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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妖谱·肆——裟椤双树【完结】

时间:2024-04-25 14:40:12  作者:裟椤双树【完结】
  “好吧,我不问就是了。”她也无奈地坐下来,“可我也不是跟着你,只是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正好就与你同路吧。”
  黑猫打量她一眼:“我要去人类居住的地方,你也跟我同路?”
  “人类居住的地方……”她微微皱起眉头,“我只去过一两回,跟师姐他们去的,师父不让我们经常下山,还说人类对妖怪来说是危险的存在。”
  黑猫哧哧一笑,顺口道:“再危险还能有那老猴子危险么,人类起码不会让你去那样的地方。”
  她心里一紧,隐隐的疼痛又渗出来。
  黑猫大概也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转了转眼珠,盯着她的尾巴道:“尾巴能变成脚吗?”
  她立刻点头:“能!跟师姐他们出去时,我总是化成脚的,不能让人类看出来啊。”
  “行,那以后都用脚吧。”黑猫看着那条好看的鱼尾,舔舔嘴巴,“可惜了,救了你便不好再吃掉你了。”
  她一愣,笑出来。
  命运的转折是不是总这么出人意料,她的余生,是不是就要跟这只猫在一起了?
  可惜,她跟这只猫的缘分也只有十年。
  离开深山的这十年,她跟着猫住过一座又一座大城小镇,猫教了她许多在人间生活的技能与经验,最后她发现自己学习各种乐器是最容易上手的,各种乐谱她只要看一眼就能全部背下来,并且靠着弹琴卖唱赚到了钱,活得越发像个人类的姑娘了。只是赚来的钱大多给猫买了好吃的,各种鱼干肉干从不吝啬,有时候还亲自下水给它抓鲜鱼吃,这是她能表达谢意的唯一方式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永远沉在深渊里,可现在看来,除了时不时做些噩梦之外,其他都还好。离开了山洞,没有师父没有同门的生活,倒也还能过得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有猫。
  虽然猫从不透露自己的底细,但她已经将它视为自己的好朋友,下一程要去哪里,让它来选,今天想吃什么,让它来选,去集市买衣裳,让它帮自己选,甚至连在野外采花,她都要问它喜欢什么颜色。
  猫总是很不耐烦,但又会帮她做出选择。
  那年元宵节的夜里,她在她们居住的小屋子里忙碌了一天,准备元宵时,她又习惯性地问它,吃甜的还是咸的?
  猫蹲在窗户前,看着零星落下的雪,说:“鱼丸,你为何总是要我来选呢?”
  很早之前,猫就不叫她鱼九而叫她鱼丸了,它总说她笨得很,像个不长手脚的丸子一样,别人往哪里拨弄她便往哪里滚,干脆就别叫鱼九叫鱼丸好了。
  她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还哈哈笑出来,鱼丸就鱼丸,她无所谓。
  “我想,你选的一定是你喜欢的。”她一边揉着糯米粉一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你开心些。”
  “谁跟你是好朋友。”猫一翻白眼,“那你喜欢的怎么办?”
  她想了想,笑:“现在的每一天,我都喜欢。”
  猫不说话了。
  经历过地狱的人,无论是出自侥幸脱逃后的感恩,还是心死大半后的麻木,可能都会显得特别容易满足。
  猫从来不跟她讨论这些触及灵魂深处的问题,它是一只干净利落自由自在的猫,从不肯被任何一种所谓的关系绑住脚步,对所有伤春悲秋的小情绪也都没兴趣,既然她说喜欢,那就当她是真的喜欢吧,自己的心情本来就该自己收拾好。
  那天,她们吃了一顿甜滋滋的元宵。
  而这个元宵节,也是她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节日。
  几天后的深夜,猫跟人打架了。
  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主动找上门来,猫大概是顾忌着什么,没有像对付怪兽那般凶悍,只随便应付了几招,便带着她快速逃了。
  野地里,猫舔着爪子,淡淡道:“今后不能在一起了。”
  她还在喘着大气:“什……什么?”
  “对头都杀上门来了,没看见?”猫瞪她一眼,“你留在我身边,只会拖累我的。”
  她愣了愣,不安道:“你是做了什么吓人的事吗?”
  她们在一起的时候,猫总是想走就走,去哪里做什么也不会告诉她,偶尔还会夜不归宿,实在是一只很有脾气的猫,不过以它的实力,也确实撑得起这样的脾气。
  “我本来就是个吓人的猫。”猫故意哈了一口气,露出雪白的尖牙,“看不顺眼的,我都会一口咬掉它的脑袋。”
  她知道它厉害,但还是担心:“对方也厉害吗?会伤到你吗?”
  “嘁,要不是我不能随便吃人,这些家伙哪有机会来找我麻烦。”黑猫冷哼一声,“反正,今后你得自己过日子了。我说走便要走的。”
  她沉默了许久,点点头:“好。”
  猫转过身,又回头:“自己的未来自己选,别总麻烦别人。”
  她没有说话。
  “听见了没有!”猫加重了语气。
  “听见了。”她站在寒凉的夜色里,略局促地揉着自己的衣角,然后抬起脸,笑道,“我会好好过日子的。你也是。”
  猫撇撇嘴,转头跳进了深密的野草中。
  她在原地站到了天亮,当晨光落在她身上时,她才确定,猫真的不回来了。
  她的相遇跟分别,好像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四十年,十年……下一次会不会更短呢?
  那天,她盯着野草上挂着的白霜,突然觉得那种被空洞包裹的感觉又回来了。
  没有师父,没有同门,没有猫,现在的她,又该去哪里呢?
  她花了快二十年想这个问题,还是没得到答案。
  所以她总是居无定所,没有猫在身边,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爱留在人多的地方,多数时候都是在深山野林里找一棵足够结实茂密的树,一待就是许久,肚子特别饿的时候才去找些果子虫子来吃,然后在一个人的岁月里无限期地恍惚下去。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想,其实去哪里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自己想要一个怎样的余生。她起码还有几百年的寿数吧,全留在树上是不是也不太对?
  她从树上下来,随意游走,想看看能在哪个地方找到自己想要的日子,不过她始终不热衷于结交朋友,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好朋友的位置还是得留给猫,如果它还愿意回来的话。
  她也不盼望再遇到多少欢欣雀跃的开心事,只要没有令她难受的东西,或许只是少做几场噩梦,就够了。
  无悲无喜,余生安稳。
  她觉得自己得到了答案,也相信这个答案,偶尔会焦灼茫然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她仿佛真的在缓缓而过的岁月里,活成了一只无欲无求、也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妖怪。
  其实,只要不相遇就好了。
  不相遇,不停留,像猫一样潇洒,或许就能避开余生的大半苦难。
  但为什么又要遇到呢?
  好笑得很,上天绑也要把她绑到那个人面前。
  雪越下越大,她坐在快要断掉的秋千上,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掉出来。
  这一次,是五年。
  离开这片承载了太多情绪与回忆的湖水,她又回到了找不到答案的岁月里。
  之后的几年,她一直留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不再踏足人间,只在最偏僻的山林里,找一棵并不属于自己的树,然后留在上头,看日出日落,荒废时光。
  有人说,眼不见为净,不看到便会很快放下的。
  但,在她从又一场与他有关的梦里醒来时,她突然想见见他,哪怕远远的一眼都好,她实在拗不过自己这个念头,终于从树上下来了。
  她还记得他家在哪里。
  深秋的铁镜镇,还是像画一样漂亮。
  她隐去身形,走到他家门外。
  恰好大门打开,他走出来,还是姿容出众,神采奕奕,只是眉宇之间少了几分明朗果敢的少年气。
  令家的宅子看起来很好,他的模样也很好,她想,可见当年的风波是圆满解决了。
  她舍不得走,还想多看他几眼。
  可是,一个微微跛脚的女人跟出来,手中还牵着一个白嫩嫩的小儿。
  “爹爹不走!”小儿哭唧唧地朝他伸出手去。
  女人无奈道:“瞧见你要出门,这孩子不知怎的,非要跟出来。”
  他笑着抱起小儿,点了点他的鼻子:“爹爹很快回来,回来给你买糖人儿好不好?”
  小儿抹着眼泪点头。
  他又亲了他一下,将孩子交给女人,又嘱咐道:“我最多两日后便回来,你不要忘记按时服药,大夫说了,你的身子弱,这方子对你大有裨益,万万断不得。”
  女人笑道:“知道了,你安心出去,莫挂心家里。”
  “好。”他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我走了。”
  “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好。”
  房门关上,故人走远。
  他一如既往的温柔与笑容,都与她无关了。
  她还站在原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翳住了一般,呼吸明明是顺畅的,却总觉得吸进来的每口气都填不满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窒息。
  她终于逃似的离开了他的家。
  河边那棵大树依然在秋色中延展出美妙姿态,黄叶在树下铺起一层迷人的金色。
  她站在树下,当年他们说过的话,好像还寄存在这些沙沙作响的枝叶间。
  命运的微笑,终究不是给她的。
  她低头一笑,转身离开。
第6章
  从没有这么轻松过,身体似挖空了一般,好像随时都能飞起来。
  她随便走了一个方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记得日月在头顶更替了几回,只觉得身边的声音越来越多,擦肩而过的人也越来越多。
  她不想控制自己的身体了,随便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也许它喜欢热闹,所以才来到这座无比繁华的大城市。听说皇帝也住在这里,那片威严华丽的宫殿就是他的家。真大啊,一个人怎么住得完那么多房子……百姓们的家也很好,无论房舍是大是小,富贵或简陋,都热闹得很,炊烟饭香,欢声笑语,无论多晚回去,窗口都亮着灯火。
  她喜欢坐在高高的房顶上,从最广阔的角度俯瞰这座跟她完全没有关系的城池,无论白天黑夜,她都忍不住要去数一数今天又看见了多少对夫妻,多少父子母子,多少笑闹着经过的好朋友。
  记不得有多久没睡觉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无聊事,但她就是想去数,空荡荡的脑子被每天都在变化的数字占满了。
  可是,怎么脑子越满,心口却越疼呢。
  起初她没有在意,那点疼痛算什么呢。
  但,当她终于支撑不住从房顶上掉下来时,心口那一层一层被撕开又揉回去的感觉,渐渐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觉得自己可能病了。
  可病了又如何呢,城中如此多医馆,哪家会治一只妖怪。
  听说遥远的桃都里有一位厉害的大夫,可桃都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她挣扎着站起来,在夜幕中的街市中缓缓前行。
  前方的道路有点晃,她几乎分不出是直路还是弯道,屋檐门廊下的灯火明明灭灭的,像不同情绪的眼睛,有的在同情她,有的在耻笑她,有的只是冷冷看着。
  旁边好像有人经过,年轻男女情意绵绵。
  “等我回来,便娶你过门。”
  “可是你爹娘他们……”
  “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选择跟你在一起!”
  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选择跟你在一起——她看不清他们的脸,这句话却像着了魔似的在她心里反复来回。
  甜蜜的人渐渐远去,他们只念着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全然不知刚刚与一只病重的妖怪擦肩而过。
  她的身体越来越空,脚下却越来越重,上下两个部分即将各奔东西的感觉狠狠割裂着她。
  这条路可能走不完了。
  她捂住心口,又坚持着趔趄了几步,终是倒在了地上。
  天上的月光像掉进了池塘里,不安地摇晃,四周的房舍也融化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没有人经过,无人会发现她,也无人会靠近她。
  时间已失去了意义,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凉的地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期望。
  可是,翅膀的扑棱声打扰了她的安静。
  一只巴掌大的白色纸鹤落在她面前。
  “病啦?”纸鹤灵活地低下头看着她苍白的脸,声音像个分不出性别的小孩子。
  妖怪?
  她都没兴趣问它是什么,只梦呓般道:“疼得很……”
  “那便是病了呀,我早知道了。”纸鹤说着,又绕着她走了一圈,“起来吧,我看你还能走,带你去瞧大夫。”
  是病入膏肓时的梦吧……
  “起来起来快起来!”纸鹤催促。
  尖细重复的声音像个咒语,她听了,吸了口气,慢慢爬起来,确实还能走,因为痛的是心口不是腿。
  纸鹤慢悠悠地飞起来,在前头带路,让她跟上。
  她看着夜色中那一团明亮的白色,竟毫无拒绝的意愿,甚至想主动跟上去。也许这是她最后的一点求生欲。
  四周的景色始终不曾清晰起来,这条路比她预想中还要长,她偶一回头,走过的部分竟都消失在了灰黑的混沌中。
  再走,一顶白色的轿子等在前头,轿前挂着一盏写着“医”字的白灯笼,幽幽白光在黑暗里太显眼,反衬得这顶轿子有几分高高在上的阴森,竟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东西。
  一阵风拂过,淡淡的药草气息迎面而来。
  纸鹤飞上去,落在轿杆上,说:“使君,病妖带到了。”
  她停在离轿子十步开外的地方,呆呆地看着这个出现得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有气无力道:“你们是大夫?”
  这时,不知从哪里又飞出来几只纸鹤,仆人般从外头将轿帘稍稍掀起一些。
  她抬眼朝里头一看,从有限的角度里只见到轿中人的小半张脸,那可能还不是脸,只是一张木头面具,面具上露出的一只眼睛,却比那灯笼发出的光还要亮,有洞穿一切的精明与自信。
  很快,轿帘被放下,里头的人消失在一片雪白之后。
  她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轿子里传出个轻轻淡淡的声音:“既遇到了,便说说哪里不适吧。”这声音,比男声少了几分刚毅,又比女声多了几分低沉,虽然难分雄雌,倒是颇为悦耳。
  她呆看着对面,似乎很久都没有谁问过她冷不冷,饿不饿,有哪里不舒服……
  虽然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个声音却让她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关切,不由自主地就想把自己所有的难过都说出来。
  “心口疼,很疼。”她说。
  一条白色的细丝从轿中飞出来,轻轻缠在她的左手腕上,凉凉地蠕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到她的皮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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