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万树珍爱生命,混入其中,就是在乎旁人异样的眼光,身体也不允许――饶是如此,到第六圈就不行了,捂住胸口,像游魂一样飘离方阵,最后搁浅在主席台旁,扶着水泥砖大口喘气。
(18)班看到这一幕,在老师的斥责声中,好几个人像泥鳅一样脱队,赶往了主席台,所以,剩下的人和(19)班组成的方阵被重点关照,是由三个体育老师牧着跑完全程的。
最后,泥鳅们等黎万树顺过气来,跟他一起重跑了各自欠的圈数。“大姨妈方阵”掉队的多了,念在她们是初犯,狱卒格外开恩,罚圈暂不作数。其余方阵总算到了终点,在草坪上等待校长发话,一个个都像刚被鲁提辖“咣咣”干了五拳,眼前斗转星移,耳畔金鼓齐鸣,连交头接耳的精力都所剩无几。
要不是考虑到形象,瘫倒在地的只怕更多。整个操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听得跑道上不间断地传来呵斥声: “……耽误的是大家的时间!”
等元皓ㄋ们还清了欠的债,校长拿着新鲜出炉的名单,黑着一张脸走上了主席台。
耳鸣中,银霁断断续续从他的发言里得知了一些信息:第一,胆大包天!说破了嘴,不少高二生还是溜号了,看来还得下一剂猛药――名单会实时推送到校门口的led大屏上,全天候滚动播放。
“路过的人会问你校为什么要洗脑循环电影片尾――说不定过段时间,有的名字还要在外面加个框框。”韩笑人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贫嘴机能还在运转。
第二,没羞没臊!吸取了今天的经验教训,名单的公布方式将改成累积制,“看你们这么不上心”,干脆在教学楼下拉一个宣传栏,每个名字后面还会加上学号和班级,狠狠凌虐不服从管理者的集体荣誉感,反正墙宽,贴得下。
“说来说去就是找各种方法拉你游街示众呗。”孔秋替领导找出了事物的本质。
第三,礼崩乐坏!早在最好的时代,毛主席有一项重大国策就是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看看现在的学生,营养好了,身体反倒不行了,走出国门,一个个被取笑“东亚病夫”,叫你们校长以何面目泉下会见伟大领袖!体育老师你来说,对吧!15圈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之所以一开始就拉到顶格,是因为学过体育的都知道,比起玩玩打打地慢慢加码,这样更能激发身体潜能,短时间内,极大提高年轻人的身体素质,光阴似箭,大好时光不等人,高中三年很快就过去了!――科学理论讲到这里,综上,如果你们再有违背集体意志的行为,我们会考虑叫家长,严重点的,给处分,怕不怕?
方同学帮着归纳总结:“这三点不是在讲同一件事吗?”
“萧敬腾快点来开演唱会吧。”刘心窈已经在祈求玄学的帮助了。
上课铃响过了两遍,可见这次训话的重要程度。最后,老师们扶着校长下台,泥鳅们扶着黎万树回教室,银霁上次见到这种景象,还是在描绘长征后半段的插图上。
***
晚上,韩笑把说好的黎万树童年照发在了讨论组里――不止如此,在当事人明确表示过不同意的情况下,还有一条配套视频。
考过级的银霁一看就知道,这是200x年的市礼堂。舞台上,从眼型依稀分辨得出是黎万树的瘦小男孩穿着挺括的衬衫,西装裤的裤腰几乎提到胸口,在报幕老师的隆重介绍下,昂首挺胸走到台前,为前来视察的干部献唱了一曲《小小少年》: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无忧无虑乐陶陶!
但有一天,风波突起,
忧虑烦恼都到了!”
韩笑算着时间开始王婆卖瓜:“是不是很可爱!是不是很想捏!”
“只有你想……斯国一,旁边那是现场乐团吗!”
“是的是的,这可是少歌赛特等奖才有的排面哦!”
“唉,看得我心里难受,人家的童年都是黑历史,只有我们树树是白历史。”
黎万树当然听得出黄思诚的潜台词,嚷嚷着:“我现在的历史也并不黑好吧,我才几斤你知道吗?”
韩笑胳膊肘往外拐:“谁叫你长胖先胖脸,现在就跟个兔斯基似的,粉丝全都跑光了,你也从来不注意形象管理。”
“那是我能控制的吗!”
“长胖不能控制情有可原,仪态总可以吧!天天抱个手机玩,脖子都前倾了!”
“笑啊,别光说我,你也得注意你的气质了――你现在讲起话来跟我妈一模一样……”
银霁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索性现在就把问候插进来:“树树,你现在感觉身体还好吗?”
“哦,我气顺了就没事了。比起这个,今天雾霾挺重的,我更怕嗓子倒了呜呜呜呜.”
看到这句,一直沉默着窥屏的帝企鹅领导出言安慰:“哪这么容易就毁了,你就当这波是为了扩充肺活量,我们都在等着你圣诞节那首over the reborn。”
“是rainbow,25分佬!”
学委说了句公道话:“你还别说,我真看到他在好好背单词了,他期末必给你考个26分,don't 挖梨呀。”
“能刚好比上回多考一分,那也算他厉害。”
“谁都比不过你厉害,”黄思诚发自内心地感叹,“全校都找不出几个从小就能上大礼堂表演的人。”
“没办法,黎某人身无长物,只有这把嗓子靠得住了,老天给我关上了一大堆门,也就给我留了这么一扇窗。”
与此同时,雷成凤延迟表达了同情:“……贵校疯了。我的建议是能溜就溜,上个名单算什么,又不用背处分。”
银霁切出去回她:“话不能说死,我看他们那意思,说不定真要背处分哦。”
“那就上报给教育局,让这破学校倒闭算了。”
“你信不信等我们的孙子都入土了,这学校还屹立不倒。”
“嗨,祸害遗千年。如果我是你,我就找个理由请假到过年。”
“过完年回来一看,加到20圈了。”
“真尼玛把你们当羊放啊,放羊都不跟这样!”
学校的考虑面面俱到,为防止学生之间过度交流心得体验,最后得出什么危险的结论,特地选在降温时替大家突破体质上限,第二天上学,几乎有半数同学不能正常地发出声音。
刘心窈也哑了,却还和其他人一起围在黎万树身边安慰他:失声只是暂时的,等身体适应了,总会好起来的。
黎万树的嗓子还不是简单地嘶哑,而是整个频段都上移了,换句话说,完全失去了他浑厚的低音,一开口就变成曾志伟。
只有学唱歌的人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没事,我真没事,你们别太!操心啦!”黎志伟看起来倒很乐观,听到自己没控制住的那句破音,甚至又把眼睛瞪成了等号,伸出圆手兴奋地摸摸喉咙:“妈妈,我有E5了!”
第二节课下课,全班都按住黎万树,叫他留在教室里休息。拼死拼活上完刑,银霁拖着自己的尸体走到教学楼另一边,瞻仰了承诺好的宣传栏,发现名单不是按首字母排列的,而是按交假条的顺序。
所以,黎万树的大名应该是统率着其余三人,在校门口的LED屏上、“本日跑操缺席者”的鲜红大标题下,不间断地滚动播放着。
不仅如此,校团委的微博账号还在超话里公示了这四位同学入学时上交的电子照,银霁上厕所路过(2)班,听到他们也在哑着嗓子骂:“我看学校真的是疯了。”
顺带一提,这回全年级都一视同仁,特权仅体现在火箭班是负责领跑的,岂敢怠慢。
既然下定决心要绝地反击、争取半个月后在前来考察的教育部领导面前留下好印象(根据雷成凤的分析,具体多好是没有上限的,至少得让四中不再觊觎top2的位置才行),宣传片续集方面也要再接再厉。敖鹭知没空培养新人,自习课时召集了原班人马,先在(1)班门口排好走位,又通知他们明晚还是老地方开拍,地点有可能临时改成操场,总之先提前背好稿子,确保万无一失。
人们应当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以免无心之语被宇宙当做某种“下订单”,这就是老人常说的谨防造口业。银霁脚步轻,从另一边下楼时几乎没发出声音,楼道中,高一的教导主任独自站在窗边,看起来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了,在神圣的教学楼中点着一支烟,于是,向外敞开的窗户无法发挥它的反光作用,他的口业被他背后的不速之客听了个十成十。
他是在朝电话那头咕哝:“――怕是老糊涂了,拍脑袋做的决定搞这么大阵仗,还能怎么办,只能祈祷他早点退休,可惜老头子励精图治啊,非要等到干不动了才肯歇下来……
真不错,正愁眼下的迷局如何攻破,一下子有人给她划出了问题的核心。点对点的交流是最轻松的,敌人已经显形了,银霁有一个办法。
第57章 雨工
快乐学习讨论组尽力展现出快乐的一面,除了学习什么都讨论。晚上,韩笑发来两张新画的头像,敲锣的大佐猫是给黄思诚的,鼻子上粘着七星瓢虫的黑脸绵羊是给银霁的。
收到礼物的人都表示非常喜欢,画师自己却不满意:“我家显示屏色差太严重了,画的时候没觉得这么黑呀,容我拉个滤镜先。”
黎万树无情吐槽:“银霁,你换上这个头像之后千万千万不要抽卡。”
他也在尽力展现快乐的那一面了。
快乐是有血条的,互相打趣几句,大家头顶上的名字就开始飘红,因而,这是讨论组建组以来最冷清的一个夜晚。窗外,雨水敲打着楼上空调外机的罩布,发出声声钝响,渐渐汇聚到一起,一旦超出承载限度,就会落下来、砸在窗框上,像是有谁在外面突然捶了窗户一拳。银霁小时候,总把这种声音想象成雇佣兵夤夜来报,向她传达“人头落地,事已办成”的暗号。
这场雨大概是刘心窈作法成功的结果,晚自习下课就能感受到喜人的湿冷,走出校门后,竟真的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同学们先是表现得像是中了头彩,继而忧心这场雨来得不是时候,在班级群里整齐划一地发送:“请保持这个降雨量到明天上午吧,求求龙王开恩!”为此,“信男信女甘愿提前承受南方的魔法攻击!”
头一回见识到赛博祈雨现场,也是开了眼了。
说到龙王,银霁想起一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典范――柳毅。柳毅还没得了便宜的时候,路遇洞庭龙女,问她为什么牧羊,是想宰了它们献祭给哪路神仙吗?龙女回答:“非羊也,雨工也。”细问之下,还是“雷霆之类也”。凡人就是这样,一叶障目、颠倒黑白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本事,神明就在眼前,偏要磨刀霍霍,指为牺牲。
冬天可是“雷霆之类”的歇业期,银霁总觉得缺点什么,于是掀开琴盖、插上耳机,自行弥补缺憾。先是选择了车尔尼740的一曲“暴怒的脾气”――这本书中她唯一能原速弹下来的曲子。都是为了考级。
夜深了,不远处公路上的车灯为她提供了光源,间或穿透窗玻璃,像幻灯片一样在墙壁上飞入、淡出,令书桌上的两个药瓶有了动态:一瓶是棕黄色,一瓶是葫芦形。
在这样的夜晚,车尔尼还不够劲――银霁像红酒品鉴家一样在心里排着序――来一首梅菲斯特圆舞曲不是更合适吗!
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人祈求神明的帮助,就有人叩响魔鬼的房门。
虽然触键还是一片混沌,她多少感受到李斯特想要描绘的画面:为了夜莺的歌声,魔鬼召唤出欢乐,把人类淹没在大海一样汹涌翻腾的感情之中。
谋划着送郑师傅回家休假那次,银霁就觉得有些事情很反直觉:“人无完人”的另一种说法,是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坏人,可惜,人不能只被杀死一部分,一旦想要停用他的某些模块,就非得把整个生命夺走不可。她忍不住怀疑,这种悖论就是为防止地球人口突破上限而设置的。
积压的众怒需要一个宣泄口,天意总会把执行者安排到位。刮奏一直过不去,重弹了三遍开头,银霁觉得,可以了,就这样吧。现在,就算梅菲斯特主动找上门来,想必也是为了欢迎她这个新同事的加入。
***
天不遂人愿,这场雨没能坚持到第二天早上,刘心窈在班级群里自我检讨作法作早了,大家不听她的,积极把锅甩给龙王。
书包装得太满,里头的东西就没法“嚓嚓”响了。平心静气走到教学楼下,空气却异常地躁动不安,只见新开张的宣传栏边人头攒动,还没到更新名单的时候,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这里再插播一条新闻:为了给累加制的新清单腾地方,本次小测的排名表用了最小号字体,一拳下去,能打中50位同学。可是,排名表昨天中午就出了,不至于到现在还这么受关注吧,难道是大家的近视加深了?
到底是韩笑的闺蜜,战地记者杨翊君这回又冲在最前线,看到银霁,言简意赅地归纳了躁动的原因:“你们班长刚才把名单全都撕了!”
哦?
“这些要怎么办?捡起来还是?”有人指了指地上。
“别动,不然你也要被抓去当典型。”
银霁挤进人群,看到地上的几个纸团子。从它们扭曲的形态分析,捏制它们的人发了好大的火。
她问惊魂甫定的观众朋友们:“是不是有人对元皓ㄋ盗耸裁矗俊
“不清楚哎……”
“校门口的也被他撕了?”
“这个也不清楚……”
到底有多少人打算走马观花式地过完这一生啊?
“吓死我了。他真敢啊,撕完就跑去找校长了。”杨翊君指了指办公大楼。
“一个人去的?”
“不,敖鹭知跟他在一起……”
银霁上楼时,手伸到背后,拉开书包拉链,抽出一沓纸。走廊里很安静,可见校长办公室的大门特别厚实。在消防栓的玻璃门上检查一下自己的表情,她整理好着装,挺直腰杆,推门进去。
校长正端坐在办公椅上,双手交握放在桌沿;揭榜人隔着桌子站在他对面,背对着大门。南北都割据完了,敖鹭知站在办公桌西侧,抱着胳膊,谁发言就看向谁,像是来当裁判的。
银霁进来时,刚好是元皓ǖ穆执危她半途听到的陈词如下:“……是病患,但我们并没有给他搞特殊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种做法实在太侮辱人了,我们是学生,又不是罪犯。”
还好,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在这个范围内,最后一句倒是掷地有声,银霁开始反省自己进来的时机是不是不对。
已经来不及装作空气了,她只好扬了扬手里的口播稿:“哎……哎?!不是这个点来录像啊?不好意思我可能记错了。”
说完作势要退出去,姜校长正愁怎么躲过那句尖锐的指摘,当然不肯把送上门的救星放走。
“先别走,银霁,我们正需要你的意见。”
好险啊。掷地有声的发言就这么碎在了地上。
银霁走向元皓ㄉ肀叩目瘴唬他正垂眸看着桌面,没给她半个眼神。当着二位领导,她无法仔细观察他的情绪发展到哪一步了,只是觉得可惜――如果这是个女孩,她至少还能牵个手安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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