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要从她身上找出一个大的进步……便只有饭量了,从一开始的吃不下,到逼自己吃,到喜欢吃,她大概把自己所有的天分都用在这个过程里了。她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把山洞附近有哪些好吃的东西摸得一清二楚,也经常带回一些她认为的美味回来,给师兄师姐们分享,尽管大部分不合他们的胃口……
师姐们曾笑她,说以后他们若要与别的同道一决高下,有拼吃饭这一项的话,就让小鱼九去好了,稳赢。
她总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会有拼吃饭这一项的。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的师父只是一只比较厉害的大妖怪,毕竟都能收徒弟了。后来才慢慢从同门的口中知晓,老猿并非妖怪,早在许久之前,它已有“昆仑半仙”之身。所谓半仙,只差一步就能正式入昆仑正仙籍。昆仑向来对妖怪中的杰出者青眼有加,不但不歧视,还愿意给它们晋身为仙的机会。被选入昆仑的妖怪,只要保持优秀出色,遵守昆仑规矩,守正辟邪,护卫天地生灵,假以时日,从妖侍到妖仙,再到半仙,再至正仙,甚至入神籍,总之按功德大小,皆有一条光明坦途,再不必背负着妖怪邪物之名苟活于世。故而妖怪中有许多家伙将进昆仑视为命运的转折点,一生都在为这一个目标而努力。
而昆仑“不拘一格降人才”的作风,也就交给了昆仑里的一部分“半仙”去落实,他们作为离正仙只差一步的存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负责在人界替昆仑挑选最适合的“妖才”,参加每两百年一次的“昆仑试”,只要顺利通过这场考试的妖怪,皆有资格成昆仑妖侍,奖励便是延寿五百年,若之后还能顺利晋升,到了正仙之位,不但有为他人所尊崇的地位,还有以万岁计的寿数。老猿这样的“送考半仙”,升上正仙的唯一考量,便是他选中了多少能通过昆仑试的妖怪,给昆仑贡献了多少有用之才。
师兄们告诉她,师父已经在人界努力了八百年,如今只要能再送一名弟子过昆仑试,他便算功德圆满,可成正仙,所以,他们可不能丢师父的脸,更不能毁自己的前程,一定要努力,一定要通过即将到来的昆仑试。
原来师父不是妖怪也不是猴子……是个仙啊!她觉得好厉害。
可是,她还是不太懂,问师兄:“师父的弟子们都要去考昆仑试吗?”
“那是自然。”师兄们笑她,“难道师父教授我们这么多年,只是为了让我们去找哪种果子好吃么。”
她指着自己:“我也要去?”
“你不是师父的弟子?”师姐笑着敲了敲她的脑袋,“你真是运气好,要知道不少小妖怪根本活不过两百岁,想去参加昆仑试都没有机会。你年轻尚轻,却刚好赶上了昆仑试的时间。还有啊,师父每回都收九名弟子,因为昆仑试有九道考题,咱们得一人挑一个。你是跑不掉的。”
“啊?”这是她从没有想到过的事,她一直以为师父只是看她孤苦可怜,才勉强给了她徒弟的名分,让她在山洞中有个安稳的生活,原来她也要去考试?!
她又问师姐:“那是什么考题呢?容易过吗?”
“怎么可能容易,那是昆仑试呢,多少妖怪梦寐以求的成仙捷径。”三师兄道,“莫说修成正仙,哪怕就是当个小小的昆仑妖侍,也很不得了啦,五百年寿数呢,但凡能踏进昆仑的门槛,只要自己不懈怠,勤加修炼,升个妖仙半仙的,不是难事啊。”
看着师兄师姐们神采飞扬的样子,她却有些为难:“我什么都不会啊……总不能去吃饭唱歌吧?”山洞里一片哄笑。
她并不怕什么考试,只是觉得丢师父的脸就不好了……不过既然只要有一个能过关,师父就能成正仙,以师兄师姐们的本事,全部过关都可能吧?!这么一想,既然她连给师父丢脸的机会都没有,她的心也就踏实了。
这时,师父从外头回来,还是那副冷漠甚至凶巴巴的表情,一瞧见他们在说笑打闹,便厉声道:“还在胡闹?是不知道再过半年就是你们的大日子了?”
大家立刻乖乖站好,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上回教你们的咒法,可都用熟了?”师父瞪着他们。
除了她,所有人都点头。那些咒语太长了,她背破了头也背不全,用出来更是乱七八糟,实在不能见人。
师父看着她,习惯性地摇摇头,又对大家道:“这回你们务必尽全力。”
“是!”
“下去练习。”
“是!”
她赶紧跟着大家离开。
“鱼九!”师父却突然叫住她。
她背脊一凉,僵硬地转过身,怕是又逃不过一场训斥了。
师父走到她面前,沉默片刻,说:“能学多少是多少吧,别逼坏了自己,也别太懒了。”
没有斥责,没有嫌弃,师父从没有像此刻这么和蔼过。
原来师父也不是如她想象中那般讨厌自己啊。她觉得心里好像开出了一朵花来,高兴地用力点点头:“知道了,师父。”
接下来的半年,她确实也努力了,只是收获甚微,反正也没有什么压力,就这样顺其自然吧。
这段时间,除了吃得特别好,师父还给他们寻来各种增强体力的灵药,也有她一份,味道很不错。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些不敢问出来的问题便在她心中来回摇晃——昆仑试之后,必然落选的她,是不是就没有师父,也没有师兄师姐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她继续住在这里呢?如果可以的话,她想继续留在这个家里。
直到昆仑试的前一天,她还是没有问出来。
师父告诉他们,昆仑试的内容其实很简单,考场中设有九面镜子,每个镜子便是一道考题,所谓考题也并非一个问题,而是每面镜子里都藏有一个别样的世界,千变万化,各有玄机,每个考生都要进入镜中,然后在规定时间内找到出口出来,如此便是胜出,可为昆仑妖侍。只是要如何出来,便要看平日里自己积攒的本事了。镜中世界每回都不一样,有妖怪曾连考三回都过不了,希望他们不要让自己失望。
大家听得心中又激动又忐忑。
只有她最平静,她肯定是做不到的,平日里在山林间都经常迷路,哪敢指望突破昆仑神仙们设下的考场……反正师父让参加就好好参加吧,凑个人数也可以。
到了考试当天,师父一大早的,亲自给他们做了一餐早饭。师父没有任何长篇大论,只说尽力而为。
没有任何期待的她最轻松,一路上只管给师兄师姐们加油,希望他们每个都顺利过关,以后成为昆仑之中最厉害的家伙。
师父带着他们九个踏云而去,直到远远看见一座仙气缭绕的山脉,才按下云头,落在一片喧哗的草地之上。
在他们之前,已有不少来参加昆仑试的家伙在等候了,阵容都差不多,一个师父九个徒弟……听说每次昆仑试都是如此,散布于四方的送考半仙们,带着各自悉心教导的九名弟子,一人一题分胜负,简单又粗暴的样子。而在这个每两百年才出现一次的大日子上,聚集的便是天下最有本事也最有上进心的妖怪了吧。
她还是有点激动,不是因为考试,而是因为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五花八门的妖怪,紫气缭绕的草地上并不见绿意,生出来的草都是透明的,似冰雕而成,又冷漠又美丽,妖怪们或窃窃私语,或闭目打坐,有的居然还在现场比试起来,光是那些咒法发出的各色炫光就够吓人了。还有那几十尺长的蛟龙与巨大的青雀,只一个眼神便坐稳了王者的位置,一看就是能成仙的气势,对比她自己……哈哈,还是早点考完回去吃饭吧。
不过,对这场考试并不太在意的家伙,除了她,那边好像还有一个。
那是一只老狐狸带的队伍,九个弟子里,八个都在摩拳擦掌,只有一个趴在队伍最后,睡觉。
那是一只猫?宝石一样亮的蓝绿眼睛,黑缎似的长毛,真是漂亮的猫,如果昂首挺胸的话,可能会像一只神气的小狮子?
比起自家师父的严肃,那只老狐狸好像温和多了,看着徒弟睡大觉,不但不生气,还好言好语地在它身边说着什么,看姿态还颇有乞求之势。她看得好笑,换作她睡大觉,师父早就把她扔出去了。
东瞧西看间,等候的队伍却是越来越短了。
队伍的尽头她看了,只有两个微笑的仙官站在那里,两人身后漂浮着九块半人高的雕花水晶镜,每面镜子上还从一到九各有标注,皆是异光斑斓,自带几分神秘。
面对排到的考生,一个仙官拿着笔,往他们手背上画一道红色的线,微笑道:“出时红线仍在,胜。”之后,另一个仙官带其到镜前,也微笑道:“考题自选,安危自负。祝平安。”言罢便请对方自选一块镜子,并以手触之,旋即就见那考生没了踪迹,彻底消失在镜子前。
她突然想,万一自己不能在规定时间里出来,甚至她根本找不到出路,那该怎么办呢?是被镜子踢出来还是被仙官们抓出来呢,总不能让师父亲自进来接自己出去吧,那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胡思乱想间,眼看着就快到她了,师父忽然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你选第九块镜子吧。”
“啊?”她一愣。
师父皱眉道:“每回最简单的题目都在第九,难的题留给你师兄师姐们便是。”
她突然感动了,原来即便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师父也没有放弃她。
“好!”她点头。
是不是……她的命运也有资格到转折点了?入昆仑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事,不敢想,根本实现不了的目标嘛。
可万一哪个主宰命运的神一时心软或者眼瞎,放过了她,让她侥幸胜了,有朝一日遇到父母,他们会不会稍微对当年的选择,有一点点后悔……她不敢再想下去,赶紧收敛心神,既然师父给了她这样的机会,那么现在便是全力以赴的时候了。
很快便到她了,昆仑试的规矩,每组九名考生中,年资最小的那个拥有首选权。她自然是信心满满地选了第九块镜子。
仙官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稍微掠过一丝诧异和遗憾,很快仍微笑着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
在碰到那块镜子之前,她回头看了看排在身后的师兄师姐,以及面色凝重的师父,一手握拳道:“你们一定要赢!我也会努力的!”
师父的眉头微微颤了一下。
眨眼间,镜子前已没了她的身影。
第4章
一堆黑色的巨石之后,她缩着身子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平生照过那么多回镜子,今天才知镜子里头的世界竟是如此广阔又恐怖。
考题很简单是真的,从镜子里进去,再找到出口出来,被画下的那条红线为计时之用,只要在它消失前出来,便不再是山野之间无足轻重的小妖怪,而是在昆仑有一席之地的成员。那是昆仑啊……与天界齐名的仙山,威风凛凛,举足轻重。
只要抓紧时间出去就是胜利。而她预想的困难,不过是镜子中的世界如迷宫般错综复杂,她得从变化万千的道路中找到正确的出口,顶多就是多试几个方向,多花一些时间。若实在出不去,也就罢了……丢脸也就这一回。
可眼前这个世界哪里是迷宫这么温柔,她所要承担的失败的后果,怕也不仅仅是丢脸这么轻松。
她从未见过这个颜色的天空,黑色与红色交织缠绕,沉重诡异地压在头顶。一座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城池,无限地扩散到没有尽头的远方,倒塌的屋宇间却又穿插着一片片没有规则的丛林,那里头的每一棵树都被包围在熊熊烈火中,树干树叶保持着已然碳化的灰黑色,无数巨大的怪石仿佛是从天上砸下来的,狠狠地压住各种苟延残喘的建筑物。整个场面无比混乱,莫说找个出口,光是从处处可见的嚣张火焰中绕过去,再辨别清楚东南西北,便要用尽一生的时间了……
而且,这些都还不是最糟糕的。
古怪庞大的废墟之中,充斥着各种妖怪发出的嘶吼与哀嚎,那些在她之前之后进来的考生们,在忙着寻找出路的同时,还得顾着自己的性命,毕竟那里还有一头她从未见过的怪兽,蛇头豹身,紫目血齿,坚硬且发着红光的鳞甲让它看起来没有任何弱点,生了锯齿边的黑翼无论收起还是展开,都像两把遮天蔽日的刀,不肯给任何人活路的样子。而且它还有一个巨大的身躯,大到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必须仰着头。
怪兽的嘴里,刚刚才吞下去一只惊慌失措的鹰怪,那鹰怪本想从怪兽身旁偷偷绕过去,它以为太庞大的对手通常速度会跟不上,哪只怪兽的反应大大超出它的估算,转眼间,鹰怪便只剩下几根羽毛,从怪兽嘴边无力地飘下来。
会飞的有危险,不会飞的更危险,怪兽的脚下早已尸横遍野,那些死去的跟快要死去的妖怪们,活活地在她面前描绘出一幅地狱像。
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这头怪兽,并非只是做做样子吓唬考生的幻术,她甚至能闻到怪兽身上飘过来的,带着热度的血腥之气,还有它脚下那一大片切实的绝望,也毫不作假地刺进她的身体里。
如果这个地狱是真的,如果怪兽是真的,那些死去的妖怪……岂不是真的死了?
这……是九道考题中最简单的?!她的心又慌又乱,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红线,好像比来时短了一截……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将她从昏蒙中拉回来,她警觉地看过去,却是一只矮矮小小兔头人身的妖怪,大概是一个有些修为但还不能完全化成人形的兔妖,它一只眼蒙着眼罩,身上全副武装,挂着各种奇怪的刀具与瓶子,小心翼翼地躲在她身旁的大石头后面。
兔妖打量了她一眼,没说话,只顾着调匀自己的呼吸,准备下一轮尝试。
“那个……我问一下……”她朝兔妖那边稍微靠了靠。
“嘘!小声些!”兔妖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压低声音道,“不要命了你?那大家伙的耳朵灵得很!”
她赶紧捂住嘴点点头,又小心挪到兔妖身旁,以耳语的程度问它:“这位师兄,这真的是九道考题里最简单的一道?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呐?”
兔妖看傻子一样看着她:“谁告诉你的?这可是今年最难的一题啊!”
“啊?”她一愣。
兔妖又探头看了看那怪兽的动静,见它往稍远处去了,方才放了点心,缩回来告诉她:“昆仑试的九道试题里,每次都有一道是最难最凶险的,可谓九死一生,但只要能胜出,一出去便是半仙之身,连跨两级,比起那些老老实实修上来的半仙,能得昆仑重用的机会也大许多。如今昆仑诸位大神之中,好些个都是从这九死一生之路里杀出来的。你怎会觉得这是最简单的一道……”
听了兔妖的话,她突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难道每次昆仑试哪道题最难,是早就告知过的?”她按住心口,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从没有哪个答案会让她既害怕听到又想听到,心都要跳出来似的。
“这不废话么。”兔妖笃定地点头,“哪道题最难提前三天就会告诉所有送考的半仙们。毕竟是玩儿命的事,可昆仑试的规定又是千万年不变,只要确定参加考试,半仙们每次必须送满九个弟子,一人一题,所以横竖都有一个要走这条路,因此半仙们在很早前就会在弟子中挑一个自愿挑战最难试题的,着重培养起来。”它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看你这样子……你是岸鱼吧?除了会唱歌好像没听到你们有啥大本事,你师父怎会选你来做这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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