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溟也饶有兴趣地盯着那鸟,虽然她见识不少,仍然对这鸟的形态感到头皮发麻,不仅是发麻,心口好似有什么东西流过,清晰地嗡嗡着。
“你叫什么名字?”
“芷溟。”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想触碰一下那只鸟,却被他固执地挡了回来。
“它快死了,像是得了什么大病,还是别吃它了,等它咽气了找个地方埋了就是。”
“这里就有个坑。”
“这是我捕猎的坑!当然不能用来埋它!”
芷溟被他瞪得有些无语,面上神情里嘲弄更甚,她淡淡开口道。
“真奇怪,你本来就要杀它,现在又打算让它死了就是。”
被她一语道破,黎垣自然更加愤懑,他活了十几年,碰到的女人无不对他呵护备至,哪里会像眼前这人一样,总是挑他的刺他的短。
“我即使有办法能够出去,又为什么要帮你?”
芷溟慢悠悠地往前走着。
这林子里黑影幢幢,阴风阵阵,她待得很是不舒服,想寻摸个更亮堂的地方。
“你挖了个陷阱,打乱了我的行程,这个你怎么赔?”
“那你……要什么?”
黎垣抱着那只鸟,快步跟了上来,他虽然不知道眼前这女人是否可信,但这女人既然能够做到从陷阱里直接出来,想必是懂术法的,或许她就是象罔山的修道之人也说不定。
熟悉的,急切的铃铃声响起,芷溟猝不及防地停在了原地,心里五味杂陈——有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是师傅要召她去曜日堂了。
“你能给我什么?”
她不顾手腕上的震颤和刺耳的铃铃声,十分冷静地望向黎垣。
黎垣见她直视着自己,心头不知怎地忽然一跳,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连怀里的无毛鸟也忘了,只羞愤地大喊道。
“你不要乘人之危!”
“……”
芷溟见他如此这般,忍不住嗤笑一声。
“看来你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话仿佛开了某扇闸门,他低下头小声抽噎起来,前襟处的尘土泥泞被泪水打湿了,露出原来本有的浅蓝色。
无毛鸟被他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打着,突然急促而严厉地尖叫了一声,接着举起喙子狠狠在黎垣前胸刺了一下,痛得他惊呼一声,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只得放开双臂,由着它倒摔下来,跌了个嘴啃泥。
“疼。”黎垣咬紧牙关,拼命捂着心口,血却从指缝中奔涌而出。
芷溟刚想问他有没有事,就眼睁睁看着那鲜红色如藤蔓般四处延伸,很快就洇染得他的前胸一片暗红,成了半个血人。
她被眼前这一幕吓到了,立即对着金贝打开了传音通道,那边陈璃的声音满怀着忐忑和不安。
“是我走太快了,抱歉。”
“你,你先过来,你能找到我在哪儿吧?”
芷溟焦急到头也开始隐隐作痛。
“能,我看一下,你离我不过三里,我马上就到。”
正在地上躺着的黎垣早已气若游丝,他不再哭了,整张脸都木木的。
“我快死了。”
“你不会死。”芷溟有些气愤地反驳了他。
一阵风刮过,天青色人影出现在两人眼前,她的穿戴还是一丝不苟,连足尖都未着半分尘埃。
“谁快死了?”
传音通道一直开着,陈璃自然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她蹲下身子瞧见这凡人的脸色差得不是一点半点,赶忙给他施了止血咒,又让他服了一颗清心丸。
“谢谢。”黎垣的泪又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你躺一会儿吧。”陈璃有些不忍心看他双眸里的暗色,她转过身来看着连发髻都没怎么乱的芷溟,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是那玩意儿。”
芷溟指向地上那只无毛鸟,它的黑色喙尖还留着不甚显眼的暗红色。
那鸟也注视着她,它有着一双过于像人的眼睛,一半是傲慢,一半是满不在乎的轻蔑。
芷溟刚刚与它初见的兴奋感又回到了体内,她一步步逼近它,看着它眼里终于浮现惊恐,最后弯腰像握一个梨子那样把它握住了。
指间正好夹住了它的喙子。
“要不还是把它放了?”陈璃提议道。
黎垣觉得自己好多了,现身上也有了力气,他挣扎着坐起身来,颇有些失态地朝着芷溟质问道。
“你不会止血的术法吗?”
他方才还以为她是要帮他报仇,谁知她只是好奇这只鸟,她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他从来都没被人这么忽视过。
“……”
芷溟一时哑然,她还是会的,雨泾认真教过她,她只是不太熟,要不然也不会直接喊陈璃过来。
见他又回复到之前那般浑身带刺的样子,她冷声道。
“你不也让我摔进了坑里?我愿意喊人救你,也算我以德报怨。”
“别吵了,”陈璃进一步隔在了两人之间,她面色冷凝,“这位郎君,你家住何处,怎么误入此地?”
“我没有家了……”黎垣说得很是小声,他朝着陈璃恳求道。
“我知道你是象罔山的修仙之人,带我去吧……”
“不可!罔境混杂得很,你一个人族男子还是回家去,免得被谁当成盘中餐。”
陈璃喋喋不休地说着,言辞愈发严厉。
“你看你方才只不过被这小秃鸟啄了一下心口,就差点丧了命……”
“我怎么也是要去的,如果道长你不带我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黎垣眼里泪光闪闪。
“那乌鸦精灭了我青州黎氏满门,我一定要找到她,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哪个乌鸦精?你只需去跟执法司说一遍事情始末,她们会给你一个结果的。”
陈璃的脸庞浮现一丝担忧——这般的深仇大恨,自己的劝告大约没什么效用,但若真的让他蚍蜉撼树,她又怎么可能不去制止。
黎垣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毕月乌,道长可曾听过这个名号。”
陈璃脸色一变,半晌没说话,这三个字太重了,重得她都说不出口。
毕月乌是罔境里唯一一座城池凤城的主人,至少活了上千年,具体的岁数谁也不知道,因为没人比她活得更长,说她是罔境隐形的主人也不为过。
她深居简出,很少见人,只不过每年会露一次面。
“你别求她了,我带你去。”
芷溟看向黎垣,神情里含着十二分的认真。
“如果她不同意,我们自己去,我身上还有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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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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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说什么?”
陈璃皱起眉头,再好的脾性也被她这副无所谓的模样给刺到了。
她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她莽撞不要紧,怎么能把别人的性命当成儿戏?
“你若送他走,他还是会回到这个地方来的,他在这鬼地方待了一年多没有走出去,这已经证明了他的决心。”
芷溟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
黎垣垂眸沉默着,他没想到她竟然会帮他说话,一时间心口隐隐作痛起来,他握紧拳头,想再说些什么,却吐不出半个字。
“你可曾认真筹谋过如何报仇?就这样一股脑冲动地进入罔境,那不就是等同于送死?”
陈璃望着黎垣,笑得尴尬又苦涩,仍然耐心劝说道。
“若这事真是毕月乌所为,你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又可知那毕月乌身份之尊贵,法力之强悍,山上师祖都要退避三舍。”
黎垣握紧了拳头,满脸都写着固执。
“好,那就让她杀了我。”
见陈璃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芷溟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有些无奈道:“你们才是别吵了,这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快些离开。”
陈璃眼眸里燃起了怒火。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难道你希望他死吗?”
“你也要明白,没人愿意当懦夫。”
芷溟直视着她,毫不退让。
林子里阴湿得很,也暗得很,陈璃说过此处有灵兽,可是此刻没有半分鸟鸣声,天地间除了她们一行人以外仿佛没有别的生灵。
除了黎垣肩头缚着的一颗小小夜明珠,还散着些人间微光。
“你是个郎君,这般的年龄是该早已定了亲的。”
陈璃聊得散漫,却语含机锋。
她见此处草和藤蔓交错着长,极容易被绊倒的样子,便从怀里掏出一副青铜罗盘指路,想着先离开这一块地界。
“和我定亲的表姐已经死了。”黎垣的神情黯淡了几分,看向陈璃的眼睛里清清明明,毫不畏缩。
“我现今真是一无所有,只有这条命。”
两人一前一后地跟着陈璃,黎垣在前,芷溟在后。
“其实我有个未曾谋面的舅舅,他叫黎昇,在我出生以前他就已经离开了青州,说是去寻仙山宝地……其实我们家的人,都有些慧根,都迷这个,毕竟先祖的传说,在青州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黎垣轻咳了一声,他按耐着想要一吐为快的心情,带着些傲气微微昂起了头。
陈璃盯着远处出神思索了一阵,这才脑筋转过弯来——这事怎么看都像是一桩悬案,谁会相信毕月乌劳动大驾亲自出罔境去青州屠杀八竿子打不着的一群凡人?
若真有谁得罪了她,她大可派属下去就是了。
芷溟颇感无聊,忍不住捏了捏手中的秃毛小鸟,它身上的皮肤比刚握紧的时候扎手得多,她与它对视了一会儿,看着它一双凌厉恶毒的眸子,像是要把她剥皮拆骨。
“好,我们带你去,但你要记得,别莽撞。”
草势渐渐稀疏,陈璃再没望向黎垣一眼,她踏步起身,速度比之前要慢得多,树的缝隙里都是雾气水珠,如轻纱一般拂在三人面上。
芷溟正用尽全力,耳边没有传来如常的呼呼风声,且左胳膊某块地方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着,她痛得说不出话来。
自己的衣角正被某人紧紧攥住,他似乎是用绳子在她的衣角打了个死结,晃荡着。
芷溟咬紧牙关,忍着痛楚,连着脸都有些变形了。
不知道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或许是瞥见了她眼中明晃晃的嫌恶,黎垣的心又丝丝地泛着疼,他负气地瞪她一眼——难道他就很想这般脸皮厚吗?无论如何,他是郎君,靠一下女人怎么了?
三个人飞出原地近百里,这算是芷溟头一次飞得身心俱疲,虽说刚刚那地方阴暗闭塞,树木如鬼魅一般惑人,只是飞了这么远,见到的风景居然都大差不差。
看来整座山都被这些树占满了,占得盘根错节。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溪流出现在视野内,潺潺地欢快流着,如同一条晶莹剔透的冰绡。
陈璃便领头停下来了。
芷溟终于能喘口气把黎垣放下,她迫不及待地去解那根带子,也许是痛太久了,她咬得后槽牙都麻了。
黎垣咬着下唇一言不发,本来他还挺渴的,见到那溪流的时候他心里欢欣得很,他在林子里的时候都是靠为数不多的果子和露水充饥。
但是,见她这般讨厌自己,眼眶竟然有些湿。
“你带着他。”她自作主张地伸手将他推了出去,一直推到了陈璃面前。
黎垣木木地立着,不发一言。
陈璃无奈地笑笑,抬眸瞥见芷溟正站在一旁小心精细地抚平衣角的褶皱,这动作宛如一记重锤般击中了她的心,七八岁的时候,她见过爹做这个动作。
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是要震穿三人的耳膜,开始打雷了,雨哗哗地下,下得又急又密。
芷溟眼睁睁看着自己随着雨势越大越快地变回了螭身,虽然她早已两种形态切换过无数次,可是这是唯一一次,心头涌起些许恐慌。
她听见了预料之内的尖叫声,伴着滚滚春雷,倒让她想起潞州城里茶楼的口技,一人一尺一案千军万马,忍不住扑哧一笑。
但是陈璃那张悲伤极度到死白的面容,即时又让她的笑容慢慢凝固。
许是用错了力,手里仍然握着的小鸟居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她一下子甩出去老远,伴随着咻地一声,都不知道它是落在了树上还是草地里。
“道长!她是妖!她是妖!”黎垣又急又怕,他紧紧地拽着陈璃的胳膊,在她背后瑟瑟地发着抖。
“我知道。”陈璃往前一步,那衣角从黎垣手里飞速滑了出去,她定定地地看着芷溟,目光温和。
“你,你们,你……”黎垣吓得脸色惨白,他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陈璃,又望了一眼那比他的身躯大过十几倍的生灵,开始没命似地往前跑,没等陈璃开口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因为下雨了,对吗?”陈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好奇地开口问道。
“雨泾没有教过你水火不侵咒吗?”
“啊?”
“……原来那咒是干这个用的。”
芷溟恍然大悟,一些旧时记忆纷至沓来,她出神地望向陈璃,她还以为她也会吓得半死跑走呢,谁知道她不怕。
也对,她说过她的父亲是螭族。
自己好像有一点儿把她也当成了朋友。
芷溟集中意念施咒,顷刻间又从螭身变回了人身,她抖抖身上的水,唇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那乞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还是得去找,”陈璃与她并肩而立,她也是很是无奈,那无奈中又含着几分欣喜。
“被你这么一吓,正好我把他送回家去。”
芷溟不置可否,慢悠悠地往前踏着步,这水火不侵咒在自己周身似乎施加了一层淡淡的光芒,眼前如同横着一道水晶帘子。
雷声一直响着,雨也一直下着,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
大约冒雨搜寻了半个时辰,她们才找到了黎垣,他不知怎地晕倒在草地里,浑身湿透了,脏兮兮的。脸蛋上的污泥被雨水冲走了大半,露出秀美精致的鼻梁和嘴唇,像是一个被谁丢弃的漂亮人偶。
陈璃蹲下身子替他把脉,淡淡一笑。
“按理来说,他吃了清心丹本不会惊吓过度而晕厥,莫非身子还是太虚……”
“这雷番山,我之前走的时候真的很顺畅,天朗气清的,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芷溟盯着黎垣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把头发上的骨簪拔了下来,它变作一个紫色的刻满符咒的田螺壳,噗地一声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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