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哥哥转述昨日事情经过的时候,肯定是美化一番。小孩还不知道昧下定金这回事, 只当巫女路见不平慷慨解囊。
就让小孩保持着对哥哥美好形象的畅想吧。小林鹤没有拆穿,顺着昨天走过的小路,来到了罗生门河岸。当然,小讨债人也只带她来过一个地方,那就是游女吉田的切见世。
当远远看到小虾米似的身影出现在吉田屋子里时,小林鹤感到有些讶异,更多是疑惑。难道妓夫太郎终究还是对“菜刀重宝”起了觊觎之心?但是他并不像是对承诺不屑一顾之人。
发生了什么?小林鹤赶忙上前一看,那个瘸腿的美貌游女,正在给妓夫太郎上药。
注意到少女,妓夫太郎斜眼一睨,“怎么,怕我来抢这个瘸子?”
“慎言。”小林鹤轻轻呵斥一声,语气并不重,她接着说道,“我相信你的保证。”
“哼。”小讨债人鼻孔出气,不知信没信。
游女吉田对“瘸子”这一蔑视的称谓没有反应,她只是轻手轻脚地继续上药,忽然又冲着屋里说,“再拿一下药酒吧,就在箱子里。”
屋里还有别人。小林鹤倚着门框看过去,光线昏暗的狭窄格子间内,一个年幼的女孩翻出药酒,小跑两步举到吉田身前。
一头白发散在肩上,细密的眼睫下是大大的蓝色眼瞳,正是谢花梅。
小林鹤看了妓夫太郎一眼,小讨债人不出声,她也收起加州清光,坐了下来。
“算你完成了我的第二项委托。”她掏出装糖球的木盒,又放了些铜板在盒顶,递给小讨债人,“拿去当医药费吧。”
妓夫太郎抬起头,“医药费我付过了。”但是木盒上的钱币他也没有拒绝,装到自己怀中。
一直在安静上药的游女吉田此时附和了一句,“他给过我报酬了。”
“是什么?”小林鹤好奇,要真的还有钱,这个小鬼也不至于被见世番打成这副模样。
“是我朋友的私人物品。”吉田低声说。
妓夫太郎所谓的医药费,从游女屋搜刮出来的那点儿东西,并没有拿去变卖,而是直接给了吉田做交换。
“小梅,”妓夫太郎招呼一声,举着糖盒脸上露出笑,恰巧此时吉田将药酒撒到他伤口上,突然的痛感让他的表情扭曲,嘶一口凉气,还是坚持着说完,“来看看这是什么!”
就像是汪汪叫的呼朋唤友的小狗。
昨日这小鬼的故意隐瞒,让小林鹤也起了一点逗弄的心思,她故意拿出另一个装有泥人的木盒,同样举起递到白发女孩面前,“你就是小谢花吗?这是恶所旧石碾那儿的爷爷送给你的礼物。”
小梅看着面前两个木盒,愣住了,她迟疑了一下,先接过去少女递来的盒子。
妓夫太郎脸色一下子变臭,但是不去冲他妹妹,而是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对着他有点得意地眨了下眼的小林鹤。
“知道为什么先拿我的吗?”少女用气音对小讨债人说到。
其实,在看到那两个娃娃,又听说小谢花是一对兄妹时,她大概就猜到了,这不是一个人的礼物。
果然,小梅也捧着木盒跪坐在妓夫太郎身前,兄妹俩的手上的盒子共同向对方举起,“哥哥,你看看这个。”
妓夫太郎睁大了眼。两人互换盒子后打开,一对围着褐色小斗篷的圆滚滚的泥娃娃,就躺在他的手心。
小梅看着圆溜溜的金黄色小球,欢呼一声,“是糖球!”
“嗯,”妓夫太郎神色复杂地拿着泥娃娃,“喜欢吗,你之前不是看到秃吃过很想要?”
小梅猛地扭脸,“我是很想要,但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秃嘲笑我,说我们兄妹都没吃过糖球!哥哥,你也要吃,我们不能让那群自大的家伙称意。”
“啊。”小讨债人声音嘶哑,等小梅拿起一枚糖球后,他才也拿了一枚,捏着糖球,问,“为什么要把泥娃娃送给我?”
“不是哥哥你说的吗?看到别人都有泥娃娃,也想弄一个,我原本打算编一条手绳去和捏泥人的爷爷换的,谁知道他竟然送给我了。不过,为什么送了两个泥娃娃?”白发女孩不解道。
旁边的游女吉田把一切看到眼里,在吉原生活了近二十年,她对于本地的风俗习惯比这两个娘亲不怎么管的小孩子熟悉得多。
游女一边上药一边说,“褐色斗篷的泥娃娃,是向神明祈求庇护的。传说吉原这个小小的城郭,也诞生了一位神明,他的神像披着褐色粗布斗蓬。神明大人能够让困死在吉原的灵魂获得安息,成佛往生,也能够保佑小孩子健康长大。如果谁家有了小孩,大人们就会在神像身前放一个同样披了褐斗篷的泥娃娃,意味着把孩子的性命托付给神明,希望神明能够保佑,驱邪避祸。”
妓夫太郎抚摸两个精致的泥娃娃,“我本来是想为你弄一个的。”
对吉原的小孩子们非常了解的泥人爷爷,显然也知道,谢花妓夫太郎这个生下来就不讨母亲喜欢的孩子,当然也没有自己的泥娃娃。在发现谢花梅在意的眼神后,他就暗自给兄妹俩捏了一对泥娃娃。
“你们都是互相为对方想尽办法送出心意的礼物。”小林鹤笑眯眯,“传递的心意就变成双倍的咯。”
小讨债人紧紧捏着木盒,沉默良久,忽然,他冲正在上药的游女吉田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外面来的巫女,手上持有浅草寺的印鉴,非常可信,不是街边的那种骗子。”
对于今天选在吉田这里和小林鹤见面,妓夫太郎当然是有自己的考量。他也不是完全不懂得感恩的白眼狼,那天小林鹤对吉田手里短刀的重视,小讨债人同样看在眼里,“驱邪、寻人之类的活计,她应该不在话下。你收下那把菜刀,就是想去找人吧?当作报酬送给这个巫女,她能帮你完成。”
小林鹤和吉田同时惊讶起来,她们不约而同看向妓夫太郎,而后又转脸回视对方。两张美貌的女性脸庞沐浴在阳光下,一个稍年长些但眉宇间有股弱气,一个更年轻点同时目光也非常清正。
“我是自京都北野天满宫来此游历的巫女,稍通武艺,手脚功夫还不错,多少也会点寻人的办法,你有什么麻烦,可以告诉我。”年轻的巫女道。
妓夫太郎嗤笑一声,是对小林鹤“稍通武艺”的自谦之词的嘲笑。
吉田犹豫了一下,眼神也坚定起来,道出原委,“我的友人被掳走了,我想要找到她。”
巫女从她的口中了解到详细情况。吉田原本也是三河屋的“格子”,算是等级比较高的游女了。可惜自从被一位客人打断腿后,她就离开了三河屋,流落到罗生门河岸。除了仅剩的一位友人会来探望她以外,吉田和三河屋的所有人都切断了联系。
吉田并不是每个晚上都会点亮红灯笼,残疾的腿让她经常夜不能寐,夜晚的寒凉更会侵入骨头缝发出阵阵疼痛。得知此事的友人,拜托了一个小孩假装客人,买下自己的时间,晚上却是偷偷来到罗生门河岸,想详细了解吉田的腿夜间发作的情况。
原本一切还是正常的,挤在狭小的屋子内,凭着一点烛火,三河屋的友人看清吉田不自然蜷缩的腿,模仿着从医师那儿学来的一点技巧,按压腿周,记下发疼的情况。完成之后,友人就要离开了,她需要赶在天亮前回到三河屋。吉田也撑起身子去送她。
然后,她们遇到了非人的景象。
一开始仅仅是在巷子里看到一个跪坐在地上的背影,好像双手在捧着什么东西吃。两人只当是遇到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友人心生同情,怕天色太暗,流浪汉看不清路,一头摔倒栽进水沟。因为物资匮乏,原本这里的夜盲症患者就特别多。
她让行动不便的吉田留在原地,自己拿起两个人的灯笼,准备送一盏给那个流浪汉。逐渐走近的灯笼照亮了那一片小巷,正沉浸在大快朵颐之中的“流浪汉”也惊醒,警觉地向后看去,恰好被橙黄的烛光映照出一张恐怖的脸。
这不是小讨债人那种面生黑斑的程度。“流浪汉”的皮肤青白,双瞳黄橙橙,在黯淡的光线中发出凶兽一样的光,脸上有好几道大大的伤疤。
但最重要的是,此人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的獠牙,手里拿的……分明……分明是……
这是吃人的怪物!
三河屋的游女尖叫一声,灯笼摔落在地上。被人察觉到的怪物眼中凶光毕露。同样夜视能力很差的吉田因为少了灯笼的光线,看不清发生了什么,隐约只能瞧见这个怪物有一双尖锐的利爪,在“噗嗤”一下什么东西穿过肉一样的声音后,友人没有了声息。
那个怪物转身盯着吉田,仿佛正打算跑过来,随着微弱的曦光在天边亮起,他不知为什么放弃了这个计划,一手拽起毫无意识的友人,一手拎着原本的食物,蹭地一下就越过巷子,消失在层层低矮的房子中。
如今,切见世的美貌游女眼中蓄起泪光,看向京都来的巫女。
“那一定不是人类!”吉原急切地说到,“我原本留着短刀也是为了对付他。如果您能帮我,我愿意将宝刀相赠。”
第44章 结草之缘
小林鹤静静等吉田讲述完回忆。
不知为什么, 听到游女形容这个怪物时,她感觉自己一点也不惊讶。对怪物捕猎人类不惊讶,对怪物的敏捷不惊讶, 甚至于早在吉原讲到怪物放弃抓她之前,小林鹤就有预感, 曦光下的怪物一定会离开。
因为……因为……有谁, 曾经在阳光下, 消散于风中了。
她感到一阵头晕, 并不强烈,只是觉得鼻端的血腥气味异常浓烈,都怪妓夫太郎这个小鬼搞的一身伤口。小林鹤靠着墙稳定了自己的心神, 其他人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
耳畔似乎响起阵阵梵音,仿佛是数珠丸平静的诵念, 随着声音的响起, 她心情逐渐平静, 血腥气也淡了。
“我接下你的委托。”巫女把打刀架在腿上,一手扶着刀身, 看向被松绿衣衫包裹的柔弱游女,“我会除掉怪物。”
欣喜涌上吉田的眉梢, 就连去屋内拿干净的棉布时, 她舒展的笑颜让人人都能察觉出心底的希望, 紧绷了这么久的神经终于能放松一下,
终于, 终于不用自己一个人谋划这么危险的事情, 终于有了可以托付信任之人。
但世间所有人背负的责任都不会凭空消失, 它只是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就好像身为最强的咒术师注定要扛起所有人的希冀,去面对一个个棘手的咒灵;就好像法力神通的巫女, 把一个游女身上的负担,接了过来。
巫女仍是笑眯眯的,趁着吉田不在,她一敲小讨债人手里的木盒,引起他的注意后,挑眉开口:“说吧,为什么帮她?你帮我可以理解为报答今天的解围,不过我可不信你就会平白让她收到好处。”
她指的是吉田。巫女接下吉田的委托,是一件双赢的事情。可是中间偏偏有个小讨债人促成此事。以小讨债人接过铜板毫不犹豫且分文不留给她的性格,小林鹤可不信他会白白帮助吉田。
被人挑明了,妓夫太郎一点都不羞愧。他拉起小梅的手,扭头朝向屋内,既是对巫女解释也是对游女提出要求,“吉田不是每晚都挂灯笼吧。在你没点亮红灯笼的夜里,让我妹妹进屋子里和你一起睡。”
这对吉田来说不算什么大事,更何况她现在心存感激,正要答应之际,却被巫女打断了。
小林鹤讶异道:“你们没有地方住?”
妓夫太郎不看她,他并不想要别人的同情,因此刻意语气嘲讽:“所以说外面来的巫女怎么会了解这里的生活。”
其实,在吉原中,像他们兄妹俩一样困苦的人也很少见了。孩子本就被游女视为拖累,在母亲去世后,境况类似的小孩恐怕早就饿死了,也就是妓夫太郎凭借着一点拳脚,勉强能给自己和妹妹混口饭吃。
一个碗里养不出两样人,听到巫女的问话,谢花梅也不悦道:“谁说我们没有地方住,稻草被也很暖和的!”
于是小林鹤彻底明白过来这两人的居所是在哪儿了。怪不得,怪不得泥人爷爷会说,这兄妹俩一定还在罗生门河岸。因为除了露天席地,偌大的吉原也无处可以收留他们。
如果她当初没被小夜收留,没被想不起名字的大姐姐收留,又会怎样呢?
“住所的事包在我身上了,”见小讨债人要拒绝,巫女止住了他的话:“你不会以为糖球就是我给你的全部酬金了吧?这只是此时在吉原比较少见的糖果罢了,你也知道,我有浅草寺的印鉴,可以轻松离开吉原。”
不,就凭你的身手,没有证明也能轻易翻墙离开。妓夫太郎默默补充。
“这是我预先支付的报酬,和石榴树下的小鬼一样,你现在可必须拿出来有用的消息了。”巫女说完,又将一段未编完的草绳拿了出来,递给谢花梅,口气温柔:“小梅,如果这是你想要送出的心意,可以好好完成哦。”
小讨债人鼻翼翕动,一定是经过了一段复杂的心理斗争,而后,他默认了下来,闷闷地说:“可别把我和那些废物混为一谈,你等着。”
从游女吉田屋里出来后,高挑的少女就领着两个小短腿,往恶所去。路上,小梅忸怩好一会儿,拉了拉巫女的衣袖,“那个宝珠,到底是怎么消失的?”
小林鹤一顿,反应过来,“你都听到了?”
小梅指的,应该是自己讲给秃那群小女孩的故事,浅草寺石狮子口中宝珠消失的传闻。
她摸了摸女孩的白发,笑道:“其实宝珠根本没有消失,只是被人切成两瓣。关西那边有家神社糟了灾,宫司就把珍藏的宝刀赠与游历中结识的住持法师。偏偏浅草寺内的小沙弥顽皮,听说后就在晚上偷偷拿出来挥舞。刀太长了他举不好,一松手,谁知刚好卡到狮子雕像嘴里,把石珠切碎了。小沙弥害怕地收走碎石,不敢声张,惹得众人找了半天。等小沙弥偷偷跟住持坦白后,师兄弟们都不肯和他说话了。不过现在想来,他们应该和好了吧。”
等到了恶所,三人连连吃闭门羹。也是,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接受这两个小孩租住在自己家中,即使奉上丰厚的钱财也不例外。一家家门扉叩响,又挨个被拒绝。
妓夫太郎脸色臭臭的,小梅也从一开始的喜悦转为失望。
“什么嘛,”她好像意识到巫女说了大话,深吸口气,嘴硬道:“我们回去吧,都说了稻草被很暖和的。”
巫女拦下她,“别急,还有一家。”
门打开了,空寂的屋子里走出一个矮瘦的小老头,看到他谢花梅一下子睁大了眼,是捏泥人的爷爷。
道明来此的缘由后,小老头有些困扰地搔搔短须,“不是我不想帮他们,只是这两个孩子的娘刚病死……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健康的,可是其他街里街坊的邻居会怎么看?”
人言可畏。尤其是在这个地震多发的小岛上,面对大自然的种种威胁人类被迫学会报团取暖,可由此而生的从众效应也会让被排挤的人面对莫大的压力,甚至很难生存下去。
少女蹲下来,对小梅说,“你是不是还有东西准备送给泥人爷爷?”
白发女孩闻言,听话地掏出一条草编成的手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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