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面对恶意生长起来的孩子的求生准则,是他们在自我保护中养成的习惯。
没想到为了敲打妓夫太郎不去抢夺游女吉田的短刀,还会引发这样的后果。既然如此,小林鹤想,那明天就先去找到小讨债人想要的糖球,再拿这个去见两个孩子吧。
吉原的另一边,罗生门河岸,穿堂风从木板房屋的间隙中飕飕吹过,吹飞了屋檐和地上的茅草。
安睡在屋子里的人不甚在意,屋顶上茅草不少,总还能遮挡一下。但是屋外靠着墙的两个小孩就没那么好运了。
在吉原外面的农田中,被捆成瑞士卷似的的稻草垛,如今在这儿被扎到一起,变成一个看似厚重的“被子”。泛白的稻杆里面紧紧裹着一对兄妹。
稻草被本就四处透风,吹走几蓬后,更是空出一个明晃晃的洞。冬夜的寒意找到了可以入侵之地,毫不客气地带走里面仅有的那点温度。
“哥哥,好冷。”白发女孩皱起眉,仰着脸看向上方那张可靠又可怖的脸。
总会有办法的哥哥抱紧了冰冷的孩子,一手拽了拽稻草被,把破洞完全挪到自己背上。他在面对其他人时总是满脸不屑和嘲讽,这会儿看着怀中的小梅,心底却冒出能被称作“乐观、积极”之类的正面情绪。
他故作轻松地开口,“没关系,想一想刚刚我们吃了什么?热乎乎的米饭!是不是就不冷了。”
“嗯!”像是要和冷风作对,女孩大声应道。
一夜过去,恶所那块旧石碾上又上演相似的场景。先是几个人交流完家长里短,对铁匠口中的放弃卖刀的游女好一番议论。等到他们散去,眼熟的一群小女孩也来了,围着泥人爷爷玩耍。
小林鹤蹲下去,凑到女孩儿们中间,“昨天是不是有人说起新出的糖球?”
她从秃的口中了解情况。某位振袖新造分给她们几块没见过的糖球,据小孩儿们说很好吃,但是数量不多。女孩儿们分到的那些早就吃完了。
“能带我去找这位振袖新造吗?这么好吃的糖球,我也想买一些,回头分给大家。”
小女孩们欢快地答应了。
就在她们临走之前,泥人爷爷叫住了小林鹤。他笑呵呵地拿出一个泥娃娃,“今天给你也做了一个。”
少女小心地双手接过,和秃拿到的圆滚滚的泥人不同,她的这个泥娃娃更高更细,偏向于成人的形状。泥人的面颊上刻出笑靥,显得温柔又端庄。
“谢谢,”她真诚道谢,端详一番后,打算先将自己的泥人放到住所中,只带上要给小谢花的那一对泥娃娃。
说起来,谢花家小妹的泥人和自己的、秃的都不一样,小林鹤随口问道:“这个没有斗篷吗?”
“啊,你已经是个大娃娃了,不需要系小斗篷。”小老头挥手,“去吧,和孩子们玩吧。”
闻言,小林鹤产生了淡淡的疑惑,不过眼下还有女孩们在等着她,于是就把这件事先放到一边。
“走喽。”
经过和振袖新造的一番交谈之后,小林鹤得知,那糖球是外面某家新开的店贩售的。这位游女本来也只有一盒,大部分都给孩子们,现在所剩无几。
她语带歉意,“不好意思,没办法帮助您了。”
“您能把糖球店的名字告诉我吗?”小林鹤诚恳地说,“我也答应了一个孩子,一定要送给他。”
从振袖新造那儿问出糖球店的大概方位和名字,小林鹤心满意足地离开这家游女屋。困于这方小小城池的笼中鸟只能等待外面的事物从窄门中进入,不过她不同,可以主动离开吉原去寻觅这家店。
看看天色还早,估么着找完也能赶上回来,少女便打算动身出发。
谁知,走出几条小道后,在另一间游女屋门口,她听到一阵喧哗。木棍噼里啪啦落下,撞在墙上发出闷响。成年人的喊打喊骂中还掺杂着一道令她耳熟的声音。
“我只花了自己应得的那份,没有偷拿你们的钱!”男孩用低哑的声音嘶吼。
是小讨债人!
第42章 药和糖
早上, 妓夫太郎拎着钱袋,照旧去游女屋上交。里面属于他的提成,他已经拿走了, 在昨晚变成了一顿香喷喷的米饭。妹妹小梅吃得很开心,哥哥看着她亮起的双眼, 只给自己划了一小块。
他也不会饿着自己, 干饼子足够填饱肚子。毕竟没有一个有力又耐揍的身体, 是干不来讨债人这份差事的。
皮肤苍白瘦骨嶙峋的男孩晃荡着钱袋子, 把它扔给游女屋三河楼的人。对面见世番拎了拎,打开钱袋一看,立马就呵斥:“手脚不干净的小贼, 偷拿了多少!”
哪里有偷拿?妓夫太郎刚想辩解几句,就看到五大三粗的男人抄起了墙角的棍棒, 冲着他就打来。
也是, 在吉原, 这个以美貌衡量所有价值的地方,怎么会有人肯听一个丑陋的臭小子的辩解呢?
他沉着脸, 利索地躲过了挥舞的木棒。那男人见一击落空,觉得这个小贼像是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挥手招呼其他打手一起围上去, “给他这个臭小鬼点颜色看看, 不好好立个威,谁都以为我们三河屋好欺负!”
妓夫太郎阴冷的目光盯着见世番和他身边的打手, 木棒不断落下, 他脚步灵活, 大部分都能躲开,可是对方人多势众, 还是会有打在身上的时候。营养贫瘠的身体长不出太多肌肉脂肪,木棍敲在骨头上生疼。
但他不肯出声。
小讨债人不合时宜地想起昨日,同样是想要在自己面前立威,那个持刀的少女――他现在已经从石榴树下的小子们中间问出,这人原来是外面来的巫女――她用足以砍坏两边木屋的绝佳刀法,轻轻削去一片荒草。
直指向妓夫太郎自己胸口的刀尖,也仅仅是在衣服上戳出三个洞。
但是这些打手们不一样,体型粗壮的打手们眼神中有荒唐的兴奋和残忍,围殴一个长满黑斑、瘦得皮包骨头的小鬼,让他们感到阵阵快意。这是对“丑陋”这一吉原原罪的宣泄,是恃强凌弱者的宣泄,是吉原本来就有的样子。
昨天的那个人,才是误入吉原的梦幻泡影,让他在一瞬间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一个虚幻的、仿佛存在传说故事中才会有的正义的世界。
这点儿细微的触动还是影响了他,出于心中道不明的情绪,小讨债人低声喝到,“我没有偷拿!”
可就算妓夫太郎解释缘由时,那些木棍照样朝他劈头盖下。
哈!这个微微弓着腰,有时候像是个虾米一样的小崽子冷笑一声,狼一样的目光环视周围的成年打手,攥紧了随身携带的小镰刀,一瞬间回忆起昨日见到的那个迅捷的剑技,而后小腿一蹬,冲了过去。
他毫不在意身后人的围猎,只盯着眼前的敌人,用镰刀模仿着昨日快速出剑的身影,对着见世番的腰连续刺出。
速度不及那人,镰刀只来得及砍出两下,就被人用木棍重重砸在后背上,身体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下又一下,雨点般的攻击落在身上,他明明身体应该感到疼痛的,可是双眼却像是狼一样莹莹发亮,盯着嚎叫一声捂住流血腰部的见世番,嘴角咧出怪异的笑。
他成功了,在自己瞎琢磨一通后,虽然没有完全模仿出来,可是他确实用出了一次四不像的“平青眼”。
“咚”,手臂挨了一棍,妓夫太郎就连小镰刀也握不住了,自保的武器摔了下去。
见世番脸上五官都扭曲变形,是愤怒,也是因为痛苦,举着木棍就要朝他的脑袋砸下去。倘若砸实,这个小鬼就要当场毙命。
妓夫太郎眼睛闭也不闭,在最后时刻,他渗人的目光仍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
但是这致命的一击没有发生。
清风拂过,那是多温柔的风啊,仿佛有着昨日看到的收割过后秸秆被阳光暴晒的气味,吹过麦田,吹过黑板高墙,吹进小巷,吹得小讨债人额发分开,眯起双眼。
吹得围猎者们手中的木棒“啪”地掉在地上。
不,不是他们都手抖拿不稳棍棒,是所有的木棍都被人砍断了。
巷子里鸦雀无声。
用高超的剑法制造出这阵风的本人,身姿高挑的少女,穿着麻叶花纹小袖,就像是某个小镇町娘误入混乱地,但她手中却举起一振银光闪亮的打刀,锋利的刃芒昭示砍断木棍的罪魁祸首。
“看到这样的‘平青眼’,加州君说不定会哭的哦。”少女意义不明地说了一句话,她手中的刀剑好像不满似的发出轻颤。
而后,她看向以见世番为首的一群围殴小孩子的成年男人。
“我的刀可是性能一流,要比一下吗?”她目光灼灼,盯着打手们毫不退让。
见世番愤恨地走了,留下一身伤口与瘀血的小讨债人,以及手持加州清光的少女。
“挨打了?”此人明知故问,挑眉看他,“不认识谢花梅的……小谢花?”
听到自己的姓氏被人识破,谢花妓夫太郎也干脆地回击,“这就是吉原。外面过来长见识的巫女怕是想也不敢想吧。”
“非要逞一时口舌之快,不肯落入下风吗?”巫女捏着下巴道,“会疼得哇哇痛哭哦。”
讨债小鬼一声不吭,绝不会对帮自己解围之人说出半个谢字。
虽然这么说,小林鹤也没打算放任不管,“走吧,先去给你上药。”
谁知小虾米后退一步,低垂着头,“不用,我有办法处理。”
这小鬼主意挺大。但昨日所见,他也不是只会逞强的小孩,在齿黑渠边认输不就认得挺利索的。出于信任,小林鹤放过了可怜兮兮的小虾米,“那你就自己解决吧。我出去一趟,下午回来,一会儿去哪儿找你?”
“罗生门河岸,昨天带你去的地方。”小讨债人说。
来吉原寻刀的奇怪巫女走了,妓夫太郎脸色阴沉地看向三河楼。想要处理伤口当然不是免费的,既然是三河楼的打手让自己受的伤,从他们那儿拿些医药费岂不是理所应当。
他寻了个僻静的拐角,无视背上发疼的伤口,手脚麻利地爬上墙,翻进一个现在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房间的主人消失几天了,除了早被赶走的某个自顾不暇的傻子,谁还记得她?就连三河楼的人都只顾着追讨没能收到的一份资费罢了。
毕竟消失在吉原的女人太多了……众人口中,说她们是逃跑了、溺水了、自尽了,生来本就像是孤魂野鬼一样活着,突然不见了,似乎也是常有的事。
他蹑手蹑脚在屋内彻底搜刮一通,连草席都不忘掀起来,找出所剩无几的游女私人物品,这才心满意足地又爬了出去。
仲之町道路尽头,小林鹤走出窄小的冠木门,在一众游女若有若无的视线中,踏上吉原以外的土地。
三味线的声音渐渐落在身后,她与无数步履匆匆的来客错身而过,吉原满街的红灯笼离得还那么远,却早早将路上的男人们照得满面红光。
他们赶着去那个名利场,销金窟。
这些急切的、赤.裸的欲与念像是看不见的激流,气势汹汹裹挟而来,所到之处让人呼吸困难。
除了那个沉静的垂钓客。
长在齿黑渠边的顽石,今日依然孤独地对着看不见鱼的渠水挥出鱼竿。
嗯?巫女一愣神,他的鱼钩上是有什么东西吗?远远地能看到有一小团模糊黑影在鱼钩上扭动了一下。
连自己也没发现的时候,巫女的脚再次踏上渠边。就这一会儿功夫,清癯瘦削的男人又一次将鱼钩沉入水面中。
巫女注意到他身边没有装鱼的木桶。
“您刚刚是钓上了什么?”
风飒飒地将男人单薄的褐色衣衫鼓起,从一侧袖子进入,又从另一侧袖子飞出,像是和男人做游戏一样。
这么冷的冬日,他穿的只是粗布衣服。这是最简单的布料,没有漂过色,随处可见,就连泥人爷爷给小谢花的娃娃,也围的是褐色粗布制作的斗篷。
男人垂眸盯着水面,“一条无处可去的生命。”
小林鹤不解。但对方又像上次一样,显然不打算做任何解释。
“喂――”道路上有声音传来,小林鹤侧头看去,有人对着她挥手。
巫女提起衣角,走了过去,她走得很慢,就像是个普通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一样。
到跟前一看,是个年轻男人。这男人仔细瞧清少女秀美的面容,立马红了脸,声音都变成喃喃地,“你……小姐,在、在下看到小姐一个人在河边,是有什么烦恼吗?人生中还有大好光景,也许,也许下一瞬,就能遇到命定的人……”
这带着表白心意的话语,被攫取他全部目光的巫女完全忽略掉了,她只抓住了一个关键词,“你是说,我刚刚一个人在河边?”
男人愣愣点头,“小姐,要是有什么想不开的……”
无意义的絮语进不去耳里,巫女扭头看向齿黑渠岸边,仍然端坐的垂钓客。
别人,看不见他?
怀揣着这点迷思,小林鹤走进糖球店。老板是个胖乎乎的男人,有着和糖球一样的笑,热情地招待顾客。
金黄的糖球圆溜溜的,在木框里展示诱人的光泽,店里弥漫着糖浆的美味气息。
“您是怎么找到我们家的,”店老板笑呵呵,“我们刚开业不久,位置又偏,来的客人可不多。”
“请给我包上几份。”少女要走了框内大部分的糖球,一些让老板包在一起,是准备分给秃的,另外又让人单独装了两个木盒。
其中一份是小讨债人的酬劳,另一份……就是带给某人的手信了。
一边等胖老板包装,一边闲聊起来。
“是您家糖球太好吃了,迷倒了一群小孩子呢。”小林鹤敛下眼垂眸看向糖球,“很甜蜜哦,未来肯定会有更多人对您家糖球念念不忘。”
“哈哈,小姐也吃过了吗?”
“嗯,吃过的。”
第43章 麦琪的礼物
返回吉原后, 在前往罗生门河岸的路上,小林鹤路过了石榴树。
可能是因为她下达的委托,石榴树下玩闹的男孩们明显少了, 零零星星几只麻雀似的崽子散落在树下。其中有个鼻青脸肿的男孩,本来在自顾自玩着, 看到穿麻叶花纹小袖的持刀少女走过, 眼前突然一亮。
“是你帮了我哥哥, 对不对!”他回忆一会儿, 想起来少女的身份,“谢谢巫女大人。”
这一身估计都是小讨债人揍出来的……不过揍人的小鬼也被人揍了,此时也是这么一身凄惨的青青紫紫。巫女默默想。
她从预备给秃分的大份糖球中取出些, 给了这个孩子,“听说你被骗了?”
小孩脸上红红绿绿, 纠结一会儿, “我没有被骗!她、她只是失踪了。我和她说好的, 我假冒客人,她休息一晚后, 把资费给我,我再上交给忘八。可是, 第二天她突然就不见了。”
小孩的哥哥是这群小混混的头, 他这个弟弟却很有礼貌, 认真道谢,“我拿不出钱来, 三河屋的人就要打我。好不容易跑了, 妓夫太郎这个讨债鬼又追上来。谢谢你帮我们, 从妓夫太郎手下救了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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