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霁脊背生寒,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如果她是张经理――不行,今日的三句限额动不了一点,她实在没法共情――在老家是个金尊玉贵的男孩子,学习成绩稍微好点,就跻身人上人行列,成为说一不二的王者,想要带头排挤谁,必然会成功,哪里容得下别人排挤他?孰料换了张地图,新手光环一消失,便立即从天堂跌落到谷底;眼下,十余年的努力又将付诸东流,他还能怎么办呢?已知这种人从骨子里就不相信自己会失败,遇事学不会反思,只会向外施展攻击性;也不懂得否定之否定的规律,遇到了挫折就立马联想到有人要害他;又因为虚弱到谁都干不过,长久以来痛苦地戴着做小伏低的面具,翻身无望,心灵早已扭曲了,搞不好,他仇恨的对象就是整个A市。
作为一个会在宣传海报上写诗的文艺男,此番寻仇行动最重要的部分――别怪银霁偏科,很难不是仪式感吧!如果听了一耳朵流传在巷间的箭垛事件,加以简单分析,他这位庞大的仇人便暴露出了一身破绽。可惜的是,推平老药厂的计划已经提上日程,被遗忘的废弃工厂就是这份“破绽”仅存的纪念碑,只要让前上司的公子在里边出点事、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就能狠狠打脸这个欺负他的坏A市啦!“不过是群杂鱼,自己都善良不到哪去,竟敢排挤我?!瞧好吧,真正的王者这就要倒反天罡了!莫欺少年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彼可取而代也!” 这才是男频打脸爽文应有的结局――每每提起这个,韩笑就像闻到有人放屁一样皱起鼻子。
如果现实给不了他爽文结局,他就要亲自去书写;之所以无所畏惧,正是因为他的前辈们大获成功――譬如红谷滩“随机”杀人案的凶手,说是随机杀人,其实目标选得蛮有技术含量的,这么一想,张经理青出于蓝啊,胆敢绑走一个他打不过的男高中生,要不是这个男高有软肋――好险呐,快给邹氏一脉的曹贼们上柱香吧,张经理!说回动机的事。银霁一直很烦,像他们这种玩意儿,作案手法毫无创意,仅凭一声巨婴的啼哭便能广泛引起多数派共情,然后获得全社会的怜悯与朝拜,实乃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盘出了一套说得通的犯罪心理,银霁开始思考细节问题。废弃工厂,或者说一系列箭垛事件的相关地标都算作“开始的地方”吗?照这么说,毁容案的时间点也有点奇怪,既然报复对象是整个A市,他不能从那时候就开始在各个地标搞出点动静来吗?唯一的可能性是:要不是银霁提醒了薛凝眉――不,要不是倒霉蛋小孩打翻了盘子,报复前女友不成,他的新店还是能如期开张的,就是终究会败给残酷的市场竞争,那也起码得等到半年后才能看出端倪,难道市监局的制裁是导火索,让他终于下定决心干票大的?
不对、不对,这回是银霁想得太简单了!如果说“开始的地方”指的是一整套地标,比起有些都市传说意味的藏凶案,假药案才是真正惊动中央的大事,也是A市最大的污点;拆迁工程动工在即,想要在世人面前揭穿更加不可告人的内幕,趁那些幕后黑手带着“真相”跑路的空当,眼下不是最合适的时机吗?更何况,老药厂地处江南,靠着依南岸而建的师大附中,就在常X园与元家中间,还解决了偏航的问题,张经理何必费劲巴拉地算好路线,特地跑到江北来?
像是一道天雷劈中了她,蓦地,银霁想起他发在朋友圈的合照,一张有元勋,一张有金端成。
对不起,是她高估一个巨婴的社会责任感了,说不定连智商也一并高估了――张经理未必分析出了银霁所知道的箭垛事件,又因为假药案的主导者说不好是金家还是郑家,老药厂他绝对动不得……把“揭穿”这个确切动作的地点选在废弃工厂,他的目标,似乎只有郑家?
那么银霁正在采访的这位不仅仅是专业人士,他根本就是当事人――和最开始的想法一样,只是理解上出现了偏差,无关战友情,关乎郑家老太太的第二春。
第207章 不完美犯罪 上
重新厘清张经理的脑回路,无论是分手前的“风控行为”,还是分手后的破罐子破摔,感情和生意对他来说,似乎都不是顶顶重要的。
还是收回大活人身上的悲情英雄色彩吧,再怎么装文艺,钱和未来还是要的,都已经努力这么久了,他凭什么卷铺盖回家?倒不如把人往理智了想:为了显得背井离乡不像个笑话,他的终极目标是摆脱祖籍,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A市人。
不仅如此,为了在新地图恢复人上人的身份,张经理早早选择了金家这个靠山,或许选边站的时候也挣扎了一番,既然结局是被金家纳入人才库,商业上也失去了利用价值,他就必须干点打手的活,以保证自己前路畅通无阻。
那么金家为什么派出他去揭穿郑家的“内幕”呢?
前不久,敖鹭知的妈妈、时尚行业的金佳怡,揣着她用来裁衣服的大剪刀,为了给女儿铺路,不惜借着郑家的手背刺了自家人,“咔嚓”一声剪断他们打捞金端成的网,永远地把他送到海底去了。
――所以这二位到底出没出五服,真是太令人在意了……他们家该不会是在搞什么血统论吧,全家人都丢到同一口大锅里互相炼化,如果真是这样,敖鹭知哥哥的病也变得细思极恐起来……要不哪天借探望小狗的名义去打听一下?如果今天能全须全尾地存活下来的话。
为了把蛋糕做大,或者说,为了把蛋糕店的准入门槛提高到外太空,强龙与地头蛇的互利共赢是大势所趋,用膝盖想想也知道,金家才不会为了半个弃子跟郑家决裂。只不过,在动荡的初创期,他们内部还有些事情没有解决,就拿猫薄荷领域举例吧,在双方各出一个蠢货的交锋中,本来金家已经有充分的理由把郑家按在二把手位置上了,谁知自家人缺了点“大局观”,闹出这么个事来,局势便朝着不利于金家的方向发展了。
二把手干最多的活、背最多的锅,为了避免吃这种亏,金家放弃了G省省会那么大块地盘;当他们的主战场转移到了A市,自然没理由把印玺拱手让给急赤白脸的土著们。
……越说越像窃国者的分赃大会了。总之,张经理选错了入场时机,不幸被卷入了一把手二把手之争,金家需要他揭穿废弃工厂的事,为的是给郑家一个警告:首先,你不能插手我们的家事;其次――之前银霁分析过,郑家对猫薄荷市场还不够熟悉,金家人已经习惯用猫薄荷来控制猫了――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来。
为保证这番警告引起重视,金家必须把事情严重性拉到金端成沉海同等级别,于是要求张经理在废弃工厂让前上司的孩子出点事,故意让人目击到,引起全社会的关注,再下场引导舆论,什么本地人苛待外地人啦、资本坑害创业人啦,总之就是把张经理塑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而且是一个被排外和不公平竞争毁掉的受害者,再找两个专家针对“人的异化”开几场讲座,冠冕堂皇地找一波借口,最后上演一场铁窗泪,摄像机一关,铁窗里全是金家换上去的人。
等事情闹大,借上述两个稳准狠的议题,郑家的污点就得以曝光了――对老百姓来说,原来郑家才是都市传说的幕后黑手,A市人不骗A市人都是假的!对更高一级的势力来说,郑家只有躺着挨打的份儿,公关能力太差劲,不堪大用!两头路都堵死,就这么从一把手竞选中铩羽而归……
然后金、郑两家的合作就会崩盘吗?不,这反倒是一种提纯。
金家想要造势,挑选素材时非常谨慎,事情要够大,又不能往死里得罪了对方,于是把握好“中间”的尺度,逼着郑家牺牲一个将至暮年的打手和一个已至暮年的老太太,便能极具性价比地划定界限、绝了对方僭越的心思。
至于自家打手嘛,对金家人来说,捞人是多简单的事,有了金端成的教训,还能防着郑家一手,只要事情办成,便许诺张经理想要的一切,不过是失去在公共视野里活跃的机会罢了,怎样都好过背着骂名回老家。
那么“老友重聚”的另一位主角、被选中的受害者元勋,在这件事里发挥了什么作用呢?
根据元皓ǖ呐笥压钩桑硬说元勋和郑家走得近也可以,但银霁觉得并不尽然。除了韩笑、敖鹭知和金惠媛,元皓ㄉ肀哒急茸畲蟮幕故瞧胀ㄈ思业暮⒆樱和上述几位高干子弟的缘分全是靠他自己吸引过来的――是一种混合了父爱与看乐子的同情,完全不涉及打手、权色交易,他既不需要委屈自己去当敖鹭知的小娇夫,也不需要把笑话韩笑物理成绩的同学“清理”出去,作为他的底气,勋冠饼屋也是元勋一手打下的江山,从未被收取过路费的恶霸们污染过。
站在张经理视角,元勋这个白手起家的幸运儿,维持人脉时看似一碗水端平,事实上两边都没有太亲近,完全是个老奸巨猾、两头不沾的中立派;至于他呢,同为创业者,一没有发家的实力,二没有沉淀的耐心,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选边站,很难不酸成82年的柠檬汁吧!如此看来,选择元家人下手,除了这是他惹得起的“上限”,还藏了些私心:事成后,在舆论加持下,或许还能坑一把老上司,留下他亏待下属招致祸患的印象。
此外――想到这里,银霁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就没想着绑走元皓辰,一开始就是冲着元皓来的。
同为元勋的儿子,元皓ū仍皓辰强就强在他妈妈是楼冠京。可矛盾点就在于,目前只有假药案能和楼冠京扯上关系,张经理的选择还有什么隐藏的解释呢?
――总不能是因为他觉得元勋更看重长子吧?
那可算他看走眼了。银霁冷哼一声,在心里盘算着,一会要是谈判失败,不如交代一下藕汤投毒的事,怂恿他改选更有迫害价值的元皓辰吧,说不定元勋自己就把赎金送到他手上了,跑路之前还能搞笔钱,岂不美哉?
回过神来,导航上,离自家小区还有一条街的距离。即将到达“开始的地方”,可银霁到底没搞清楚,与张经理有关的什么事情在这里开始了?
换个角度思考吧,那条朋友圈是公开可见的,像她这种不重要的路人都能看到;敢在公屏上这么通知大家,目的显然不是留下线索、让人循着路线去阻止他――
原来如此!
从一开始,银霁就不该去思考这句话的表层意思,重要的是张经理发出这句话的动机。除了少数几个人,没人知道他对薛凝眉动了毁容的心思,市监局的制裁也只是个意外,如今他的失败有目共睹,在失败“开始”前,公开可知的信息只有他与眉毛分手了,为此,在舆论的潮水退去后,总会有一批无条件善待成年男婴的人们替他惋惜:“唉,好好一个小伙子,就是被拜金女甩了才会陷入疯狂的!”
也许早就预料到自己会出事,在“悲剧”降临前,他还要堵在前女友家门口,维持住最后的深情男形象……这才是他希望别人认为的“开始的地方”,终极目的是把薛凝眉拖下水,自己金蝉脱壳了,道德审判由一个背了原罪的女生来承担。
――上述否定之否定的推理过程是在沉默中完成的。判断出敌方动机后,银霁本人的杀机也有了确切的形状,只不过,即便包装成“我要救人”的谎言,也不必向专业人士和盘托出,醒敌问题留到此刻考虑,她的选择是:省略念咒部分,直接施法吧。
低头看一眼手机,通话还没有挂断。
“余警官?”
电话那头马上传来回应:“怎么,关系都盘明白了吗?”
“嗯。”银霁有些赧然,“那我就不打扰……”
“先别挂,我马上就到xx厂门口了。”
难怪一直不说话呢,是在忙着开车啊,银霁咽了口唾沫――本以为上回谈崩了,结果她一发出求助的信号,对方二话不说,马上付出行动,难道说坦白局的促膝长谈反而建立了信任?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最后说给银霁的那番话带了几分真心,并不完全是为了脱身……
还是别给自己贴金了,这一切都只能指向一个原因:余成荣热爱工作。
有件事很奇怪,他怎么跑得这么快?该不会是背着家人参加过F1大奖赛吧?
银霁依稀记得大伯提过,最近长江北岸有冬季钓鱼大赛,有些快要退休的蓑笠翁尤其喜欢挑战极限,暴雪来了都拦不住。
也好,作为最该担责的人,余成荣的休假也该结束了。
***
街口的垃圾越积越多,道路两旁停着不少具备网约车资质的车辆,挤得通道更加狭窄,别说是警车了,计程车开进去都有点困难。
即便如此,司机还是按了表,把行车路线拧成麻花,稳妥地将银霁送到了荒草地。
冥冥之中似是有什么注定好了,车费刚好五十元。
银霁的七星瓢虫书包里一直藏着张护身符,即便在一场稳赢的赌局中,也没以实体形式押到赌桌上。想来也可笑,拿张钞票辟邪,就算被它招来了邪祟也舍不得破开,潜移默化中,她也被A市文明腌入味了。
“我上缴了过路费。”递出崭新的五十元钞票,银霁用灵识对龙王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您想让长江水恢复清澈,就请一如既往地保佑我们吧。”
然后,摘下那串一走动就发出声响的璎珞挂在树枝上,心里有个范伟替她解释:“只有它知道我是怎么没滴。”
这场暴雪来之前声势浩大,正式到场后,倒是老老实实地按阶段发展,直到银霁离开居民区,才有了点鹅毛的意思。
她果然比警车和救护车到得都早。天气不宜人,该办的年货都办好了,周围一片寂静,并不代表四面八方探询的目光愿意错过此处精彩――借着望远镜、手机摄像头(非拍摄模式)、准备好编出新八卦的嘴(要是没出什么大事,只能遗憾地砸吧两下)。
余成荣的私家车就停在废弃工厂楼下,当银霁走到她亲手上过锁的后门,车门在身后“嘭”地关上,她唯一的队友前来集合了。
“刑侦是假的,但犯罪不会停止嘛。”
这句话算是道歉,希望余成荣能明白她的意思,生死关头,私人恩怨暂时放一放吧。
“你冷不冷?”
然而,长辈的关切总能凌驾在不能当饭吃的自尊心之上。
银霁一抬头,望进黑洞洞的大门――这里是人情社会的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余成荣的话提醒过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要奔赴,她并不完全输给了妈妈。
厂房里还是老样子,一楼的食堂和办公室都上了锁,二楼有并排的水沟,空旷而封闭,每一个柱子背后都没有藏着人。
余成荣和银霁默契地一言不发,脚步也故意放轻。来到水泥大舞台,堆叠的幕布后面藏着一个诱人的后台――如果那里面也找不到人,银霁就再也处理不了自己的心慌了。
好在她之前探过路,一下子就找对了地方。破旧的门被一脚踢开,看清来者后,张经理放下手电筒,青着一张脸,破口骂道:“又是你?!”
今天,余成荣的身份是钓鱼佬,来得又急,身上没带枪,不过,作为一个老刑警,肉搏总不能输给生意人吧!快速判断着情势,银霁往最专业的队友背后缩了缩,这才能安心观察歪在沙堆旁的元皓ā
男明星的外观经不起一点风霜,失踪了一个小时多一点,人就灰头土脸成这样了:垂着头、双目紧闭,脸上挂了彩,除了嘴角肿得老高,并不比张经理伤势重;身上套着他最喜欢的羽绒服,被人扯得歪七扭八,露出里面的格纹西装――见到银霁,领带扣竟像是活过来似地,利用手电筒的反光对她发射了一个w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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