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空闻闭眼,长长念了句佛号。
谢意适看他这样,不由心乱如麻,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咬牙问道:“大师,是签文……”
“不不不。”空闻忙摆手,把事情说清,“签是先凶后吉的上上签,谢施主的命线已与为你续接命线之人相连,今后寿数无忧,老衲只是感叹我佛门竟有如此敢于逆天改命的狂徒,有些骇然。”
谢意适听不懂他说的什么命线,但能听懂有人为自己接了命线,心下收紧,道:“大师,为我续接命线之人,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空闻摇头,“老衲不知,不过……就算此人福禄再怎么深厚,应当都会命数大改,一落千丈。”
指甲陷进肉里,谢意适勉强维持住平静,追问道:“大师可能算出,为我续接命线之人的身份?”
“算不了。”空闻先是拒绝,而后话锋一转,道,“但谢施主不日应该就有答案了,毕竟老衲让你求的,是姻缘。”
谢意适一愣,还想再说什么,空闻已经冲门外高声唤道:“柳施主,你可以进来了。”
喊完才对谢意适笑道:“谢施主这金身便先欠着吧,等姻缘成了,再以他的名义塑上更佳。”
谢意适默然不语。
她面上的愁容被柳轻羽看去,在心中回忆一遍她的签文,微微挑了下眉。
竟不是上上签么?
“柳施主,让老衲看看你的签文。”
空闻的声音让柳轻羽回神,一边将自己的签文送过去,一边解释:“大师,我的签文有一点怪,不知道算不算数?”
空闻没看到内容是还在笑,道:“摇出来的都算,没有什么不能……”
等他看清纸上两道风马牛不相及的签文,沉默住了。
柳轻羽本来是没把这种随机事件放在心上的,但后续摇签怎么都摇不出来让她不得不怀疑起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玄学。
“……大师?”
空闻捋了一把胡须让自己冷静,尽量平和道:“确实有些奇特,待老衲看看。”
他掐了个指,然后石化了。
今天撞邪了吧?!
刚算完一个接过命的,又来一个换过命的?!
他掐算的时间太长,柳轻羽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耐住性子,问:“大师,如何?”
空闻这才松了诀,睁开双眸。
“这位施主,该放下时,就放下吧。”
“老衲言尽于此,两位施主请回。”
却是下逐客令了。
柳轻羽就得了这么一句万金油回复,哪里能甘心,被谢意适拉出门外后强压怒气,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发火崩人设,冷静下来后在想那住持的话,忽然计上心头。
她做出可怜的样子,低声轻泣:“大师的意思是说我强求了吗?谢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只是想要得到爹娘兄长的亲情,也算强求吗?”
“我只是想……”弱质纤纤的姑娘泣不成声,“只是想和骨肉相连的血亲成为真正的家人而已……我知道的啊,我知道的,哪怕是愿意陪我出门的兄长心底也是更疼爱妹妹的……可我没想挤走妹妹在他们心中的位置……只是想他们也能像喜欢妹妹一样喜欢我……只是这样也不行吗……”
她哭得无比凄惨,字字委屈椎心泣血,谢意适沉默着用帕子替她擦拭眼泪。
如果自己没有对谢德明和从有记忆起便唤母亲的谢夫人死心,也会像柳轻羽一样痛苦吧。
哭了一会儿,情绪发泄完了,柳轻羽睁着双红彤彤的眼睛不好意思了。
“让、让谢姑娘见笑了。”
谢意适道一声“人之常情”,为了让她松快些,主动提议两人到桃树林走走。
柳轻羽答应下来。
两人刚从侧门离开万象寺,空闻大师的禅室又接待了一位客人。
空闻亲自给来人倒了茶水,语气没了方才的正经,十分悠然:“太子殿下今日又为何事而来,不会又要跟老衲赌点什么吧?”
傅成今一拂玄色衣摆在空位落座,听着空闻不着调的话,无奈道:“空闻大师,孤今日来此,是来请您解惑的。”
空闻整了整僧袍,道:“愿闻其详。”
他一口答应没有刁难,傅成今反而迟疑起来。
空闻也不催他,慢悠悠品茶。
这茶叶还是上次太子来的时候送的呢,皇家贡茶就是不一样,香得很。
又是一口茶水滑进喉咙,傅成今的声音幽幽响起。
“大师可曾听过,死而复生的异闻?”
噗——
空闻还含在嘴里的半口茶尽数喷出,一张老脸皱成菊花。
傅成今嫌弃避开,“大师怎得如此一惊一乍?”
空闻冤枉,他到处找帕子擦拭,半晌才清理好回到位置上坐下,诉苦道:“你是不知道老衲今日都经历了些什么,要是知道……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怎么个死而复生法,你再具体说说看。”
傅成今便抹去谢意适姓名,将始末说出。
空闻听得连连皱眉,“怪哉,你确定那人是真的死过一回,而非做了什么预知未来的梦境?”
“……应当不是。”傅成今顿了顿,“除了她自己,孤已连续四日,梦到了她死后五日的情形。”
空闻在心中一合计,花白的眉毛拧起。
怎么觉得这个情况……
他抬手就想掐上一掐,但想起刚才的可怕经历,又忍住了,道:“你说死而复生那人,不会是姓……谢吧?”
傅成今眼神倏地锋利起来,定定看着对面的老和尚。
“你别瞪老衲,老衲现在比你还怕。”空闻是真的有些慌了,手指捏起又放开,捏起又放开,一点儿不敢算。
反复横跳数次,他下了决心,“你还记得,多年前你出征前在寺里求过一支姻缘签吧?这样,你再去求一次,老衲看看有没有什么变化。”
傅成今起身离去,没多久拿了张签文回来,摆到空闻面前。
——扫灰拂尘,去污消垢。灵台如镜,明月当空。
空闻瞪大眼睛。
“变了,大变样了!”
傅成今不会解签,但自觉能看出好赖,不解道:“看着都是中上签,如何谈得上大变?”
空闻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声道出实情:“哎,其实当年你抽了个烂签,解签的时候我念在你出征在即,骗你的。”
“沉舟侧畔,千帆过尽。病树前头,万木逢春。”他缓缓念出当年的签文,“若你求的是前程,那这一签便是上上签,但问姻缘,就不能成事了。眼下是沉舟,病树,你得放下,才能千帆过,万木春。”
傅成今脸色煞白。
“你今天抽出的这一签则不然,这是个上上签,若你心意一直未改,便是拨云见日之象。”
明明解出来的签是好的,空闻大师的脸却越发愁苦了。
万事万物都不会随意更改,太子两次求签结果全然不同,那姑娘又接过命……
空闻心一横,手指来回掐动,而后一口老血喷出来。
“大师!”傅成今腾地起身,将往前栽倒的空闻扶住。
空闻抓着他的手臂,一边咳血一边说自己没事,重新坐直后苦涩地把已经冷掉的茶水喝进肚子里。
大胆狂徒果然是自己!
不然不会遭到这么严重的反噬!
傅成今看他确实没有大碍,才在他的招呼声中回到旁边坐下。
“来,来,太子殿下,听老衲跟你说。”空闻动作滑稽,神色郑重。
傅成今朝他侧过身,凝神屏气听他下文。
只听老和尚语重心长道:“老衲百年后,你得为老衲立个长生牌位,一天三炷香,供奉不可断啊!”
傅成今:“……”
看出他神情里的鄙夷,空闻哈哈大笑,“开个玩笑,不好笑就算了,怎么还鄙视人呢?”
傅成今懒得理他。
他还沉浸在之前的签文大凶的情绪里。
所以,上天其实已经警示过他,只是他太蠢,没有领会罢了……
“殿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空闻恢复正经后的模样自带普度众生的佛光,平静深邃的双眸散发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贵在当下。”
傅成今苦笑一声,站起身深深地朝空闻一揖。
“多谢大师提点。”
空闻目送他离开后,正经的模样一收,一边抽气一边又开始掐算起来。
不对啊,他跟太子干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
无论是太子,还是自己,又或是谢施主,身上都不带半点天罚啊?
第34章 兄妹
万象寺外。
春日未至, 黝黑的桃树仍在冬眠,细细长长的枝桠戳在风里,一眼望去, 相互重叠, 交织成一张将人团团围住的大网。
走到可以清晰看全一整条下山路的位置, 谢意适回头, 来时路径掩映在桃林间,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疏密相间的树枝树干, 等在远处的两个丫鬟身影若隐若现。
谢意适停下脚步。
“柳姑娘可有好些了?”
面对她关切的询问,柳轻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谢:“已经没事了,谢谢你带我出来散心。”
谢意适唇角微勾, 开口:“既然如此, 那我便有话直说了。”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柳轻羽心下一紧,面上露出疑惑, “嗯?”
“柳姑娘两次提醒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谢意适抬手, 朝四周一拂, “此处很安全, 有没有人一览无余,即便有人跟着你也没法靠近……还望柳姑娘利用这个机会,据实相告。”
她直白无比的做法打了柳轻羽一个措手不及, 在柳轻羽心中,谢意适是那种绝不会给人留话柄,也绝不会让人为难的传统型大家闺秀,怎么会忽然朝自己发难?
明明自己已经“冒着风险”, 给她通风报信两次了。
这么急切地逼问自己,难道她就不怕被说恩将仇报吗?
诚然柳轻羽“通风报信”就是为了摊牌, 树立自己的受害人形象,但她原以为,来找自己问话的……会是太子。
就算不是太子本人来,也应该是太子手下的人来。
只有这样,她才能利用自己的被胁迫者身份,顺理成章地和太子产生联系。
现在谢意适直接来问她,几乎可以说将她的计划打乱了一半。
柳轻羽咬唇,做出慌乱的模样。
“谢姑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意适握住她的手,就像好姐妹之间说悄悄话那样,低声道:“柳姑娘还有什么顾虑?你已经跟我来了这里,就没有回头路了,现在你我才是站在一处的,我们得互相帮助才是。”
如花笑靥近在咫尺,柳轻羽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
谢意适顶着此刻这副模样,听不见她说话的人绝无可能想到她在做的是拉拢威胁之事!
小看她了!
柳轻羽泫然欲泣,哀求地看着谢意适,“谢姑娘,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意适蹙起眉头。
都到这份上了,柳轻羽还要瞒什么?
“柳姑娘。”谢意适轻声提醒,“你只有在这儿跟我说了胁迫之人,才不用再做违心之举,除非你想此生都活在被人掌控的阴影中。”
柳轻羽只是摇头,声音哽咽:“我真的不能说,不敢说,你别逼我了……”
眼看再说下去她就要逃走了,谢意适只好退一步,“让你痛苦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你实在无法开口,那便就此作罢。不过机会难得,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现在跟我提。”
柳轻羽面露感激,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摇摇头。
“多谢,但是……谢姑娘,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听我一句劝,最近都不要出门,如果可以,无论谁邀请你,近一个月都不要出门。”
“这也是我能跟你说的最后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柳轻羽抿着唇看了谢意适一眼,扭头就往来路跑。
“我先走了,告辞!”
看着她忙不迭跑远的背影,谢意适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春归过来找她,才回过神。
柳轻羽的意思是,她出门会遇到危险,待在府里就不会?
如果西南王只有这点本事,那她还真没什么好怕的。
柳轻羽这边套不出更多,看来只能寄希望于江南来人了。
万象寺偏门,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静静站在拱门旁,似是听到脚步声回头,和刚出桃林的谢意适对上眼神。
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柳英光,谢意适疑惑地看着他。
“柳公子,柳姑娘方才先行离开了。”
后者做了个揖,随即苦笑道:“我正是在等谢姑娘你,关于轻羽的事……能够请谢姑娘借一步说话?”
谢意适微微蹙眉,斟酌一番后还是同意了。
两人也没走远,就往桃林里又走了走,找了个不打眼的位置。
柳英光叹息一声,率先开口:“我们府中的事情想必谢姑娘也是有耳闻的,因轻羽出生时难产,母亲就恨上她,不但早早将她送到外祖家,还不允许我和父亲提其她,更别提去看望她了,所以……即便我一直偷偷瞒着母亲给她写信,寄东西,到底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多少还是有隔阂的。”
“我是个不称职的兄长,她要是埋怨我,我也认了,可最近……我感觉她有心事,经常能看到她红着眼睛。”
“刚才眼圈又红了,我实在有些担心。”柳英光祈求地看着谢意适,“她对着我的时候总是表现出高兴的样子,我也不敢问,就想着,谢姑娘是她主动亲近的朋友,兴许她会对你吐露真情……谢姑娘,你可知道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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