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银霁?”雷成凤的爆炸头母亲抬头问,“当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你能跟我说一下吗?”
银霁有时候很佩服大人,明明几分钟前就差把办公室的桌子掀了,见到不相干的人,马上就能收拾好情绪,换上一副平和的面孔。
“看来和司老师说得没差。”听罢,雷妈妈点点头,“这事儿啊,说不好是谁的问题。”
银霁满头问号。所以刚才吵得那么凶是……?
司老师还没接到开水,雷妈妈向银霁搭话:“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啊?我爸爸?”
“在哪上班?”
“哦,电力公司。”
“国家电网华x分部?”
“……不,城北那个公司。”
“级别是?”
“就,职员啊。”
实在不想节外生枝,银霁今天主打一个老实巴交,问什么答什么。
听到这个回答,雷妈妈收回刚才还有些热切的目光,抱着她的保温杯缩回沙发里。
今天的开水怎么烧得这么慢?过了几分钟,雷妈妈又有新问题:“那你妈妈在哪上班啊?”
“药监局,干财务的。”
雷妈妈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
她探出身子,还想多了解两句,办公室沉重的大门被推开,走进来的却不是班主任,而是一位身着中山装、须发尽白的老人――二中的校长,姜暹老先生。
雷妈妈站起来和他握手。姜校长眼神示意银霁先出去,目光中带着安抚,仿佛在说:“放心,我来了,问题一定会解决的。”
他搞错安抚对象了。银霁回个点头礼,带上门出去,心里却期待着问题永远不要得到解决,就让战斗力爆表的雷妈妈闹它个天翻地覆不好吗?
没走出几步,雷妈妈尖利的嗓音再次穿透大门,这回离得够近,话语能够清晰地传进银霁耳朵里:
“贵校这是什么意思?打电话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哦,现在开始在乎我女儿生病啦?那对不起了,病到用时方恨少,您说是吧?……”
迎面,司老师端着一个水壶走过来,银霁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回到教室。
***
三天后,雷成凤的惊恐症状有所好转,能亲自回到学校收拾东西了。
银霁沉默着送她出校门,雷成凤的心态却比她好得多。
“你别这副表情嘛,昨天还在微信上说什么‘莫愁前路无知己’,怎么了,现在需要我来安慰你吗?”
“不是……”
“你也别太钻牛角尖啦。其实我早就知道,高中嘛,畸形刷分工厂,转到哪里都一样,这回算我倒霉,表面人际都维持不住,还怎么安心搞学习?我也不是当逃兵,或者像超话里说的那样,有什么先天性被害妄想症,纯粹就是懒得跟他们过家家了,老子可是要进清华学天文的,跟这群烂人浪费什么时间呢?区区一个高中次火班罢了。”
“你说得对……”
雷成凤瞥一眼银霁:“不是,没有AOE你的意思。”
“我知道。”
“在高中是没办法交朋友的,你也觉得吧?”
这还不算AOE呢?她都这么说了,银霁很难不把自己归进“表面人际”的类别里。
“――因为我觉得,高考根本就不是选拔考试,而是排除考试。现在已经是人口红利的末期了,高等教育提前开始缩招、分流,适应的是下一代、下下代的情况,我们这代就不幸成为了牺牲品;好死不死,又投胎到这个人口大省,努力和天赋只要一样不够、十二年寒窗只要有一年稍微摆烂,马上就跌落深渊、万劫不复,哪里顾得上维持友谊啊,更别说――就像你讲的――人心本就复杂,你傻傻地相信别人,万一别人是来算计你的呢?”
这是雷成凤最后的演讲了,银霁听一句少一句。走到校门口,她沉默着,任她说个够。
“我最害怕的是什么你知道吗银霁?我永远也不知道‘优秀’和‘成功’的边界在哪里,人类社会已经存在大几千年了,最好的艺术在文艺复兴时期早已陈列完了,最好的科技早在战后一百年内就发展到头了,群星闪耀的时代都过去这么久了,全球范围内还在世的各行各业顶尖人才,加起来都够得上一个亚洲国家的人口;在他们的圈层,爱因斯坦只算个好运老头、诺奖奖章也只是孩子的玩具。而像我们这种循规蹈矩死读书的呢,早就失去了跟他们上一个桌吃饭的资格,将来能给他们掸一掸皮鞋上的灰都得感恩戴德。很遗憾啊!我们努力到极致也只能得到这些,拼命够到的天花板,上面一层也只是人家的地下室罢了,而你自己脚下都还踩着堆成山的尸骨呢,哪敢懈怠啊,稍有不慎,连鸡毛掸子都摸不着。说来可笑,咱们勤勤恳恳奋斗一生,为的就是当个无聊的普通人,挤进‘中间’的行列里,想想就绝望。”
的确,爸爸也是这么说的,当一个普通人,真的很难。
“该去哪呢?你说我们?”
“什么啊,轮得到我们来挑选方向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罢了。”雷成凤冷笑,但她的下一个动作否定了前面这番话,“这个,你拿着。”
银霁诧异地看着她递来的那块坑坑洼洼、黑黢黢的陨石:“这……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会拿假货糊弄你?我去G省旅游的时候,有个在当地勘探的教授送给我的。”
“这么珍贵……”
“拿着吧,我家里还有十几块呢。”
诚然,同为爆炸头,雷成凤不会成为爱因斯坦,世界上也不会再出现一个爱因斯坦了,但摸到这块可能来自火星的陨石,银霁不由得问出了一句很天真的话:“成为天体物理学家是你的梦想吗?”
雷成凤挠挠蓬松的爆炸头:“梦想?倒不如说,我的梦想是成为叶文洁,在宇宙闪烁红光的时候,马不停蹄地回答回答回答。”
好吧,很符合她此时的精神状态。
“银霁啊,你也蛮聪明的,我说的这些话你肯定能听懂,他们都怎么说来着……‘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银霁姑且先把自己从“表面人际”分组里拖出来,新的伤心又袭来了――为什么有一种要诀别的感觉?
也许雷成凤说得对,高中时代是最不可能维持友谊的,因为脱离了同一个环境,她俩各忙各的,再加上长辈的干涉,能不能保持网友关系都很难说。
不过事在人为,银霁决定从今晚开始认真补课黑人说唱史。
此外,她还要向雷成凤表明态度:“不是这样的。你别觉得走到哪里都一样,分明是这个学校有问题,他们只能容得下医学上的健全人,你的离开是他们的损失。”
“损失个毛线,高中看的是升学率,又不是升学人数。”
“不,我说的不是分数。我觉得……我觉得不被在意的那些东西也很重要。”银霁吐出一口浊气,“我不会就此罢休的,放心吧。”
“啊?你别吓我。”这回换雷成凤担心了,“是我大意了,我应该劝你‘不要激进地单挑这个良夜’,别为一些有的没的耽误学习啊听到没!”
银霁也没法跟她解释自己一贯的兴趣爱好,只好说:“没事,我妈是药监局的财务,供得起我复读……开玩笑的,我也有东西要送给你。”
第23章 血糖遁
“……银霁,我给你三秒钟时间,解释一下这为什么不是你的陈年鼻嘎。”
望着发黄的卫生纸上那一小坨黑,雷成凤简直要怀疑人生。
“我没有那种兴趣爱好,你可以猜猜这是什么。”
“陈年耳屎?”
“能不能想我点好!这是我小时候剖……捡到的宝贝,蚕毒。是的,就是吐丝的那个蚕。”
“蚕还有毒囊?是我生物白学了还是你生物白学了?”
“我不懂事那会儿以为有,后来我涨知识、学文化,大致猜测出,这应该是蚕的胎盘。”
“也就是说你也拿不准这是什么呗。”
“没准是蚕蛹的陈年鼻嘎呢?”
“可真行。”
“是吧,还不如把它想象成蚕毒,你拿回去孵化一下,说不定还能诞生出什么变异物种来。”
“就算是变异物种,也早就变干尸了。”
好在雷成凤并不觉得蚕毒幼稚,甚至和陨石价值等同,珍而重之地收下了它。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有缘再会。”
雷成凤跟要上梁山似的,朝校门的方向一抱拳,坐进车里,挥一挥衣袖,向着更好的未来驶去。
……存在吗?更好的未来。
银霁看着校门上金光闪闪的“第二中学”四个大字,只觉得它的光芒无比刺眼、无比苍白。她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一直都知道A市人的卷法有多血腥,这回可算是亲身体验到了。兴奋归兴奋,早期的愉悦先是累积成暴怒,现在又变质成了无力感。
雷成凤的病不影响提高全校平均分,却是一颗定时炸弹,时刻准备着给有需要的捅刀者标出软肋。在古代,心境障碍、心理疾病、精神异常往往被看作不吉利、鬼上身,值得跳一跳大神,现代人形式上觉得离谱,实践中却又虔诚地把这种处理方案沿袭至今。
阿斯伯格能被诊断出来,反社会人格可开不了医学证明――只要她藏得够深。真以为劝退了所有“不健全”的学生,贵校就能平静度日呢?做梦。银霁心里的魔女在沧海边的碣石顶端发出嘲笑,一万朵浪花在她脚下拍开。
笑归笑,令人不适的是,现在她又是孤身一人了,发力点都找不到,要怎么向他们讨回来呢?回家骚扰骚扰尤扬吧,也不知道他在城市的另一端忙些什么,在网上都玩失踪;殷莘呢,去了首都,正在接受特训,别打扰她了。
清醒点。自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曾经再亲密的伙伴,到头来也只是过客。以前她还觉得能用喝茶、道德绑架等手段稳稳handle,现在来看,老天都是这么安排的,还有什么好挣扎的,都是报应啊!
恰在此时,下午的预备铃响了起来。二中的预备铃用的是雅尼的《心兰相随》(With an Orchid),刚开学时,有些老家在南方的同学就很诧异:怎么两点钟播天气预报?
悠扬的笛声裹着海风,烟波浩渺地拂向耳畔。银霁精神一振,抬头看向教学楼,蓦地,视线和几百米开外的一个人相撞。
元皓ㄕ驹谒们班的窗前,叼着学生奶的吸管、眼眸低垂,不知暗中观赏壮士诀别有多久了。
这么远,根本听不到校门口的谈话声,他可能只是在做护眼运动吧。
***
睡个懒觉,银霁没吃早点也不带干粮,空腹去了学校。课间操时,成功晕倒在操场上。
等校医和班主任都走了,银霁拍了张自己挂水的手发布到朋友圈,屏蔽了爸爸妈妈之外的所有人。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捂脸哭表情)”
第二天,校长在办公室里唉声叹气地翻阅全校花名册,妈妈揽着银霁的肩膀,嗓音柔和,语气却不容辩驳:
“真没想到贵校的教学方法如此功利,一学期还没过半,孩子的健康就出了问题。姜校长,恕我直言,您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怎会不清楚大鸣大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弊端?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细水长流、稳步前进、劳逸结合才最符合他们的脑部发育阶段,一开始就把力气用光了,高考时还有后劲在吗?更别提上了大学,还有殿堂级的知识等着他们去学呢!古人都知道不能揠苗助长,姜校长,您作为出色的教育家,竟也忘了老祖宗的经验教训吗?”
这话有些刻薄了,但妈妈占着理。银霁的脑子里满是大雄宝殿的诵经声,努力掩蔽着她对两个大人的歉疚之意。
校长当然不想一口气折损两员大将,好声好气做出让步:“的确,火箭班的节奏不是每个孩子都能适应的。过去,从火箭班转到普通班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但对于个人发展而言,肯定有利有弊,尤其是,现在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你自己要想好啊,银霁。”
银霁惊讶地发现,她到最后竟还享有自选班级这项殊荣,考虑了几分钟,状似为难道:“呃,我随意啊,哪都一样,只要他们肯收留我……最好离小卖部不远,再离开水机近点……”
就这样,她顺利转进了快乐火箭班(18)班。
下午,有两个人帮她搬东西,一个是韩笑的闺蜜杨翊君,另一个是余弦。
第二趟东西不多,余弦让杨翊君先回去上课,有他帮忙就好。
一路上,两个人没什么话说。走到开水机旁,余弦先开口了:“你……你这也用不着走啊。”
银霁笑笑:“不是我用不用走,是我要不要走。”
真没劲,她的“血糖遁”大计就这么容易被看穿的吗?
“唉,班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前面的座位一下子空了两个,再也没人帮我阻挡老师的口水了,这是什么谜之末日感……还好期中考试之后,马上就有新同学补位进来。”
“余弦,你比雷成凤更适合当班长。”
“唔,是吗。”
银霁觉得,如果不是他干的,此时的试探毫无意义;如果是他干的,那就更加试探不出什么了。
还是余弦艺高人胆大,主动cue到痛点:“你当时是把我当成犯人才会那样子说话的吧?”
“啊,哪样子?”银霁也学会了装傻。
“……算了,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其实我还挺舍不得你走的,以后再也没人扇我嘴巴了。哦,也不只是舍不得你那根辫子……对了对了,我们还没加微信吧?”
余弦离开后,银霁的手机响了。她收到两条新信息,第一条是好友验证,第二条是她被踢出(2)班班级群的通知。
***
(18)班这会在上体育课,只有班主任罗老师前来迎接。罗老师四十出头,长相很年轻,小个子、身材微胖,让人联想起《破产姐妹》里的李憨。
罗老师语速比较快,有时候越说越着急,有点喘不上气来。和人干架的时候,他会不会“呼哧呼哧”地跳起来给人盖帽啊……打住,心情再舒畅也不要无端联想。
“倒数第二排靠窗有个空位,银霁同学,你视力怎么样?”
“挺好的。”
“那你不介意先坐后排吧?实在不行,甘恺乐愿意跟你换,他坐第一排,一直嫌这儿影响他上课睡觉。”
“我不介意的。”
银霁当然摆出客随主便姿态,不过,顺着罗老师的手指看去――那不就是少年漫主角们的王之宝座吗?
不对,大有不同。二中历史悠久,据说走廊的水泥地都是前苏联支援的,普通班的桌子是连在一起的老式木课桌,年纪可能比她妈妈还大,全都斑斑驳驳麻麻赖赖的,桌腿上几乎都有修补过的痕迹。
像少年漫主角班上那种平头正脸的霉豆腐块,她再也看不到了;这也就意味着,她马上要有同桌了。
“没事,你先对付对付,等期中考试结束了,我们就换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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