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笑向尤扬挥挥手,五彩斑斓的手机链跟着晃动,尤扬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几个纸袋。
两个人寒暄几句,尤扬伸长脖子看看周围:“就你一个人来的?”
“是啊,我们啦啦队的活动上午就结束了。”
银霁想起来,今天师大附中开运动会。
“那个逼呢?
“他倒想来,但他们晚上有加时赛。”
“这么认真的吗?运动会不都是随便打打,联赛才是关键啊,一群弱鸡学霸也值得动真格?”
韩笑抬脚踢他:“看你那副嫉妒的嘴脸。”
“得,他回来半年我都没见到人,怎么着,你们合伙孤立我是吧?”
“搞笑,考完试那天我不是还喊你聚餐吗,结果你自己跑回老家了。”
“我得疗伤啊,身边的变态全都考进去了,就我被淘汰。”
“我这不是送炸串下乡慰问你吗!”
“你以为你不是乡下人?唯一的城里人现在都不一定搭理你哦。”不知为何,尤扬阴阳怪气的。
“他敢不搭理我!别忘了,我是他永远的父亲。”
尤扬呸了句,声音沉下去:“他不来也好,我妈不让我跟人渣玩。”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炸响,尤扬看看天色:“要下雨了,你快回去吧。”
韩笑不肯走,探头向校园里看去:“对了,那个……”
尤扬拿与声线不符的宽阔躯干拦住她的视线:
“不准!妈妈不准你瞎看!”
你们这个家族的伦理关系还怪复杂的……
第二天,银霁跟妈妈说晚上想吃食堂。下了课,其他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敲敲尤扬的桌子:“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第7章 蒲公英中
银霁和尤扬不咋熟,对他的印象只有一个手欠。某日,小学同学寄信过来,信纸一角折成了精致的四叶草状,当时在女生中间很流行。
银霁手工不好,一看到就舍不得拆了,尤扬那时还坐她后面,一把抢过来,高高举过头顶。信的内容只是一些学习上的烦恼和对言情小说的探讨,他通读一遍,当即觉得头上的包白起了,看银霁一副可惜信纸的样子,说道:“哎呀,你别哭,我马上给你复刻出来。”花了整整一节数学课,真把四叶草给恢复成了原样。
尤扬是个想到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计较后果的人,银霁本不想惹上这种人,如今又对这位祖母的孙子(非亲生)产生了一些兴趣,既然如此,稍微降低一点生活稳定度也不是不可以。
打好饭菜,尤扬还在震惊中,想到什么说什么:“你这么高冷的人,怎么突然找我吃饭?”
“你和殷莘关系很好吧?”
殷莘是她们班类似大姐头的存在,有她在,女生们很少受欺负。上课时,她能睡就睡,体育课倒很积极,开学自我介绍时说:“我的目标是长到一米七五以上!” 为此每天比别人早到校一小时,晚自习前也要花三十分钟练长跑,短短几个月,已经跑进省预备队了。在她心无旁骛锻炼的时候,银霁注意到,一些不怀好意的眼神在她身上逡巡。
除了身高,殷莘的第二性征也比较早熟,跑动起来,运动内衣并不能减缓它们的晃动。
银霁隐晦地提到某些男生私下开的黄腔:“殷莘不是经常帮他们带早饭吗?这种人根本不值得,我先告诉你,你记得提醒她一声。”
尤扬放下筷子:“你还是直接跟她说吧。”
“可是我跟她不熟……”
“你跟我也不熟啊!更何况,我是男的,我去说更不适合。”
也对。
“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嗯。”
尤扬仰头喝干汽水,挑眉道:“原来你是个好人?算我看走眼了。”
不,现在的你才看走眼了。
两人去操场找殷莘,半路被几个社会青年拦住了。
“喂,你们两个,刚才跑过去的大奶妹是不是你们同学?”
尤扬愣在原地,银霁小小地上前一步,装傻道:“什么同学?你是说我们教导主任吧?”
“不是老女人,我说那个天天在这狂跑的女的,叫殷……殷什么,是小孩。”
你也知道是小孩哦。
“我知道了!”银霁恍然大明白,“你们说的是警察局长的侄女吧,殷成凤,今晚她大伯要来给我们搞安全讲座呢!”
男青年离去了。
尤扬长出一口气:“你别编得太离谱。”
“跟他们这种人用不着靠谱。”银霁晃晃手机,“你在这等殷莘,我去跟门卫说一声,叫他重点关注这几个人。”
“你什么时候拍的照啊?!”
实验中学门禁比较宽松,尤其是在晚自习上课前、家长来送饭这段时间,社会青年们钻的就是这个空子,盘踞在此好几天了。
***
第二天早上,银霁和尤扬吃到了校门口最难排队买到的那家炸酱面。尤扬包了一嘴还嫌不够:“就这样把我们打发了?你不得磕个响的?”
殷莘第二次为了银霁胖揍他:“你出力了吗?啊?出力了吗?你都没发现有人在蹲我,绝交吧!”
谁都知道,银霁从来不带男生回家喝茶,头发太短、学习态度不够端正的女生也不带。尤扬不介意,在学校,他没事就来找银霁玩,有次,他看完一本青春疼痛小说,趁晚自习没老师,和银霁的同桌换了座位,哭哭啼啼讲了一晚上的剧情。
银霁耐心听着这个故事。普通校园生活被一群精力过剩的高中生过得狗血纷飞,主线剧情大概是他爱她她爱他,他为她挖墙脚她为他背叛朋友、他又放下暗恋的女神和追求者上床,到了下一章,这群人又撇下一堆烂摊子去参加烟花大会、修学旅行……舞台真的是中国吗喂?在一阵你扇我耳光我踹你子宫的血雨腥风过后,高考在即,女主的闺蜜昧下女主的报名表,自己变成了大明星。书就写到这里为止。
“怎么没头没尾的?”
原来这部小说分为上中下三本,上已经绝版了,下刚出来就卖断货了,殷莘有全套,怎么都不肯借给尤扬。
银霁揣测殷莘的动机:“你一个男生居然爱看这?”
“又不是我自己想看的!都怪韩笑……哦,韩笑是我小学同学――一天到晚在那诱惑我,我才买来看的,虐死我了,呜呜。”
“你为什么不找她借?”
“她是住读生,这种闲书都藏在她表姐家了。再说了,连她自己都没看过结局,要是我先看了,我不就赢了?”
银霁想了想:“我帮你借。”
***
终于轮到实验中学开运动会了,殷莘一口气报了四个项目。最后一场接力赛之前,银霁主动提出帮她抱衣服。
虽然银霁成功刷到了好感度,但殷莘整天忙于训练,跟她没什么交集,闻言大吃一惊:“你一个项目都没参加?”
“啊?我投稿了好几条广播呢。”
殷莘摇着头下判词:“……头脑发达,四肢简单。”
银霁的体育成绩的确都在合格线附近徘徊。
所有比赛都结束了,殷莘领完奖,去厕所换衣服,银霁跟了进去。
“殷莘!我有件事想求你!”
隔着门板,殷莘大喝:“什么事,你尽管说!”
“能不能把那套《吹不散的青春蒲公英》借我看两天?”
门后陷入沉默。过了一会,殷莘走出来,表情很无奈:“尤扬都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了?”
“……你也太了解他了吧。”
“那个,跟你说句实话,”殷莘压低声线,“其实我是骗他的,我根本没买这本书,网上有txt,我是下到手机里看完的。”
“可以发我一份吗?”这样也能交差。
“不了不了,你一定会受不了的,每句话后面都接一句盗文网站的广告,我脑子都被它污染了,看完了好几天才缓过来。”
“这样啊……不行你跟我讲讲后面的剧情呗?”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银霁送殷莘回家。她家住得近,走回去不到二十分钟,一路上,她看出殷莘的难受,毕竟当着“好学生”的面,必须把习惯性脏词往肚里咽,于是造成了一些讲述上的卡顿。
讲到女主角在粉丝面前揭穿闺蜜真面目那段,殷莘领着银霁走进一个半开放的小院,在一家汽修店门前停住,非常突然地,一嗓子吼醒躺椅上的中年男人:“爸!起来做饭了!”
殷莘爸爸揉着眼睛看她们:“你带同学回家了?真难得……”
他起身走向厨房,走姿有点怪。银霁注意到,他的脚踝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当兵时弄成这样的。有个狗鸡……变态连长折磨他们班长,我爸为他出头,自己受了罚。”
说到这个的时候,殷莘脸上有掩不住的骄傲。
她带银霁从汽修店后门走上一个阁楼。这是她的卧室,唯一有女孩子气息的家具就是挂有小星星串灯的床帐。殷莘钻进去倒腾一阵,找出几本书:“我这还有别的小说,你想看吗?我借你。”
“想看想看!”银霁接过那些大部头,心里祈祷网上最好能查到它们的剧情梗概。
两个人坐在藤椅上喝酸奶。
“就在我家吃晚饭嘛!我爸做饭可快了。”殷莘开窗吸吸鼻子:“他在炒酸菜鸡蛋,是我们家自己腌的酸菜哟,外面买不到的。”
银霁表达了遗憾。好不容易不用上晚自习,不是她不想留,奈何家里管太严啊。
殷莘失望地说:“行行行,一看你那样儿就知道。”
“对了,开学的时候,你说你想长到一米七五以上是吧?”银霁无意间提起。
“你还记着呢!这么关注我的吗?”
“那可不,我们这帮矮冬瓜都很羡慕你呢。”
“放……不可能!”
“不过听我爸说,要想长高,应该多吃肉、多喝牛奶,还要经常参加大球类运动。像篮球、排球这种跳跃动作多的,比单纯跑步有效。”
“是有这么一说,我也挺喜欢篮球,可惜训练太忙了,没时间打。”
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就成。
“全市初中生篮球联赛你知道吗?明年四月比,听说过了选拔就能蹭到免费培训,教练都是从国家队退下来的队员呢。”
殷莘心动了:“那我寒假可以去看看。”
第8章 蒲公英下
听完整个故事,想起殷莘对无功不受禄这句话还是很认同的,银霁问:“结局可以透露给尤扬吗?”
“别了吧,这不完全烂尾了嘛。”她却只关心朋友的阅读体验,“一帮人都撕成那样了还能强行大团圆,小偷到最后都在风风光光当明星,气死个人。不过,这样倒是挺写实的。”
不,现实中他们少说也要蹲几个进去……
“要是他被教坏了怎么办!跟你不一样,他可是纯种的傻……智障啊!”
原来还饱含着对朋友前途的担忧。也好,体感这种结局不太能震惊韩笑一百年。
后来银霁把这部小说抛到脑后,等加印版上市时,她在书店扫到一眼腰封,发现宣传语是:“青春就像蒲公英,即便终将各奔东西,吹不散的是你我的情谊。”
她这才明白自己不喜欢青春小说的原因――这种赞歌也太假大空了!你看,作者都已经认同青春是蒲公英了,还得硬加一句前后矛盾、违背自然规律的口号圆回来,很难不觉得是对出版审核制度的一种妥协。事实上,烂透也是一种美,老头们不懂,也不允许。
妈妈经常在电视上看教育学讲座,那些专家提到孟母三迁时,总爱说家长不能忽略环境的重要性,环境可是塑造人的一双大手哇!银霁的看法是,环境还是塑造感情的一双大手,很多看似萍水相逢的美好同窗情谊,其实潜藏着安排和“顺理成章”,触手可及的同学是什么人,读书越久,越取决于你和你父母在这场竞争中的位置,当然,运气成分、暗箱操作也不可忽视――不管怎样,对普通人来说,个人主观意志是绝不会参考的。说白了,全都是强扭的瓜,比包办婚姻最多高一篾片吧。
所以,那些陪你走过春夏秋冬的好伙伴,看似是活人,实则是一屋的镜子。不寒而栗、不寒而栗。银霁不知向谁诉说这种感想,只能独自往下潜,就像她小时候一个人拿树杈子拨弄恶心的虫窝,虫子四散奔逃,场面越不受控制,她越想继续探索下去。
――把一群性格各异的陌生同龄人关在一起好几年,文艺作品加点佐料,他们就会把竞争对手间的兔死狐悲感误当作爱情和友情,把模糊的群体特征误认为一个特定的憧憬对象;为了对抗压力和空虚、抑制生长期的躁动,终日沉浸于角色扮演,忘了自己正被关在笼子里,一个平平无奇的年龄段,如果不美化为“最好的青春”,仿佛就对不起自己的一生。大家都是这样的,都普通,都没有意见,省了大人多少事!一旦脱离环境,谁还在乎谁啊?就像小说里的这群主人公,在校时无论怎么撕都能藕断丝连,高考大门一开闸,你看他们还乐意称姐道妹不。
带回家喝茶的小学同学们,银霁上了初中就不怎么联系了。
不是没有傻瓜想要跳出剧本、把这样的过家家当真。可假的东西终归是假的,就算在没有升学压力的幼儿园里,想要对抗模糊化、聚焦于那个特定的人,也得反复穿越68棵树组成的丛林,等他长高了,双脚踏到热带雨林湿红的土地上,就会发现,这片丛林其实只是一棵树的分支。单枪匹马哪里打得过人生的因缘际会,也许只是始于一件小事,只要分开得够久,再亲密的朋友都会慢慢消失在对方的生活中,因为下一站总有更合适、更聪明、更漂亮的演员取代ta们的角色。
这种由捏造出来的人际关系构成的青春,银霁觉得,连蒲公英都不如,蒲公英种子落地还能生根发芽呢,而人与人之间无比脆弱的链接,所谓“缘分”、所谓“情谊”,只要断联,就会彻底消失,连转世轮回都没有。丢了的东西就很难捡回来了,就是这样无趣的。你别不信,就是这样无趣的。
话不能说太满。虚构故事里很美好的破镜重圆,现实中也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当主人公不得不和旧人一起发财时。
有段时间,爸爸回家总是垂头丧气的,银霁试着表达关心,爸爸很抗拒,叫她好好学习,少操心大人的事。
当家里有什么坏事发生时,正常父母都不喜欢让孩子知道,再艰难也要尽力维持表面的平和。在银霁的记忆中,自家爸妈仅有一次负面情绪大型外露现场:电视里,有个年轻时很出名的小生宣布复出,正在接受采访。妈妈沉默着看了一阵,不知怎么地,突然关掉电视,胸口剧烈起伏,语气沉重得可怕:“妈妈不干涉你追星,但还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被一些人的外表所蒙蔽!那个姓海的长得再好,别忘了他是因为家暴才息影这么多年的。”
作为一个少女,银霁怎么会喜欢过气中年男明星呢?妈妈的举止实在奇怪,她觉得没这么简单,却也不好过问,只是又一次体会到父母不是永远完美无瑕、情绪稳定的。不过,报喜不报忧是父母的心意,她也听话地正常生活、维持平静,仅能在夜里听到隔壁卧房传来叽叽咕咕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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