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
黑猫趴在桌上,居然打起了瞌睡。
柳公子则绷紧了弦,连窗外经过一只飞鸟都要心跳一下。
第6章
好像,许久没有看见过这般清净的傍晚了,天上夕阳渐淡,地上树影婆娑,或淡或浓的花香融在微热的空气里,连虫子的鸣叫都顺耳起来。
她坐在高高的树杈上,靠着树干,看着山下那片遥远的市镇,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空得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这样便不用去想明天又要干什么,去哪里,又要遇到多少不高兴的事情。
咦,不对,就算时间继续走,她也不用想明天去哪里啊。
自己不是已经留在青崖寨一年多了么,明天肯定还是留在这座藏于深山的寨子里呀,而且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去做,比如教大当家的女儿弹琴唱歌,给寨子里的风水鱼添食换水,还要带福禄跟双全去它们喜欢的树下拉屎拉尿。哦,福禄双全是寨子里的两条看门狗,一黄一黑,脾气还可以,就是吃得多拉得多,精力过于旺盛,经常拖着她漫山遍野跑,与其说是她遛狗,不如说狗遛她。
她用这些日常琐碎的付出来换取在青崖寨中的安稳生活,虽有点忙碌,但日子过得还不错,很符合她想要的余生的样子——不期待,不失去,平静简单,像一条没有波澜的溪水,不吵不闹的,流到干涸为止。
不过呢,这青崖寨并非寻常村寨,而是在官府里挂了名的山贼窝,曾被围剿了好几回,却都被他们侥幸躲掉,最后藏进这座无名深山,选了个易守难攻的位置占山为王,却仍干着打家劫舍的事。
她就是被抢到寨子里的倒霉鬼之一。记得那天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山路上,无聊地数着过往的蝴蝶,一队商旅刚好与她擦肩而过,她的未来便改了方向……青崖寨的家伙们把她也当作战利品抢到寨子里,跟另两个被抢来的姑娘关在一起,要她们给各自的家人写信要赎金……不幸中之万幸,他们的大当家立了规矩,说绑人就绑人,要钱就要钱,就冲着谁都有娘有妻有姐妹有女儿这一点,敢对寨中女子行不轨的,一律乱棍打死,青崖寨里不容淫贼,下作。
大当家自己就有个女儿,掌上明珠似的养着。
同囚的两个姑娘,当然按他们的要求,又惊又吓地在勒索信上按了手印,又拿了自己贴身的饰物为凭证,让他们拿去找家人要赎金,好在都是家里人的心头宝,没几天就被赎回去了。只剩下她。
她老实跟他们讲,自己孑然一身,没有家也没有家人,赎金是肯定拿不出来的,关着她也只能白白给饭吃。她是无所谓的,就是怕他们吃亏。
那天,大当家亲自来看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姑娘,听说她跟守卫交谈时,一点都没有身为肉票的觉悟,不慌不忙不哭不闹的,胃口还挺好,给什么吃什么,好像自己来的不是说杀人就杀人的土匪窝,而是个免费管饭的客栈。
大当家见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没怎么梳洗打扮的前提下,模样也还娟秀明慧,横竖不像是个不知深浅乱说话的傻子,便问她,是否真没有家人。
她说,真没有,出生时就被扔了,后来被师父捡回去养,养大了又不争气,被赶出来了,然后就一直东游西荡的,至今没找到能留下的地方。
竟有人的命运比他们青崖寨的兄弟还坎坷……大当家都听得心酸起来,却警告她,若是撒谎博同情,被拆穿了可是要割掉舌头的!她说,白吃了你们好些天的饭,若还骗你们就太说不过去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跟普通姑娘不一样,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许是她出人意料的镇定,又或是她时时刻刻透出的你们留不留我性命我其实无所谓的淡然,准确说,她仿佛有一种带着活力的沮丧,奇特又矛盾。
大当家问她有何擅长。她想了想说,唱歌还可以,弹琴也不错。
大当家当即要她唱一曲。
她就随便唱了一个小曲儿。
众人都呆了,活到现在,竟从没听过如此宛若天籁的声音,所有人都被她的歌喉迷住了。
大当家立刻拍板,行了,没赎金的话,就拿自己的歌喉来赎身吧,以后寨子里逢年过节大小宴席,再不用去外头找人来唱曲儿了,顺便让她把自己女儿的琴艺也教起来,若她同意,她从此之后就是青崖寨里的一分子。
她同意。
有个可以留下的地方,总好过没有目的地乱走,走了那么些年,她也有些累了,歇歇也很好。
大当家问她姓甚名谁,她想了想,说朋友管我叫鱼丸……
这个名字一出口,大家哄堂大笑。一个模样秀丽唱歌又好听的大姑娘,怎么会叫鱼丸啊哈哈哈。她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任他们笑。
笑归笑,青崖寨很快就习惯多了一位鱼丸姑娘,从大当家到下头的喽啰们,对她都还不错,偶有调笑的,也是点到为止不敢造次。
这一年间,她只管唱曲教琴再做些杂事,大当家也从不让她参与到他们的“事业”中来,说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干不成什么大事,就安生待在寨子里当个小丫头好了。
说来,也是一段旁人不敢想象的奇遇了,一个姑娘居然在山贼窝里找到了岁月安好……她觉得,如果一直是这样的生活,她可以在青崖寨待一辈子,就怕大当家他们都老死了,她还是如今这副模样……毕竟人的寿命没法跟妖怪比。
看着夕阳里最后那一点颜色,她突然坐直身子,坏了,在这儿发了半天呆,竟忘记了要带福禄双全出去散步!那两个家伙,只怕要把寨门都拆了吧……
她慌忙跳下树。
还没走到青崖寨的门口,远远地便瞧见福禄双全围着一个人上蹿下跳的,一个皮球从那人手里扔出来,两只狗子便跟疯了一样争先恐后去追,然后又叼回去,再扔出来,再叼回来,玩得气喘吁吁不亦乐乎。
她走近,微微一怔,是他呀。
陪福禄双全玩耍的人,是大当家不久前请来的铁匠,让他给寨子里打些好用的铁器,所有来过青崖寨的工匠,大当家都说是“请来的”……只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请来的哪个人不是被五花大绑还蒙着眼睛,哪个不是战战兢兢把该做的工夫做完,然后心有余悸地被送下山去……好在青崖寨对工匠们都还不错,提供的伙食比自家人吃的还好,该给的工钱也一分不少。
他却是不太一样的,从到寨子的那天开始,从没有惊慌失措,还仔细问清楚了大当家的要求,然后一丝不苟地开始工作。
从他来了之后,青崖寨里总能听见清脆的打铁声。
用来加固用的铁链铁架,锋利的刀剑,炒菜的铁锅,大大小小的铁器都在这段时间里从他手中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众人看了成品,赞不绝口,说没想到随便找的一个小铁匠,居然这般有本事。
他不但打铁了得,青崖寨里哪些布置有欠缺的,他也能一一指出并提出建议,除了把引水入寨的水渠调整到更合适的方向与角度,得闲时还给大家做了大风大雨都吹不灭的“长明灯”,顺便改造了风水鱼的鱼缸,让换水变得更方便。总之,他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愿意花心思去琢磨,总是不声不响就把事情办好了。
大当家太喜欢他了,说好一个月就放人,结果都两个月了,还是拿各种理由软磨硬泡地将他留下来,而且还给他加了一项工作,说他字写得好看,写勒索信之类的事也都交给他来办……铁匠也是哭笑不得。
铁匠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院子里教小姑娘弹琴,轻柔的琴声中,她专注又温婉的神情,点亮了四月间的春光,微风撩动她长而微卷的头发,带过若有若无的香气。小姑娘弹得很不错,她听着听着,便顺着琴音哼唱出来,一唱一和间,天衣无缝,委实动人。
他像是被粘住了一样,谁喊他都不行,他不想走,想一直听下去,想把对面那个衣着普通却无比明媚的人仔细记在心里。
可是,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姑娘,怎么才刚教完琴,就忙不迭地跑去鱼缸那儿,挽起袖子一边洒鱼食一边喊着吃饭啦吃饭啦,都有吃的你们能不能不打架了?除了喂鱼,她还不止一次在给大当家心爱的花花草草浇水时掌握不好分量,把房间弄得像遭了水灾一样,然后在大当家的大呼小叫里赶紧拿了帕子去擦。遛狗时的她就更麻烦了,每次都像个疯子一样在狗屁股后头追,好不容易将它们撵回来,自己也成了个满头大汗满脸灰的土狗……跟弹琴唱歌时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可是每次见了她,无论她当时的模样是仙女还是土狗,他总是会情不自禁笑出来,不是嘴角,是从眼里笑出来。她觉得这个铁匠也是奇怪,无端端地怎么每次见了她都笑,被绑来当苦工还能这么高兴?!
这时,他发现了她,笑道:“回来了?”
她迎着他的眼神走上去,低头摸了摸福禄的脑袋:“嗯,回来了。你又帮我照应它们了……”
“我看它们着急出去玩耍,你又不在,就顺便陪它们玩了。”他笑道。
“你还帮我喂了鱼,换了水。”
“也是顺手,不然你教了琴又要忙忙慌慌了。”
“我那天不小心把大当家最喜欢的杯子摔了,他罚我抄五百遍《道德经》,你也帮我抄了……”
“我见你抄睡着了,我正好也没别的事,就当练练笔了。”
她看着他总是笑盈盈的眼睛,叹气:“你把我该做的事都做了,让我去做什么呢?”
“放心,我不会唱歌也不会弹琴。”他笑得露出了一口整齐又白净的牙齿,“走,回去吃饭吧。”
他举着皮球往回走,福禄双全赶紧跟上去,高兴得又蹦又跳,尾巴都摇出了重影,这……她陪了它们那么久,都不见它们对自己有这般听话亲呢。
“那个……”她突然叫住他,作为青崖寨同病相怜的“外来者”,她好奇地问他,“我怎觉得你在这里过得……还不错?”
他停下来,夕阳把今天最后的光彩送给这个一脸笑意的男子,让他本就优秀而深刻的轮廓被光影修饰得更完美。他伸了个懒腰,挺拔修长的身形在慵懒里透出几分调皮:“你好像也并不想逃走啊。”
她愣了愣,老实道:“是的,我觉得这里没有什么不好,大多数时候都很清闲自在。”
他走回到她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上一头的小女子,压低声音说:“可这到底还是个山贼窝。”
她点点头:“我知道。”
“始终是个危险且难长久的地方。”他下意识拈走粘在她头发上的一片碎叶,“你还是要有个长远的打算。”
“如果留不下了,走就是了。”她的眼神有片刻的放空,好像又沉到了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中,“真正危险的地方,并不在这里。”
“山贼窝还不危险?”他笑出来,“你这连狗子都撵不上的小丫头,口气还不小。”
“危险的话,你怎么不逃?”她回过神来,有些不服气,“我看你跟这里的人差不多是称兄道弟了。”
“称兄道弟也不妨碍替天行道。走吧,去晚了好吃的又没了。”他将皮球往前一扔,狗子们飞快地追了出去,场面好不热闹。
她不是很明白他的话,一个还十分年轻的铁匠而已,充其量长得好看些,个头高一些,能拿什么底气在山贼窝里替天行道?
之后的日子,铁匠除了自己的分内事,依然有意无意地帮她料理该她去完成的工作,一开始她觉得这个人奇怪,渐渐地,也习惯了有他存在的每一天,如果哪一天没有碰到这个见她就微笑的男子,她还觉得缺了点什么,毕竟在青崖寨里,好像只有跟他能聊得稍微多一些。他好像去过许多地方的样子,除了打铁还知道许多别的有意思的事,也乐意说给她听,还说在某座城的东边,有一块像镜子般的湖,四季的景色交替映照在里头,比画还好看,尤其那湖里还有一种花背鱼,随便一煮就是人间极品的美味。
她喜欢听这些令人轻松的描述,生命都在不知不觉间轻巧起来。
不知不觉,又到盛夏,整个青崖寨热得连生意都不想做了,上上下下都在寨子里躺平纳凉。最热的一天,她反倒是来了精神,拉着他去了山里一棵奇形怪状的矮树前。
他一边拍走嗡嗡叫的蚊子,一边问她大热天的来这里做什么。她却兴致勃勃地从矮树上摘下一个个两头尖尖的长着羽毛般纹路的青黑色果子,装满一篮子才罢休。
“这是我在这儿发现的最好吃的东西,我管它叫凤尾果。”她拉着他坐到当风的树阴下,拿出个果子,往身上擦了擦,然后放嘴里用力一咬,很快就苦着脸吐出来,对着完好无损的果壳叹口气,“就是壳太硬了……”说着,她捡起一个石头,把果子放地上用力一砸,只听喀拉一声,果壳只飞出一小块碎片,还是不肯露出果肉,再砸,还是不行,放嘴里咬也不行,气得她站起来对着果子一顿猛踩。
他觉得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好笑极了,拉她坐下来,拿了个果子捏在指间:“真有那么好吃?”
“不然我怎会如此费劲也不肯放弃……”她擦掉额头上的汗,不甘心地又咬下去。
“别咬了,牙不要了?”他说罢,手指一用力,便听一声脆响,果子一分为二,藏在硬壳里的嫩黄果肉终于肯出来见面了。
她高兴道:“你力气这么大?”
“打铁打得多嘛。”他都不好说是她力气太小的缘故……
她挑出果肉,先送到他嘴边:“试试看。”
他吃下去,果然美味,又香又甜,不似之前吃过的任何一种果子的味道。
“很好吃吧?”她抱宝贝似的抱着竹篮,转眼却又愁眉苦脸起来,“今年能让你帮忙,若以后再得了这些果子,你不在的话,可怎么办呢?”她突然转过脸,认真看着他:“要不你替我打一把专门能开这种果子的工具吧?铁钳铁锤都行。”
他摇头一笑:“还是不要了,我怕你伤到手。这样吧……”他佯作认真地说,“我将我家住址留给你,若下回你得了果子而我又不在,你便将它们寄来,我替你开好了再寄回去,如何?”
她居然认真地考虑了片刻,然后才觉得不对:“你在消遣我呐?”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也不同他生气,只是看着这篮凤尾果,忽然问:“你还是要走的,是吧?”
他微怔,旋即笑了笑,没有说话。他确实是要走的,其实早就该走了,只是因为她在这儿,绊住了他的脚步。
应该被“请”到青崖寨的铁匠,其实并不该是他,他只是冒名顶替而已。他同人打了赌,说不出三个月他就能帮官府解决掉让他们头痛了好些年的青崖寨。
那时他年轻,喜欢四处游历,心头也装满了为民除害的意愿与勇气。
如今来到青崖寨已经超过三个月了,他算不算输了呢?
在他沉默的时候,她放下篮子:“其实我不吃东西也没有什么的。”
“嗯?”他回过神来。
她起身,看了看身后这棵大树,居然脱了鞋子,麻利地爬了上去,坐在一根枝丫上看着他。
“你这么调皮做什么?快下来,小心摔了!”他立刻起身,紧张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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