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霁的书桌靠墙,固体传递声波最快了。
是爸爸在忧虑地说:“……可是高中毕业后,我们这么多年没联系了……”
“试试嘛,也是一个机会,至少不会血本无归。”
“万一他不给面子……”
妈妈语气冷了:“对对对,面子最重要,那你可得把自己藏好了,压力丢给孩子就行。”
“关孩子什么事?好赖我工作保住了,怎么都不会背债的,放心。”
“谁管你背不背债,我们小乖多聪明,肯定早就察觉到不对了。”
确实是这样,你们的小乖认为,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有个大领导落马了,为践行有难同当的传统美德,电力公司一层层进行了改组降薪取消年终奖的流程吗?班上有个同学已经念叨好几天了,她爸也是底层小职员,在家一副天要塌了的模样。
“――你又不肯跟她明说,她只能一边瞎猜一边害怕,怀疑是不是她做错事了,专家说过,这样的家庭环境会给孩子的身心发展带来重创,我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所以你啊,差不多得了,要么就想办法改变这个局面,要么就跟她摊牌,逼她穷人孩子早当家。”
“哪就这么严重了,你少在这激我。”
“哎哟哟,我哪敢激你,你才是一家之主嘛,你对老婆孩子甩脸色,谁会说你一句不是呢?我们母女俩只能一天到晚胆战心惊、做小伏低咯。”
妈妈这人看着温温柔柔的,讲起狠话来可是一点不留情面。
爸爸的声音带了委屈:“非得把话说这么重?”
“这样就算重话了?嗓门大的是你,也不怕吵着孩子睡觉。”
四面楚歌的爸爸鼓起勇气尝试了之前不敢做的事,过了差不多一年,那座无形的大山消失了。不仅如此,家里买了车,还装了新电视和浴缸,银霁的钢琴也从珠江换成了雅马哈。
这场翻身仗的具体过程银霁无缘得见。有一次,一家三口出门散步,爸爸神神秘秘地指着某社区一家生意火爆的游泳馆:“看见没,这里头有爸爸的股份呢。”
转到街上,他又指着一家连锁蛋糕坊――这品牌还是银霁四年级从Z市开到A市的――小声说:“看见没,这个店面爸爸就快全款盘下来了,将来就是你的。”
过马路走到另一条街,他们停在了一家老字号烧烤店的招牌底下。
“看见没……”
“这里也是?!”
这家店都开了三十多年了,不可能吧?
“当然不是!明天晚上我们请元叔叔在这儿吃饭,你要是方便,最好还是出席一下。”
银霁对资产的概念还很模糊,听到这个心里很不是滋味。据说爸爸高中时和这个财主老同学关系很好……难道闰土和老爷的故事要发生在他们身上了吗?
所以,她可耻地产生了逃避心态:“我又不认识人家,有点尴尬吧?”
“别担心,你小时候见过元勋叔叔的,他的老丈人……前老丈人,还是妈妈单位的领导呢。”
妈妈提醒道:“你记住了,千万别当着他的面说什么前不前的,他这几年对那一家子还是挺上心的,我们都看在眼里。”
等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
此刻,银霁对闰土的同理心达到了巅峰。
第9章 好破的镜子
“要不是靠你们这群发小,这事哪能顺利办成呢?”
听到这句话,银霁方才稍稍放松下来。两人以下不能称之为“群”,迅哥儿和闰土却只有彼此……因而,情况还没那么糟吧。
说话的是元勋,人如其名,初次见面,银霁觉得他颇有些将军气度,谁承想喝了几盅就嗨到不行,高兴地拍起了肚皮,气质暂时下降为帝企鹅首领。
他拿鹅翅……巴掌热情地拍打着爸爸的肩膀:“多亏你呀,老银兄弟!其实我也怕得很,回老家这几年一直在赔,要是没你忙前忙后,这生意哪里做不起来?”
“你是想说‘哪里做得起来’吧。”
爸爸都快躲到桌子下面去了,元勋还在一个劲儿盛赞他是个“少见的实诚人”,两个人越坐越近,爱的巴掌和暴雨一般落下来。忽然,元勋打个酒嗝,“刷”地变出一张正经脸:“不过啊,我给你提个建议,你可不准生气。你这人,从小就这样,优柔寡断、畏手畏脚;人家有勇无谋,你是有谋无勇,可早点改了吧!能再积极点,不只赚现在这个数。”
他一指银霁:“为了孩子,拼一把,好不好!”
爸爸费老劲把他从身上撕下来,艰难地回答:“做生意跑动多啊,我还是、我还是想多陪陪老婆孩子!”
刚才还说个不停的元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爸爸自知失言,连忙把话题拐到孩子身上。
互相交换几条诸如身高、饭量和几点睡觉的基本参数,爸爸回头问银霁:“元叔叔的孩子你记得吗,他还是你幼儿园同班同学呢。咦,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他那时候还……”
“吃饱了吗,要不要再点把串?”妈妈插话进来。
“不用了。元叔叔呢?”
“叔叔我有酒就够啦!我家那混账读幼儿园的时候,我还在Z市打拼,天高皇帝远的,银霁,你说说,他小时候没少调皮吧?”
银霁偷瞄妈妈一眼:“一个班上好多人呢,我也记不太清谁是谁了……”
“对对,确实太多人了。刘老师退休前,班上最多能塞下100个孩子,早知道这样,一开始就该听我的,送他去私立幼儿园……”
于是自然而然问到孩子们的中考志愿。
爸爸又回头看银霁:“你知道吗,元叔叔的儿子在师大附中读书呢,可厉害了,等他直升高中部,以后上哪个985还不是随他挑。”
需要一个假谦虚的双簧搭子是吧,好的。银霁配合地“哇”了一声。
元勋并没有被她“哇”得心旷神怡,只通红着一张脸,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别提了别提了,他可没那个能力,以现在的成绩,上普高都成问题,到头来还不得靠他老头我?”
难道他的气运在小升初考试上已经用光了?还是说被篮球、游戏、谈恋爱之类的课外活动分走了心神?
“都怪我,是我当时开的条件太低了。我跟他说,只要你考进初中部,以后你爱干啥干啥,老子再也不管你了。后悔呀!后悔也晚了,还能怎么办呢,以后只要他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我就心满意足了。”
爸爸吓坏了:“你的意思是‘不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吧?!”
所以……这就是这个父亲的期望?楼医生同意吗?
银霁吸着豆奶思考:他应该只是嘴上说说。那家蛋糕坊叫勋冠饼屋,至今没改名――但也不能排除重新商标注册很麻烦的因素。好复杂、好烦人。
爸爸似是没察觉出对方自谦过了头,说什么信什么,看到老同学沉默,非常同情地陪了一串沉默。这种时候,往往是妈妈出来挑大梁。
“高中择校还是得慎重。就算不考虑升学,一定要好好打探学校氛围怎么样,要是有师长工作懈怠、放任孩子自暴自弃的现象,还不如现在就求老师同意他留级,好歹能多复习一年,尽最大的努力考个好点的学校。”
妈妈对别人家的孩子还真是严格啊……然而,银霁心里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家有的是钱送他上国际学校,压根不用跟咱们低产阶级在一个赛道上卷。
爸爸附和:“说得对!他有底子在,努力一年准能行。就算直升不成,也可以报考二中试试看嘛,二中也不差啊,是省重点,风景优美,食堂又好吃,我们小乖也准备考那里呢,到时候还能有个照应。”
“银杰鹰,小乖的豆奶喝完了,你去叫服务员再开两瓶。”
“小乖,你自己去说吧。”
妈妈的笑容敛去了。
“好好好,我去。”
爸爸起身离开,元勋还在对着他的座位絮叨:“你们家银霁聪明得很,要是使出全力,我知道的,可不止考个二中而已。我家里前几天还在电视上看到她的演讲比赛,讲得可好,口条顺,思想又深刻,连我这个大人都自愧不如……那两个混账能有她半分聪明懂事,我这头发也不会白得这么快……”
两个混账?原来他有弟弟妹妹了?
妈妈完全懒得唱双簧,大大方方把夸赞尽数收下:“可不是,大家都不敢小看她呢,但我不想孩子太累,顺其自然吧,高中还是靠自觉,精神压力大了,影响孩子脑部发育。”
都被妈妈架到这里了,银霁再想过问楼医生的事,此时也不能做个看不懂眼色的笨小孩。
***
周末,下了补习班再去琴房,中间有将近一小时的空档。闲着也是闲着,银霁逛起了师大附中一条街。
补习班开在师大附中周边,占据地理位置优势与名校光环,除了随处可见的补习班,这边还聚集了各式各类的兴趣班,从“附中高分作文”到“附中编程启蒙”,最离谱的是什么,“附中水产养殖”。小初高三个阶段的学生混在一起,人员庞杂,银霁也没用心去找,所以,人人都顶着熟悉的脑袋陌生的脸,路过她身旁。
这学期只剩一个月就结束了,终于,韩笑走进礼品店,后面还跟着个胖胖的男生。她在店里转了两圈都无法做出决定,胖男生忍不住出声替她参谋:“就送水晶雪球吧,雪球好,这个大的还有光污染。”
“光污染又不能当饭吃!烦死了,都怪你,干嘛提前送他发带,把我的创意都抄走了。”
说起适合送给业余篮球运动员的生日礼物,最先想到的就是发带――岂止生日礼物,殷莘被选进联赛队伍的那天,银霁也送了她一条发带,属于是全球统一标准答案了。
“你送护腕呗。”
“那不就和你的配套了吗!我才不要。”
胖男生一眯眼,跟兔斯基一模一样:“跟我配套就这么糟蹋你吗!”
“你觉得呢?”
“我还嫌弃你呢!”
“算了算了,我出点血,送他球鞋吧。我可真是个好爸爸,你说是不是。”
走出礼品店,韩笑突然蹦起来:“树树,我有个好主意!我们找个修鞋师傅在发带背后绣上他的名字,你觉得会不会恶心到他?”
“少糟蹋我的礼物了!而且那么多笔划,会累死师傅的吧……”
寒假。桌游吧,银霁迟到了一会,殷莘迎上去挽住她的胳膊。
尤扬酸溜溜地指着银霁:“你俩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眉来眼去的?我的殷莘都被你抢走了!”
又指着殷莘:“我的银霁被你抢走了!!”
殷莘飞去一个白眼,跟银霁说了联赛训练开始的时间:“到时候记得来看我啊!”
当然会记得,不然尤扬那100本青春疼痛小说故事会她不是白听了?
尤扬去拿盒装游戏,问她们想玩什么。银霁说:“我从来没玩过桌游,你们决定吧。”
“那就大富翁。”
“啊对,忘记跟你说了,一会还要加几个人进来,以尤扬的小学同学为主,三个人玩桌游还是有点施展不开。”
银霁拧瓶盖的手停住了。
“应该都是女生吧?”
“不是,有男有女。”
银霁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她一定会毫无准备地见到元皓ā
她不喜欢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
第10章 既然如此
“哎哎?干嘛收拾东西啊你?”
“那个什么,我有点事,先回去了。”
“你要回去?就因为我说尤扬的同学也要过来?”
“……是真的有事啦。”
“狗屁,寒假能有啥事,我看你就是怕生。”
“是的是的,我好怕生啊。”
尤扬拿了一盒大富翁回来:“你俩怎么撕起来了?”
“你的狐朋狗友要把人家吓跑了。”
“啥?”尤扬瞪大眼睛,“哎哟喂,放心吧,别看我这样,我发小可都是高学历哦,有几个还是师大附中的,绝对配得上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殷莘回顾着事情的开端:“她好像是听说有男有女才想跑的。”
“什么意思,你恐男?”
“你就当我恐男吧。”
“那我呢?你怎么不恐我?”
殷莘嬉皮笑脸地接嘴:“她现在不恐,等你变声成功她才开始恐,你加油。”
尤扬被踩到痛脚:“靠!你们一个两个……”
混乱中,银霁费了番功夫才找到一个正式的借口:“其实是这样的,我突然捕捉到一丝写作业的灵感,要是不能马上写下来,灵感就跑了。”
殷莘和尤扬静默当场。
最后,殷莘朝尤扬使眼色:“算了算了,别勉强人家,我送她下去。”
尤扬很生气,一把推开她们:“滚滚滚,好学生少出来跟我们这种人瞎混,赶紧回家写作业去,把三年的作业全都写完,不然长大了可是要去街上讨饭的!”
***
告别殷莘,银霁从脸上剥下歉疚的笑容。是的,她处心积虑接近尤扬他们,目的就是想离元皓近一点,可这并不代表她现在就想跟他见面。
实话说,见不见面都无所谓。如果她做这些事的原动力就是想跟某个人见面,那她和王二小背后那群鬼子有什么区别?她总不能把自己关进废弃工厂里吧,别埋汰人了,再者说,谁来锁门?无非是在银霁有限的社交圈中,元皓ㄊ俏ㄒ灰桓龃有∈去母亲的人,她实在有些好奇罢了――拥有失去半边天的独特体验,他会不会也堕落成电视上那些杀人犯呢?
题外话,小梅姑姑不给银礼承找嘟父的原因她猜到了一点。有一回小梅姑姑休短假,跑到学校找银霁,请她吃西餐:“就请你一个人哦!你爹我都懒得理。”席间,她挽着一个看起来比她小很多的帅叔叔,两人当然不会当着孩子的面打情骂俏,但银霁偷眼看着,能觉出这个叔叔仰仗着姑姑呢。
银霁升上初中后,看小梅姑姑的近照,叔叔换了个更帅的。大伯对这类事情总是非常恼怒――虽说一年365天,他只有除夕那天晚上不恼怒,因为爷爷会在那时把攒了一整年的脾气一股脑全发出来,需要一位及以上完全不会恼怒的听众。总不能直接辱骂亲妹妹吧,他只好咬牙切齿地攻击整个帅叔叔群体:“都是有手有脚不肯自食其力的家伙,就知道吃软饭,丢人现眼,承承可千万别学他们。”
承承从体脂率上就失去了入学资格。
银霁在无痕浏览模式下查过大伯嘴里说出来的脏词。和同行业的女性不一样,媒体总是对他们做出饱含同情的背调报告:“都是从小失去母爱,亲爹又不管,才会……好好一青年,唉!”
因此,在最坏的情况下,元皓将来不仅杀人放火,还要出卖身体,说不定在银霁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可怕的种子已经在生根发芽了。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真可惜,再弱也不像蚕蛹,不能从菜市场买来直接解剖,躲在暗处观察才是最保险的做法,真见了面,存在感一旦变强,匿名状态下特有的客观性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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