确是个认死理的人,但期中考试更重要,她的注意力一定能转移――本来银霁是这么想的,谁知第二天早自习,老师一走,雷成凤大踏步走上讲台,气势汹汹地向全班宣战了。
“昨天老班建议我息事宁人,但你们的态度让我觉得这事还是值得一盘,我私底下会继续追查的,搞事的给我听好了,你可别觉得你赢了,我倒要看看,你这么处心积虑地耍了全班人,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话说得很重,同学们的逆反心理都被激了起来,但碍于情面,刚开始还在好言相劝:“班长啊,这就是一件小事而已,你死咬不放,耽误的还不是大家的时间。”
雷成凤眯起眼:“是啊,犯人早就猜到了你们会这么说,所以才有底气做出这种事,反正你们都不追究,他一定能功成身退。要是都听你们的,这回银霁被泼了脏水,只能吃个哑巴亏,那下次再轮到你们自己呢?你们还会满口的‘班长啊这只是件小事’吗?”
聪明的次精英总能抓住漏洞:“哪里只是银霁啊,被泼脏水的不是还有余弦吗?”
刚刚还一言不发的余弦小声应和:“是的,还有我呢……”
“他的……”雷成凤咬牙,生生咽下后半句“死活关我屁事!”
余弦是大家的宝宝,当然有人站出来替他说话:“难道他不冤吗,他都没说什么呢!”
“对啊!”
另一拨人趁势打圆场:“班长,你这么在乎这50块钱,我们众筹一下补回去不就好了吗?”
雷成凤简直要怒发冲冠:“Hello?这是几块钱的问题吗?有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搞内部分裂,你们不把他揪出来,天天坐在这间教室里都不觉得害怕吗?”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同学们积压的情绪爆发出来:“有完没完啊,到底谁在搞内部分裂?我看就是你们自己疏忽大意对不上账,非要甩锅给我们。”
“就是啊。都两天了,还不消停?全世界都得围着你们转是吗?”
“还让不让人背书了?”
在28个人组成的丛林中,银霁再怎么闭目塞听,也无法忽视落在自己身上那些异样的目光。
不,明明他们也有可爱的一面啊。就在大前天,深更半夜的,他们还在私群里分享班主任的假发被风刮掉的照片呢,360°零死角偷拍,为此,群名临时改成“什么叫改善照明的默契啊”,其乐融融,不像演的。
可现在,大家的理智都暂时离开了脑子,有个人突发奇想:“雷成凤,这该不会是你拉低我们期中考试成绩的计谋吧?”
……
好了,还能说什么呢。
暗地里不服雷成凤的又岂止余弦一个。也许他们走出(2)班的大门,都会恢复成一个高尚、纯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然而环境对人的塑造实在是很可怕的:只要被关进这个战场,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在开水机前快乐地摇花手,仅仅因为他们本来就想摇花手。
第22章 良夜
早自习。前面的座位没人,眼睛里空空荡荡的。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
――银霁无意识地把这句诗读了五遍,一个字都没进脑子。
走廊上,尖利的女声像梭子一样,穿行在连绵不绝的朗读声中。办公室大门象征着老师的颜面,何其厚实,很显然,声音主人的暴怒更具穿透力。
大家都能感受到气氛的不同寻常,又害怕去直面它,你追我赶地大声朗读,不给外界的暴风雨留下喘息余地。
直到那位高二学姐――现在看来,应该是班主任手下的另一位班长――探进一个头,叫银霁出来。随后,就像浴缸的塞子“啵”的一声被拔走,银霁前脚刚迈出教室,身后那缸紧张的沸水就打着旋流进了下水道。
走进办公室,班主任不在,说是去走廊接开水了,桌上放着个空掉的纸杯,饮水机的红灯亮着。梭子本人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抱紧双臂,气咻咻地,在别人的主场等待别人中场休息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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