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细丝飞回去。
“倒是死不了。”轿中人道,“无非心病还需心药医。”
她愣了愣。
“明明满心怨愤不甘,非要强颜欢笑,以麻木当作无欲无求,实则千万思绪不得疏解,堵在心口哪能不疼。”轿中人似在轻笑,“你一直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却不去要,自然会生病。”
闻言,她心下一坠,身子不禁晃了晃,无力地坐在地上。
知道却不去要……
她知道吗?不不,她还能去要什么?在他的家族前程与她之间,他还是没有选她。他娶了另一个女子,还与她生下了孩子,他是喜欢他们的,对他们展露出的温柔与关怀没有半分虚假,也许在那之前,她从他眼里读到过的所有真诚也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呢,从今以后,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任何与她有关的留存,那些他们一起度过的春夏秋冬,他给过的每一个承诺,都会像灰烬一样散去。
她哭了。
不想还罢,一想起便如波涛翻涌,无法遏制。
“我以为他是人类中的另类……我以为,他会选一个有我的余生。”她擦去泪水,又笑出来,“可他的心,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坚定。”
“这便是治你的药了。”轿中人又笑,“那就给他一颗坚定如石的心,让他重新选一次吧。”
她苦笑:“不可能的……他是个做了决定就不会更改的人。一切都来不及了。”
“取活石固三只,吞服,以命珠之力炼为药汤一滴,喂服于凡人,三十日一滴,三滴之后,凡心必坚,余生只念施药之人,外力不可分,可达君之愿也。”轿中人缓缓道,“我开与你的药方,可记住了?”
余生只念施药之人,外力不可分……可达君之愿。
他对她展露过的每一次笑脸,做过的每一件让她心动的事,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仅有的理智眼看着便要破碎。
她一直都不愿承认,她有多想念他,那些属于他们的欢欣岁月如果能回来该多好。
不是说过要娶她的吗,怎么可以不娶呢!怎么可以呢!!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对轿子里的人说了声:“多谢。”旋即她又想到了什么,有些为难:“可是……要上哪里去找活的石固?我只是听过这种妖怪而已,它们似乎很难被找到。”
这时,一张白纸从轿子里递出来,纸鹤赶紧叼起来放到她面前。
白纸上空无一字,只在左下角画了一支形似药草的植物。
“这是……”她不解。
“石固倒是不难找。”轿中人道,“你若愿付我诊金,我自会将捕获它们的法子交给你。”
她低头看看自己,说:“可我身上并无财物,连一件值钱的首饰都没有……”
“我的诊金并非银钱。”轿中人笑道,“你们身上最出色的地方,便是我要的诊金。”
“最出色的地方?”她不太明白。
“尔乃岸鱼,最出色的自然是嗓音。”轿中人轻笑,“你若同意将嗓音付我,便在那纸上按下掌印。若不同意,咱们便当作从未见过,你大可靠自己去捕获石固,只是我要提醒你,你妖力不强,年资仍浅,若为捕获石固耗损太多元气,令到命珠不济,即便抓到石固,你也无力炼化它们,自然也无法成为那凡人的施药者,拖得越久,凡人性命有限,而你的病,也只会愈发严重。”
她听得心头一阵慌乱,不由自主地摸到自己的喉咙,把自己的嗓音当作诊金付出去?!那自己岂不是再也不能唱歌,甚至都不能说话了?
见她愣在原地,很久都做不出决定,轿中人又道:“若永远失去他,你的歌又唱与谁听,你想说的话,又说与谁听?”
她眉头一皱。
“我只是一名大夫,虽要收取诊金,却从无强人所难的习惯。你若舍不得,也罢。”轿中人似有去意,轿子居然从地上漂浮起来。
“不,我愿意!”她突然喊出来。
说的没错,这嗓子长在身上这么些年,有什么用呢,唱歌唱得美妙有什么用,既不能让自己不从云海上掉下来,也没有让师父把自己送到另外的镜子里,猫也不爱听,他爱听,可听了又如何,还不是选了另一个世界……
如果不要这嗓子,就能让她的命运被重新选择一次,那就不要吧!
她不等轿中人回应,深吸了口气,毅然将左手掌按在了那张白纸上。
那一瞬间,白纸化作了一道光,从她的手掌里融进了身体。
她突然紧张地捂住了喉咙,那里好像爬上来一只虫子,又麻又痒,然后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那无形的虫子似从喉咙里割走了什么,嗖一下从她手掌里飞出来,落进了轿子里。
疼痛只是那一刹那,随之而来的,是彻底的麻木与无力。
“拿去吧。怎么用,都写在里头了。”
一个锦囊递出来,纸鹤又赶紧放到她面前。
她忙打开锦囊,里头是个黑色的指环。
“预祝早日康复。”
抛下这句话,那轿子转眼便消失在她面前。
四周的景色也在这一刻逐渐恢复正常,还是那片夜空,还是那条街,一两个赶夜路的人匆匆而过。
她捏着锦囊,试着发出一点声音,却发现自己只能断断续续发出一丝难听的怪声。
她愣了许久,笑了,原来真的不是梦。
她转过身,看着铁镜镇的方向,手里的锦囊隐隐散着诡异的光。
好了,猫不是说过自己的未来自己挑么,她终于挑了。
不过,猫是什么颜色的呢,好像是白色的吧,不不,是黄色?!怎的突然模糊起来,咦,为什么突然要去想猫呢?跟猫有什么关系……算了,不想了。现在只有石固是最重要的东西,抓到它们,他就会重新拥有一颗真正坚定的心,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她的病也就能好了。所以,赶紧去吧,别的都不重要了。
她把那锦囊紧紧贴在心口,一路小跑起来。
她越跑越快,却没有发现从她的身体里竟掉落出了另一个自己,这个她面目憔悴,双眼无神,如行尸走肉般留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捧着“灵丹妙药”的自己飞快地跑远。
她想叫回那个自己,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她消失在夜色的尽头。
四周的房舍又不见了,成了一团团浮动的颜色。
她无力地站在那里,一丛丛蚕丝般的东西慢慢从她的心口钻出来,它们围着她的身体一圈一圈地绕,直到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成了一个大大的茧子,她曾经无数次在心头有过的感觉,终于变成了现实。
一声叹息。
桃夭从她的身后走出来,神色深沉地看着这个毫无动静的茧子。
“原来你在这里。”
她想了想,伸出手去,敲门般敲了几下茧子。
“鱼九?鱼丸?”她大声道,“开开门,咱们得回去了。”
茧子没有动静。
“你那只猫已经回来了,它在等你回去。”她继续道,“还有,你再躲在这儿,令舒望就要死了。你得的药方是错的,那个治不了你的病,更给不了令舒望一颗坚定的心,只能给他一具跟石头一样硬的尸体。”她无奈道,“你被坏心肠的庸医坑啦!听见了没有?还不出来!”
茧子突然摇摆了两下。
她赶紧又道:“现在回去,或许还有转机。你真要看着令舒望变成一块石头?要不你看在我一路跟着你跑了这么多地方的分上,就当同情我一下,起码出来跟我见个面,打个招呼行不行?”
茧子上的丝有了松动的迹象,一层一层地垮下去。
很快,她的身体露了出来,先是疑惑地看着桃夭的脸,继而便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走吧。”桃夭向她伸出手去,“我找你好久了。”
她犹豫片刻,终是迟疑地伸出手来。
桃夭一笑,紧紧握住了那只早就没有任何温度可言的,孤独了太久的手。
第7章
今日又是晴天。
清晨的春光裹着花草的香气从窗外跑进来。
即便如此,还是无法化解房间里略为紧张的气氛。
岸鱼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依然昏迷的令舒望,好像几百年几千年没见过这个男人。
桃夭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神思正常的病人。猫蹲在她身旁的椅子上,以一种刻意的懒洋洋的姿态,时不时地往岸鱼身上扫两眼。柳公子坐得最远,一副下一秒便要现出原形,把这些个不知死活胡乱冒险的家伙全吞下去的愤愤之情。
反正他是不会告诉桃夭,在他看见她毫发无伤地张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差点哭出来,这辈子最美妙的感觉,就是他差点绷断的那根弦终于保住了……他可太怕她死在一根头发上了,这说出去多窝囊啊,唉。
“你当初拿到的那个锦囊,不是好东西。”桃夭开口道,“那不露脸的家伙定是往里头放了污糟玩意儿,你当时本就神思混乱,再被它一沾染,自然神魂分裂理智全无,活活成了个不记前事只抱执念的疯子。我以连心术治你,不止是要看你的病根,还要把你丢掉的那部分带回来。”
柳公子一听到连心术三个字就浑身不舒服,狠狠瞪了桃夭一眼。
岸鱼没有回头,只是垂下脑袋,不知如何面对的模样。
“你的好好生活便是这样?说了又做不到,还不如不要让我遇回你。”猫冷哼了一声,一点好语气都没有。
她的头埋得更低。
“不会说话总会写字吧!”猫跳到桌上,敲了敲上头的砚台,“你缩在那儿算个啥?你是鱼又不是乌龟!”
桃夭瞟了猫一眼,心想这家伙竟比她还要暴躁几分,所谓口硬心软,当之无愧了。
岸鱼慢吞吞地挪过来,眼里已是一片泪光,小心翼翼坐到桌前,提笔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猫一脚把纸踢开,恨不得打她一顿:“你没对不起我,你对不起你自己,嗓子是能随便给别人的吗?自己的东西就那么不珍惜吗!”
她又写:“无用之物。”
猫唰唰把这张纸撕得稀烂,气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她又写:“见你安好如故,很高兴。”
猫瞟了一眼,赶紧扭过头去,不理她。
她放下笔,起身突然跪在桃夭面前,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
“令舒望是中了石固的妖毒,轿子里的家伙倒是没完全骗你,吃了石固,他的心能不坚定如石吗,整个人都是石头了。”桃夭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把她拉起来,又看了看床上的令舒望,“你以命珠炼化石固,也难怪他身上会出现两个人的脉象,你是拿命在给他下毒啊。”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我虽不喜这样出尔反尔的人,但看他也算是遭了大罪,你就勉强救他一命吧。”猫昂着头,不太情愿地对桃夭说。
她眼里顿时亮起了光,赶紧也对桃夭猛点头。
救他……
桃夭沉默片刻,说:“救是能救。他身上的妖毒乃命珠之力炼化,故而能解妖毒之药……”她的目光落在岸鱼脸上,坦白道:“唯有取你命珠喂他服下。”
一个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猫的尾巴可能没有管好。
“你不是桃都最厉害的大夫?”猫有点急了,“就只能想到这种破法子?”
桃夭耸耸肩,让开一步:“要不您来?”
柳公子起身,走到她们俩中间,对猫叹了口气道:“你也知道她是最厉害的大夫了,还是一个敢豁出命去用一根头发救人的大夫,若还有别的法子,她能不用?”
猫的胡子都抖起来:“可是……命珠是她的命啊!给别人吃了,她不就……”
它话没说完,岸鱼的手已经轻轻按在了它的脑袋上。
这么多年了,它的毛还是这么柔软,依然像一匹昂贵的缎子。
她的手指小心地在它的头顶上移动,好多年前她就想这么干了,但猫很高傲,总是不准她摸。
这一次,猫没有拒绝。
她说不出话,但手指的每一次触碰,都是她想表达的意愿。
别生气,别着急,我不怕,我愿意……
它觉得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几十年不见,就得了这么一个窝窝囊囊的重逢。
一股无奈与些许的恼怒终是窜上脑门,它突然歪头躲开她的手,一跃落到窗台上,又回头看着她微愕的脸,冷冷道:“把你从镜子里带出来,不是让你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
说罢,猫跳出窗去,眨眼没了踪影,只有一丛花草在轻轻摇动。
她沉默,来自唯一的朋友的否定与失望,像另一把刀插进了早就四分五裂的心里。
自己怎的将一生过得如此糟糕……
桃夭往窗外瞅了几眼,好像远远的围墙上蹲着一团黑色的玩意儿——猫真的很生气,但没走。
桃夭笑笑,回头道:“你是不是也曾经对它有过芥蒂,因为它也离开了你。”
她抿紧嘴唇,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家伙的脾气是天生的坏,它果断离开你,却不是怕被你拖累,是不想拖累你。”桃夭侧过脸去,气呼呼却还是不肯走远的猫,可能正在围墙上骂骂咧咧吧。
闻言,她露出不解的神情。
“觉得它本事那么大,怎会被你连累?”桃夭笑笑,拿起笔在纸上随意画起来,“我都说了它的脾气太坏,脾气坏通常代表仇家多。你一直不知道它是什么对吧。”
她指了指自己,它跟她一样是妖怪吧。
桃夭拙劣的画技在纸上堆出了一个潦草的图案,一只大概像猫的玩意儿,顶着九个脑袋,不吓人,反而十分滑稽。
“它是猫馗。”桃夭拿起纸,在她面前晃了晃,“世间兽类,无论猫犬牛羊,遇大凶极阴之时,又生于绝死之境中者,成馗,其性凶煞,善恶不定,生九首,天赐怪力,无不能克者,得九十九年寿,千年未必一遇,奇妖也。”
她看着桃夭的画愣了许久,脑中当是想起了当初在镜中九死一生时它现出的本相。
“无论是猫馗犬馗还是别的馗,这些家伙生来便是妖怪中的怪物。”桃夭看着自己的“大作”,“它们本是不可能活着出生的家伙,但有时候就是很奇怪,那些冥冥之中的力量,愿意给特别艰难的家伙们一个机会,死中得生的契机,成就了它们非凡的本事。能让你们这些小妖怪尸横遍野的怪兽,在它眼里就跟一张纸那么脆弱。”她把画纸撕成两半,笑,“昆仑对馗是特别偏爱的,天生的强壮,天生的威势。那些想上昆仑的妖怪都是千方百计要拜在送考半仙们的门下,只有馗,是半仙们恨不得跪下来求它们成自己的弟子,因为他们知道只有馗可以轻而易举完成最难的试题,能得一馗为弟子,意味着他们的功德可以数倍计。以及,馗一旦上了昆仑,通常会被当作未来的大神而教导培养,没办法,毕竟要生为一只馗,条件太苛刻,非外力可促成。”她顿了顿,又道,“它们几乎没有弱点,除了寿数短些,九十九年,比人类长不了多少。大约这就是天地造物时的公道吧,绝不给十全十美。”
41/55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