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觉得防患于未然比较省事。”
“防患于未然也不是这么防的。你知道‘五月花’号登陆后,一张印第安人的头皮值多少钱吗?”
笑人掉凳者人恒笑之,银霁差点从后座上摔下来:“妈?!你认真的吗?”
“开玩笑的。”
“太地狱了……”
敲着心里的木鱼,银霁大体上明白了妈妈对元皓ǖ耐菲び惺裁纯捶ā…这还不如不明白……心绞痛一下子转移到了脑仁里。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放任心里的恶意无限滋长。”她也想不到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有一天会从自己口中说出来,“伤害已经造成了,就算无法挽回,我也觉得应该及时止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呃,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行了,怎么学得跟你爹一样满肚子酸腐?”妈妈难得语气不耐地打断了她,“我们家靠着你元叔叔打了翻身仗是不错,而且是我怂恿你爸爸去搭上线的,但这不代表我们一家都是他们的打工仔,你也不需要在那谁面前抬不起头来,明白?”
银霁当然没想到还有这方面的考量,一时结巴起来:“不是的,妈妈,你误会了……我、我对元皓ㄒ恢倍纪坏的,而且无意之中――无意之中――”
好的,找到突破口了,就是这个“无意之中”。
“我上初中的时候,无意之中劝一个练长跑的女生去打篮球联赛,过了两三年,她已经快要打进国家队了。”
为了让对方理解自己想要表达什么,她不惜说得夸张一些,可妈妈根本油盐不进:“那也是她自己先有天赋才能走上这条路。”
“哎呀我的意思是――”银霁也不想显得这么急躁,“你知道蝴蝶效应吗?很多时候,我以为的一次小小的欺负,在别人心里已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明明有机会去擦除掉,却要不停地强化它,万一将来他变成了什么变态杀人狂,是不是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妈妈,你不想让我变成一个危害社会的霸凌者,对吧?”
妈妈发出“呵”的一声轻笑,没有继续辩论下去。可原告心里很清楚,她并不是被说服了,而是对孩子做出了让步。
银霁也开始觉得没劲,萎靡地抛出了后续的所有论点:“还有,我觉得不用总是对人防备心那么重,比如我前桌有个女生,刚好喜欢我最讨厌的一个男生,为了不让这个女生陷入两难,我强忍着没跟那个男的撕破脸,可是你知道吗?当我终于忍不住要揭穿他的罪行时,这个女生帮了我最大的忙。”
妈妈浅浅“嗯”了一声,关注着交通信号灯,轻缓地踩下了刹车。
借着几乎不存在的惯性,银霁站起身,趴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生硬地开始上价值:“我这辈子当不了什么大圣人,可是至少要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你觉得呢?”
妈妈横她一眼:“你才几岁,扯什么这辈子哟。”
“我人生中的第二个十年都快过完了,现在不扯,那就是毫无起跑线意识。”
“怎么了,妈妈不鸡娃,你鸡你自己?”
“嘿嘿……严肃点!总之,伤害过去的朋友就是否定我自己的一部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你自己想清楚了就行。”
“想清楚了想清楚了,这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吗!”
妈妈犀利地看看后视镜:“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的意见还重要吗?”
银霁干笑着翻过了这一页。
既然打开了坦诚的大门,她也不想再反复润饰一些谎言:“妈妈,其实我……我今天上午去了370。”
听到这个,妈妈却像是毫不意外似的:“哦,去干什么了?”
“给我初中同学接风……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篮球运动员。”
银霁暗自叹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妈妈的眼睛。
“喝酒了?”
“没啊,喝的可乐,我讨厌酒味。”
“她还挺照顾你呢。”
“是的。其实,初中有一次我跟她出去玩,还被你逮到了――”
“哪一次?”
“就是你去做美容那天,不是还看到我在马路对面牵着她吗……我买了教辅没直接回家,我是去玩桌游了。”桌游没玩上的原因还是瞒着点吧,妈妈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
“哦,那个短头发同学?”
“对……她现在头发比我还长。”
“一定要在路口告诉我这些吗?”
“呃……”
红灯变成了黄灯,银霁讪讪地回到座位上。
嗫嚅了一会,只剩寄希望于唤起一些共情:“姥姥是不是从来不让你和阿姨留长发?我看过以前的照片,都按女排标准来……”
还没观察到反应,妈妈靠边停车了。车门不轻不重地被带上,银霁忐忑地等待着,竟没有勇气望向车窗外。过了两分钟,一串糖葫芦出现在她眼前。
“难得这么晚还有青提夹砂糖橘的,总算赶上一回。”
糖葫芦很甜,甜到银霁心里发酸。
“妈妈,今年你回家看姥姥的时候,也带上我吧。”考虑到特殊情况,她也有对策:“等期末成绩单出来再去。”
后视镜里,妈妈眼中带了真实的笑意:“行啊。”
***
到家后,记忆中的交还到书写者手上。
银霁知道妈妈的习惯,与汰旧换新衣物的速度正相反,她这里永远保存着女儿成长的点点滴滴:幼儿园的习字本、小学的奖状、第一次做的叶脉书签……像这张泛黄的手写卡,不考虑它的用途,上面留下来的东西也可以证明书写者的某种进步――或许也有某种心理健康――而她定期整理东西又总是地毯式的,银霁才笃信她已经“找到了”。
被尤扬提醒之后,她只想起这张卡片上画着两只躲雨的小猫,对自己写了什么毫无印象,等实体拿到手上时,看到那个稚拙的字体,忍不住笑出了声。
中班时,银霁已经会写不少字了,同时,保有“一剂是最聪明的”这样的傲慢,能写汉字,她就不会轻易用拼音。然而就算是货真价实的神童,在笔都握不稳的年纪,看到“ā弊忠不嵬诽邸H绻在称呼阶段就用拼音,苍天哦,简直相当于比赛刚开场就认输。其实她也可以写“敢敢”,但这样一来又不够正式,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上吧,把字典摊在旁边,一笔一划地照着画下了这个字。
所以这个生僻的“ā弊志拖袷强了一级标题加粗,一整篇内容都嵌入式环绕在它周围。铅笔是容易擦除的,碳又是非常稳定的,只要保存得当,无论过了多少年,字迹都像刚写下时一样清晰。
“元皓ǎ骸薄―冒号前的三个字逐级放大,料想看到这里的人一定觉得耳边有个喇叭被旋开了,“我马上就要搬家了。”――没什么时间概念的小朋友考虑不到收信人的时差,只会用现在时和将来时。“我也要转到新的幼儿园了。”――一看就知道“园”最开始写成了“元”,那个框框加得很突兀,差点把上一行的字也盖住。“幼儿园的地址是:”写完了新地址,右上方的空白处又加了一串邮政编码,暗示他可以写信,打电话……打电话就算了,他的废话只有写字才能控制住,因为他会写的字实在不多,十多年前的银霁如此打着小算盘。“新家的地址是:”因为A市不止一个x光小区,银霁在精确到门牌号的同时,还特地打括号说“(江北的,不在X城区)”,走错门是很可怕的,谁知道门后面有没有吃小孩的怪物呢!这一段的最后一句是“你可以来我家喝茶。”银霁就是看到这里笑出声的。什么东西啊,领导批示吗!
就连那个时候的银霁都觉得语气实在冷冰冰,在床上辗转反侧小半宿,终于忍不住掀被子起来,在卡片的最下面、挤着落款“你的朋友:银霁”补了一句:“祝你学习进步、天天开心!”好歹给卡片留下了一些微末的人情味。
――第二个“天”还是叠字简写,她看爸爸总这么写,就学起来了,好像这样一来就显得很成熟似的。
在小孩眼中,三天的反省期足够另一个小孩大彻大悟、痛改前非。预想中,敢敢收到这张卡片,当场擦干眼泪,说声“切!”,下一个周末,就会由楼冠京领着来银霁的新家做客。
楼冠京总是很忙,所以更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楼爷爷来江北观摩学习,带着百无聊赖的敢敢,敢敢东逛西逛,跑到新幼儿园的门口,隔着铁栏杆又蹦又跳,挥舞着胳膊喊:“一剂!出来玩!”这就是转学后的银霁每天下午盼望着的事,即便新幼儿园的游乐设备向全体小孩开放。
至此,这张手写卡还算不得真正地物归原主。银霁看看手机,寒假第一天即将结束,她发出去的寒暄仍旧没有得到回复。至于群里呢,韩笑的寻人活动大概是在手机被军事基地没收后停止的,黎万树心更大,只要相信他明天早上不会在长江里发现一具发小的浮尸,就心安理得地投入了上钻石大业。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银霁打开房间门,探出头:“爸爸,你们明晚的老同学聚餐是在xx一品吗?”
爸爸正要起身倒掉泡脚水,听女儿这么问,端着盆子走到她门口:“怎么,你也想去?”
银霁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好久没吃淮扬菜了,你们点三套鸭我就去。”
“当然会点,三套鸭现做现吃最美!”爸爸面露欣喜,“哟,为了三套鸭,你都愿意跟我去饭局啦?”
银霁曾明确地表示过,因为不爱说场面话,又不喜欢酒鬼身上的气味,饭局是她最讨厌的场所,于是从小到大,除了避无可避的家庭聚餐,她跟父母去过的饭局屈指可数,而今天主动表明参加意愿,可以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喜得爸爸走路都打漂:“好好好,除了三套鸭还想吃什么?我打电话叫你元叔叔安排!”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什么贵客!”
“你怎么不是贵客呢?你――”
“我就是个蹭饭的,元叔叔多忙啊,他也有好多亲戚要走,何必麻烦人家?”
“麻烦”是制止爸爸拨号的关键词。当个不速之客才是最好的,毕竟,银霁想要的那盘菜提前预订不了,只能现场去点。
第142章 看人下菜碟
次日,A市知名淮扬菜馆xx一品,顶层包间“高邮会”。
银霁的妈妈从十二月中旬就开始准备一家子的过年新衣了,今年她“不小心抽到了大额优惠券”,光是大衣就给崽准备了七件之多。今天天气稍有回暖,加上室内空调应该会很强劲,出门前,妈妈以雾霾蓝的羊绒大衣为主题,给银霁精心搭配了浅咖色针织衫以及饱和度更低的同色系围巾,蓝白格的绒线贝雷帽一戴,“头发剪坏了也看不出来――不不不,那都是过去式了,这不都长好了――你爸又在下面催,出发吧!”
参加聚餐的不仅仅是元勋的老同学,包厢里的圆桌很大,对面几位是新加入的合伙人及其家眷,在外面抽烟的则是刚从首都回来的投资顾问。说是顾问,其实就是以各种理由跟元勋混在一块的人,“谁都不如你元叔叔懂行,只是给这些兄弟挂个职位显得气派罢了”――爸爸小声介绍着。隔着硕大的转盘,先到场的几家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谈话内容亲热至极,连孩子的八字都问到了,就是不肯挪动屁股和对方坐近些。
银霁逐渐开始感到无聊,又不好意思在餐桌上拿手机出来玩,磨洋工式地剥花生、搓掉花生皮,脸都快要笑僵了。
挨了一会,又有几位老熟人叔叔阿姨推门进来,个个都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不好意思啊,他们今天下定决心要享受淮扬一日,从上午到下午都在洗浴中心里水包皮,差点忘了聚餐的时间。
这些人差不多是看着银霁长大的,一发现角落里的这位稀客,俱有惊喜之色,又是上去拍头捏脸,又是夸发型“很洋气”,问到期末成绩时,被小圈子里的爸爸提醒“说好的见面不跟孩子提这个呢!”,银霁也跟着赔笑、装憨,妈妈则几不可闻地冷笑一声,朗声道:“就正常发挥吧,全班第一。”
于是,有几个在场的小朋友无端挨了一顿cei。向来宽以待儿严于律人的妈妈置若罔闻,泰然地坐回原位,小口啜饮着碧螺春。
第三批到的是元勋的老朋友们,爸爸椅子还没坐热,又得站起来跟人热络地聊几句天。
问起攒局人的姗姗来迟,这个大眼袋伯伯知道的内情是:“他弄孩子,晚点到。”
大少爷已经过了需要“弄”的年龄段,伯伯说的多半是要么在补课、要么在补课路上的二少爷。水包皮批次有一个泼辣的阿姨,听到这个,啧嘴道:“谁家没孩子,属他最麻烦!不管他了,叫服务员先上菜!”
精致小菜次第上桌,阿姨们照顾小辈,让银霁先吃冷盘。爸爸也担心着自家闺女的用餐体验:“三套鸭这样的硬菜得等人来齐了再上,你先垫垫。”
银霁多懂事一孩子,慌忙摆摆手,有一颗没一颗地消耗着刚才那碗手搓花生米。
这个尴尬的阶段没有持续太久,冷盘快要见底时,坐在靠墙一端的客人便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随着声源靠近,餐盘都微微震动起来,什么事情这么值得高兴啊?推门而入的元勋揭晓了答案――原来是对着电话那头的场面笑,挂断后就戛然而止了。
一大桌人都站起身来迎接,元勋挥舞着手臂招呼大家坐下:“你们先吃菜,不用等我!”
话音未落,那支价值不菲的定制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元勋又要接电话,又要替妻儿把门拉得更大,还要用肢体语言指挥他们去哪个位置坐好,一阵忙乱后,自己回到了走廊上,换做他的家属走进包间。
倒是巧了,这位久仰大名的邹阿姨穿着雾霾蓝的毛衣,手臂上挂着件卡其色大衣,可以说是把银霁这身行头从里到外颠了个个儿。至于她小小年纪就被卷得哇哇哭的儿子呢,留着乖巧的西瓜太郎头,戴一副视力矫治眼镜,和随处可见的小学低年级生没什么两样,外貌与气质跟他哥不能说完全不像,只能说毫无关系。
邹阿姨快步走到专门留给她的主座侧,衣服都没挂稳,就要忙着张罗一整桌人,为缓和亲朋好友的佯怒,在起哄声中自罚一杯白酒,笑声的爽朗程度不输给丈夫,一时把席间气氛推向了高潮。
接着才有功夫“弄孩子”,那双纹过的秀眉一竖:“辰辰,愣着干什么,快叫人!”
转盘对面,银霁向爸爸问到了“辰”是哪个字,心想着,这小孩的大名不会叫元皓辰吧?
辰辰正向隔壁的阿姨讨手机玩,被他妈逮个正着,于是带着大名挨了骂:“元皓辰,还要老子说几遍,眼睛不要了是吧!”
还真是。殖民者是这样的,尽会拾人牙慧,下些流于表面的功夫。
妈妈正被泼辣阿姨她们拉着聊麻将的事,银霁又扯了扯爸爸的袖子:“元皓辰今年多大啊?”
“我算算啊――有个六七岁了吧。”
可以的,六七岁。楼冠京女士是在元皓九岁到十岁那年走的,元皓今年十六七岁,那么对面那颗从姓名到外貌再到智商都泯然于众人的受精卵又是在哪个关头着床的?答案不言而喻。
正巧,任务是把每个人都照顾到的女主人向银霁一家投来了热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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