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车子开出小村,男孩始终凝视着后方,家的方向。
车子开到珍溪镇后,男孩留在车上,而其余人则去旅馆收拾行李。
卫鱼收拾得快,于是先去车上。司机去买烟了,车上只剩两人一狗。
男孩从上至下打量着卫鱼,卫鱼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
“你跟我一样。”
卫鱼: “恩?”
男孩没有解释,又说: “我们是一类人。”他说完,手指着车窗。
“他不一样。”
卫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站在车外的人。车窗外的世界是一片黑色,她向前探了探身体。
当“方老师”三个字清晰地出现在她的大脑皮层时,卫鱼被吓了一跳。医生曾经断言,她这一生,永远也不会记住自己和别人的脸。
方令越敲了敲车窗, “下车。”
卫鱼: “嗯?”
方令越放下手, “吃饭。”
卫鱼收回疑惑,要去拉男孩的手。男孩本能地避开。他一动,怀里的小狗就睁开睡眼盯着卫鱼。
方令越瞥了男孩一眼,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跟她下车。”
卫鱼再去拉男孩的手时,他顺从地任由她牵着。但是仅限于衣服。
仍旧是地道的重庆菜。
男孩吃得不多,而且他绝对不会去夹离自己很远的菜。徐志宇几次三番地给他夹菜,他不拒绝也不会道谢。
对徐志宇而言,这顿饭吃得很压抑。
这些天以来,他过得一点也不好。自从遇到了男孩,他的世界仿佛都被黑色笼罩了。这是他第一次有了无助的感觉。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想到社会上更多的像男孩这样的存在。
徐志宇想要对他好,哪怕多给他夹一筷菜。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行为对男孩而言是另一种伤害。
吃过饭,老刘开车送他们去坐大巴。
徐志宇主动要求跟男孩坐在一起。他毫不避讳地对男孩说: “一会儿到了市区,我带你去买衣服好不好?”
男孩摇头拒绝。
徐志宇: “穿着新衣服,然后去见她,不好吗?”
男孩连头都不惜得摇了。
老刘向来喜欢打圆场, “小徐,你这就不懂了吧?新衣服硌肉,还是穿习惯的衣服好!”
徐志宇没说话。
所谓的关心则乱,大概就是如此。
徐志宇曾经发过誓,再也不坐大巴。但是他们的行程总是存在变化,这就意味着他只能坐大巴。刚才的失落和尴尬,在上车后就反应成了严重的晕车。
这一次,他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卫鱼和男孩坐在一起。
她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舞着。车子启动时,她把手机递给男孩。
男孩扫了一眼屏幕后,撩开窗帘,仰视着天空。
到重庆还要很久,卫鱼没多想,闭目养神。她闭上眼睛的时候,男孩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徐志宇的晕车反应很大。等到了市区,他已经虚弱到头昏眼花,四肢无力。
无奈,他被安排在酒店休息,而剩下的采访或许也无法再跟进。
是老刘把徐志宇扶到酒店的。临走前,他颇有深意地对徐志宇说: “小徐,语言是一门艺术,可以让人喜悦,也可以将人推下悬崖。你身体不舒服,我本来不该讲这些的。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徐志宇倒在床上,隐隐约约听到了老刘的话。脑袋里断断续续地闪过从入职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头越发的胀痛。
他一拳无力地捶打在枕头上。
从市区坐车大概二十分钟到达那个地方。
探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很多地方不允许除亲属外的人探监。他们能得到允许,已经是万幸。
从大门进去后,要通过很多的关卡,并且接受各种检查。
一路上,男孩都紧紧跟随着方令越。从他紧抿着的双唇更是可以看出他的紧张。
最后来到的地方,跟所有电影里描述的样子几乎没有差异。只是更多了几分肃穆和死寂。
男孩突然攥住方令越的手,方令越任由他攥着。或许是环境的作用,他脸上的表情比平时更冷了。
他带着男孩走到一个角落。
“站在这里,不要动。”男孩松开手,眼睛里满是不安。
方令越: “卫鱼,过来。”
卫鱼闻言,立刻走了过去。
方令越: “陪他,不要乱走。”
卫鱼: “嗯。”
卫鱼主动握住男孩的手,他的手心冒出很多冷汗。
卫鱼: “她一定很想你。”
男孩的后背紧贴着墙壁,他双眼盯着前方的铁门,喃喃道: “没有用的。”
卫鱼握着他的手使了些力。
当刘雪出现在门口时,有那么几分钟卫鱼好像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她坐在椅子上,双手被拷着,脚上带着脚镣。看到方令越时,她惨白的脸笑了笑。
狱警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出去时带上了门。
“有烟吗?”她说完,又笑了笑。
方令越从包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后从铁窗的缝隙里递进去。
她接过烟,低下头。将嘴凑到烟嘴处,闭着眼吸了一口。抬头时,烟圈从她的嘴里奔出,四下弥散。
“好烟。”说时,她又吸了第二口。
方令越: “你以前不抽烟。”
她舍不得浪费一口,半支烟后才回答: “上次你来的时候不抽。刚染上的。”说话时,漏出几声低微的咳嗽。
方令越笑, “他们也抽?”
她知道方令越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也跟着笑。
“也抽。有的时候还跟我们一起抽。烟是个好东西啊!以前要是会抽,估计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她笑得有些牵强,咳嗽愈发剧烈。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而她在沉默的时候,将剩下的半支烟也抽得干干净净。
“谢谢。”
方令越点头。
她四下张望, “他来了吗?”
方令越: “嗯。”
刘雪先前的微笑里掺杂了些许慌张。她企图拍掉身上的烟灰,手却被固定在一个极小的活动范围内。
“你早告诉我他会来,我就不抽了。”
方令越站起身后,示意老刘打开摄像机。他走到男孩身旁,说: “过去吧!”
男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方令越: “只有三十分钟。”
男孩仍旧无动于衷。
卫鱼松开他的手,鼓励道: “去吧,她就在那里。”
终于,男孩动了动。
一步,一步。
他坐在先前方令越坐过的椅子上。
当男孩出现在刘雪的眼前时,她开始语无伦次, “鹏鹏,我是妈妈。妈妈在这里。是他们带你来的吗?你坐!椅子有点硬,你坐!”
男孩始终低着头。
她情绪激动, “你吃饭了吗?外面冷不,你多穿一点!”
男孩半天挤出一句话, “不要你管。”
她的所有喜悦都降到了冰点,眼神涣散。好几分钟后,她才缓过劲来。
“是妈妈错了。鹏鹏,让妈妈看看你。就一眼,行吗?”
她几乎是带着哀求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
男孩虽然不说话,甚至看上去极其不乐意,还是抬起头任由她看着。她眼神急切,就害怕错过一眼。
所有人都知道,最后一眼是什么意思。
她开始嘤嘤地抽泣,眼眶被染红,泪水像永远不会停止的瓢泼大雨。
“是妈妈对不起你,这辈子我还不了你,下辈子不要再做妈妈的儿子了。鹏鹏,对不起。”
男孩隐忍着,不说话。
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她声嘶力竭的声音。
充满歉意的,无可奈何的,可能会变成最后的发泄的。
“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对不起,妈妈没有照顾好你。你以后千万要做个好人。鹏鹏,妈妈只有你一个孩子。抱歉,不能陪你长大了······”
方令越看着那只抓着他衣袖的小手,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那只手的主人面对着墙,一声不吭。
最后的时间里,刘雪终于不再说话,她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面前自己的儿子。
狱警掐着时间走了进来。
方令越往前走一步,卫鱼就跟着他的脚步往前面跨出一步。她忘记放手,而方令越似乎也忘记了让她松手。
等卫鱼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带着站在了窗前。她松开手,两只手握在一起。
刘雪被狱警带走前,对方令越说: “谢谢。”
方令越拿出整包烟,递进去。刘雪摇摇头, “不抽了,没时间了。”
刘雪的身体是一年前开始出问题的。她咳嗽得厉害,自己不在意,却是狱警留了心。后来情况急转直下,不止咳嗽连嗓子也变得喑哑。
肺癌晚期,她或许挨不到抽完一包二十支装的香烟。
刘雪被带走了。
那道敞开的门被重新上好了锁。
男孩终于抬起头,他早就泪湿了眼眶。脸上挂着泪痕,睫毛上的泪珠摇摇欲坠。
他望着方令越,企图从他那里获取想要的答案。
泪水从眼眶滑落,声音低低的。
“为什么?”
方:下次更新是什么时候?
卫:作者说是周六晚上八点。
方:哦。过来。
卫:嗯?
方:奖励。
第23章
此刻,放任或许是他们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
那些从未曾向旁人倾诉过的心绪,以及从不曾表露过的情绪,或许只有眼泪可以了解。
走出那个地方,已近黄昏。
男孩独自走在最前面。晚风扬起的时候,他单薄得似乎连影子都会被一同刮走。
回到酒店,天空已经彻底暗下来。老刘给徐志宇打电话,一起去吃饭。
徐志宇抱着狗出现在酒店大厅时,头发乱乱的,眼窝凹陷。
看到众人后,他咧开嘴尴尬地笑了笑。在触及到男孩的视线时,这笑就凝结在嘴角不上不下,滑稽极了。
小狗在徐志宇怀里不安分地乱动,企图挣脱开他的双手。徐志宇抱紧它,走到男孩面前。
“那个,你的······”
他话完没有说还,小狗已经自行跳开了他的怀抱。
男孩: “谢谢。”
对于男孩,徐志宇是心怀有愧的。尤其在听了他的这句话后,便越发地局促。
徐志宇: “呵呵,不用谢。它很听话······”
再说下去,似乎会更加无力。徐志宇讪讪地闭上了嘴。
饭店选在离酒店不远的粤菜馆。他们应该算是少数来到重庆却不吃火锅的人。
只是这菜上桌后,有些差强人意。原本是偏甜淡口味的粤菜变成了不知是粤菜还是重庆菜的四不像。
更奇怪是的,服务生在上完所有菜后,还端上来一盘红彤彤的辣椒。
方令越指着那一盘辣椒, “你弄错了。”
服务生笑, “先生,这是本店赠送给每桌顾客的小菜。重庆朝天辣。”
老刘凑上来,说: “你们粤菜馆还做重庆菜哦?”
服务生继续笑, “入乡随俗嘛!”
虽然菜品不合心意,或许是舟车劳顿,即使是最挑嘴的徐志宇也竟意外地没有嫌弃。只是那盘赠送的辣椒碎,没有人动过筷子。
饭间,老刘提到关于明天送男孩回珍溪镇的事情。徐志宇放下筷子镇重其事地表示: “这事包在我手上。”
老刘笑道: “小徐,你还是算了。最后还不知道是你送人回家,还是你被人送回老家!”他说完,自己觉得好笑,旁若无人地笑起来。
卫鱼也笑,她抬头时余光瞥到坐在她对面的方令越。
他在笑,浅浅的,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面孔遗忘症患者分为两种。一者,记不住他人的脸;二者,对他人的脸型失去辨认能力。
卫鱼属于前者。但这并不表示,她无法分辨表情。
很多时候,她都比一般人更敏锐。只是那些被捕捉到的细节无法在她的脑中形成记忆。
卫鱼端起手边的水杯,灌了一大口水。她不得不承认,方老师实在是魅力强大。
还好,她记不住。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她这般想,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又感觉有些遗憾。
这样的笑容,不知将来会被谁铭记在心。
卫鱼心不在焉地夹起一块菜,往嘴里送。徐志宇坐在卫鱼身边,刚好看到她的动作。
徐志宇: “小鱼儿,别吃!”他的话引着老刘和男孩都齐齐看向卫鱼。
卫鱼后知后觉,可菜已经送进嘴里。她看向徐志宇, “怎么了?”
徐志宇好奇地问: “你没感觉不舒服吗?”
卫鱼想想说, “没有。”
不仅如此,她还觉得,自从接手送奶工的工作后,运动量增加,身体似乎比上学那会儿还要好。只不过,她觉得有些奇怪的是,身体里不知为何升腾起一股热意。
徐志宇瞪大眼睛, “你知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
卫鱼摇摇头。
徐志宇: “它。”
卫鱼顺着徐志宇的手看去,默了。
刚才那股热意也随之彻底苏醒。它们肆意翻滚着,在她的体内攻城略地。最后终于占领了她的口腔和鼻子。那种感觉就好像被细密的针头碾压过后又遭烈火炙烤一般。
很快,卫鱼的整张脸都像浸泡在汗水里一般。而鼻头更是被辣意渲染成深红色。
滑稽又可怜。
离他们桌子不远处,就放置着饮水机。徐志宇赶紧去端了杯凉水过来。卫鱼接过水,感激地多看了徐志宇一眼。感谢的话已经来不及说。
舌尖在触及到凉水后,得到了安宁。卫鱼端着水,舍不得松手了。她多想一直这样浸泡在水里。
可惜安宁太短暂。不多时,下一波更加汹涌澎湃的浪潮紧接着袭来。
卫鱼被辣到不自觉地流出了眼泪。她睫毛上挂满了细密的泪珠,和额头上的汗水混作一体。
徐志宇还要去接水,被一双小手制止。
徐志宇看向男孩。
男孩: “喝了凉水更辣。”
徐志宇: “······我去接热水,”他看向卫鱼, “小鱼儿,你再忍一会儿。”
卫鱼口齿不清地回答: “唔用了,唔痣其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她说完已经无济于事,因为徐志宇早先一步离开座位。
老刘在一边只看着都难受, “小卫啊,你要不吃点菜垫吧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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