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厚的语文教辅, 大片晦涩的文字被各种颜色笔迹涂抹。在周围时大时小的读书声中,左边校服口袋里的巧克力沉甸到有些发烫。
目的是最容易被人曲解的,本意是真挚的文字,顺着网线穿过两个电脑屏幕,就理所当然地变成客套的感谢。
而糖果或者巧克力, 这样因为偶尔的低血糖, 被温迟迟随时放在书包小的那个夹层,会被王思琪随手拿去当早餐的东西, 如果递给高川柏就显得太过越界,甚至可能会被解读成轻微的暧昧。
因此,温迟迟原本只打算借着书桌和距离的掩护,动作幅度极小地,将巧克力推给作为同桌的李槜, 并且辅之那种度量好的、尽量若无其事的表情和语气,以此说出已经在心里反复修改演练过的,真挚却不显矫情的感谢。
至少绝对不会让他觉得是套近乎。
在这样看似能够自圆其说的目的驱使下,整个早读,她像一个即将要在全校师生面前撑起一台班级文艺汇演的表演者, 表面强装镇定, 实则内心波涛汹涌。
仿佛她要扮演的并不是背景中那棵最微不足道的树,而是聚光灯中央穿着廉价表演服的辛德瑞拉。
直到十二点越来越近, 书页上所谓透着美好的天光被白炽灯覆盖完全,天边的朝霞完全消散。
而李槜依旧没有出现。
急促的铃声充当时刻到来时候的提示音,让温迟迟的左耳鼓膜震动个不停,身侧空荡荡的座位嚣张直白地提醒她,你只是一棵背景板里的树——
树需要有弯弯绕绕的根来盘踞,但不需要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她垂着眼睫,沉默地从口袋里抽出那块巧克力撕开包装,像按部就班一样,放到嘴里吞没干净。
周一的早晨,万象更新却又明明白白的萎靡,勇气注定只能在温迟迟身上暂时发芽,远不到足以汹涌生长的地步。
算了。
消息也没什么不好的。
温迟迟这么劝诫自己。
她依然不知道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廖海乐不再和她呛过声,原本是同一组的值日活动也被他自己主动和人调换开,变成另一个温迟迟不那么熟悉的男生。
偶尔路上远远看到周锐衡,也真的只是远远看到。
这样的时候,她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李槜,要她用尽全部力气压制。
而在王思琪的活络或者是别的什么契机下,在成为前后桌已经快半个学期的时间点,她和高川柏居然不可思议的变得有些熟稔起来,并且在后者心安理得的数次和她借英语试卷后,终于偶然知道了,原来李槜这一个周都在北京。
“……说是有个数学竞赛,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听起来就特牛,李槜倒是不爱吹这些,要是我这样,非得大摆三天流水席,这都能去天安门了,我等凡人只配仰望啊……就是回来这一堆作业有得他受了。”高川柏飞速地勾选着ABCD,时而摇头,啧啧感叹。
他终于想起她,搭话一句,“你不知道这事儿吗?”
“没有哎。”温迟迟整理着一叠收得差不多的试卷,若无其事地笑笑。
她用那种和旁人一般的称赞语气,略微夸张地感叹:“他数学真是厉害啊!”
说的是数学,却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羡慕的究竟是什么具体的东西。
混沌的,或者已经无力回天到分外清晰的思绪、心意、情感,究竟又有哪一样是非执念不可的呢?
自我修补固然需要天分,但温迟迟擅长忍耐疼痛,也擅长自欺欺人,在日复一日,帮身旁另一个人的空白试卷堆叠收集起来的过程中,她心里的那片海,似乎又终于能重新归于平静。
【哈喽,我是温迟迟,周五晚上的事情谢谢你们,请问后来有发生什么其他的事情吗?】
复制粘贴,只改变了时间的消息被发送出去,在鼠标的咔哒声中,温迟迟重新变成那棵背景板里照不到聚光灯光线的树。
心无旁骛这个优点重新回到她身上,就这么上课,下课,放学。
不过总还是有事情出乎意料——期中考试如期到来,李槜没有参加。
考试后的换位是温迟迟之前一直希翼的,希望能借此离廖海乐远一点,如今这个念头不成立了,她却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想换位还是不想换位。
但是陈方这个班主任有些时候过于跳脱的念头又这么冒出来——他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拍板决定了,无论温迟迟这个第一名选哪个座位,李槜他俩还是同桌。
“估计防着李槜早恋吧。”王思琪对此如是评价。
她咬着碎碎冰,分析得头头是道:“前几天高三不是还有一对闹得要跳楼吗?陈方估计是怕这个吧,距离近可是最容易搞出些不受控制的事情来……”
温迟迟听得有些忍不住笑:“照这么说,应该给他找个四周都是男生的座位才行啊。”
“好像是哎。”王思琪也愣了,半晌,又挥挥手无所谓地道,“说什么呢温迟,信你会早恋不如信我数学能上130,别开玩笑了。再说了,陈方说不定是为了熏陶一下李槜的语文细胞呢……”
王思琪零零散散地说着,到一半,突然瞟到温迟迟有些失神的模样,愣了一下,停下来,问她怎么了。
温迟迟眉眼温和,突然咧开嘴,笑得很开怀。
“没事。”她摇摇头,还是笑,“就觉得你说的很对。”
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温迟迟这样只有成绩出来时才会存在感强一些的优等生,再怎么近的距离,都不可能和早恋这样惊世骇俗的词扯上关系。
习惯性装进校服口袋里的巧克力,归根到底压不垮任何。
在这样流水一般的沉默里,李槜得奖的消息,在他本人还没有重新返回学校的时候就已经传遍,不仅是高二年级,整个学校的高中部几乎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如此耀眼。温迟迟忍不住喟叹。
在这样的喧嚣中,夏天正式到来。
*
“怎么听你说话鼻音这么明显?”早上出门的时候,李香茹问她,“是不是感冒了?”
鼻子有些堵,压得温迟迟精神头不高:“应该吧。”
李香茹的手背摸上她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温迟迟点点头,把怀里的书包拉链拉好。
“……学校里还有药吗?”李香茹又摸了下她的额头。
温先江在门外提声催促:“还走不走了?就你一个人上班啊!再不来你自己坐公车去!”
李香茹应了一声,对温迟迟笑笑:“你爸就是这样,性子着急。”
但动作却是立马就赶紧起来。
即使已经习惯了,温迟迟还是会觉得这样带着讨好和满足的笑刺眼,她垂下眼,把书包背好:“上次吃完了。”
门外,温先江催促的声音变得更大。明明时间还很充裕,但慢一点就是耽误他的事情,好像对方不是家人,而是应该任由差遣的下属。
温迟迟皱了皱眉头,正要转头开口,却被李香茹截断了动作。
“没事,”李香茹从玄关的抽屉里急急忙忙抽出来一盒药,塞给她,边弯腰换鞋边速度很快地说,“迟迟,你到学校要是还不舒服的话就给我活着你爸爸打电话,啊?”
温先江在外面听到这句,冷笑道:“她那天能像人家李槜那样省点心就好了,我也不图什么得奖上报纸,少跑几趟医院少花点钱就烧香拜佛了!”
未出口的话被堵在喉边,也就这么被咽下去。
郁闷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想,毕竟自己改变不了任何。
和着学校热水器里的水把冲剂吞进去,收拾包装纸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温迟迟的指尖被坚硬的锡纸边割出一条划痕。
早读到一半,她随手扯了张纸擦掉那串细密的血珠,感冒和各种堵塞的情绪压上来。温迟迟把第一节课的课本和试卷抽出来放在桌面,就这么在书堆后埋头下去。
“哎!”正要闭眼,身后有人轻踢她的凳子。
温迟迟回头,是高川柏。
换位的时候,因为李槜人不在,箱子就得让别人来搬,温迟迟不是乐意麻烦的性子,索性就还是坐在原位。高川柏成绩中等,这里也不是多抢手的座位,于是兜兜转转变成了她的后桌,倒是廖海乐,直接去了教室的另外一边。
他压低了声音:“你要睡觉吗?”
相较晚自习,三中并没有专门查早读的老师,管的也不是很严。
“怎么了?”温迟迟点点头,问他。
“跟你借下英语试卷呗。”高川柏对这件事倒是轻车熟路了,眨眨眼睛,又补了一句,“待会儿快上课我喊你!”
温迟迟完全不算特别深眠的人,但还是没有回绝他最后那一句,只点点头,抽出高川柏要的那张试卷递过去。
“救命之恩不言谢!”高川柏夸张地抱拳。
他英语其实不差,像大部分三中的人一样,即使做不到像省实验那么绝对的出类拔萃,但只要是在范围稍大一点的考试里,多数时候能在上风。
三中就像一个小小的鱼缸,而他们所有人,都是囿于宜兴这座小城市的金鱼。
包括她自己。
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前,温迟迟不知被什么催生出这样的想法。
*
或许是因为感冒带来的精神不适或者其他什么,她这次甚至在高川柏拍了好几下她桌子上的书堆之后才醒过来。
视线由于眼睛被趴着的姿势影响,被压得视觉不是那么清晰,最开始能瞧见的好像只是大块的色块,紧接着,她耳畔被一阵不太寻常的乱糟糟裹挟。
温迟迟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问了句:“怎么了吗?”
和王思琪坐了这么久同桌,很多习惯都刻在骨子里。
她完全没有起床气,因为鼻音浓厚,声音显得有些轻,又很空。
前桌的同学不在,高川柏刚在是站在那里喊的她,这会儿已经窜到了另一边。
终于看清书堆上那张他还回来的试卷,不同于早读时候刻意压低的声音,高川柏很兴奋地和其他人说着什么,但是好像没有听清温迟迟这句问询。
早上实在没胃口,温迟迟只灌下去一杯热牛奶,这会儿胃部因为长时间的折叠,又或者是药物的原因,有些不太舒服。
她按了按眼睛,早读的下课铃在这时候才响起。
难怪醒不过来,原来现在才下课。
温迟迟循着嘈杂的地方转头前,第一个想法是这样的。
然后,她看见了李槜。
这么猝不及防,却好像又是意料之中。
视觉还没完全恢复,其实温迟迟并不能完全看清他。
但你知道,在被迫倾注了情感的时候,即使完全没有任何准备,即使没有任何目的,但人群中,他还是最显眼。
只要那个人出现,整个画面就会像处在虚化镜头下,世界和他是两个不同的图层,而那个人是聚焦点。
何况,李槜本身够足够显眼。
近视本来没这么严重,但眼前太过模糊,又可能是思维还没完全转过来,甚至也可能是因为之前的自我催眠有效果,总之,温迟迟用力的按了按眼皮,再睁开的时候,微微眯着的眼睛第一次这么直接的看向视线尽头的李槜。
“要带什么吗?”或许是因为这样太过直白的视线,李槜看过来,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温迟迟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下意识地这么反问一句,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些。
但胃里又开始翻滚,她突然很小幅度地打了个嗝。
李槜顿了一下,看着她脸颊上被压出来的一点红痕,睡眼惺忪的样子,声音里带上了点不太容易被察觉到的笑意:“我和高川柏去超市,要帮你带什么吗?”
口袋里那颗巧克力突然让她的思绪成功恢复到半清明的状态。
门口,高川柏在高声喊他的名字,催促他快一点。
李槜没有转过去看,也没有催促的意思,他只是伸出手,把桌子上那堆攒起来的试卷往里推了一下。
其实不需要带什么,她书包里都有。
“帮我带个巧克力吧,什么的都行,”但温迟迟还是开口了,“谢谢你。”
李槜点点头,在高川柏又催促的时候,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温迟迟压了压有些紊乱的呼吸,喝了口水,总算感觉胃里舒服了一些,保温杯已经有些轻了,温迟迟想了想,毕竟在感冒,还是准备去接满热水。
李槜的书不知道是放在哪里,桌上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堆起或高或矮的书堆,也因此没有任何的阻拦,那堆刚被他推进去的试卷,在有人路过的时候,没注意又被撞出来一些。
温迟迟伸出手,像之前他不在的那一个星期一样,替他将那堆试卷推进去。
就这么一个动作耽搁的功夫,她突然被陈杰书喊住。
“温迟迟,你要不要来挑点什么!”陈杰书解释道,“李槜从北京带了东西来,让咱班同学一块儿分一分。”
原来刚才的嘈杂声是从那边围着的人群里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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