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哪有隔夜仇。”在得到温迟迟妥协答案的时候, 李香茹这么胸有成竹的说。
长时间的怒火和眼泪让温迟迟的太阳穴钝痛,甚至嗓音里还有不明显的哑意。
面对李香茹的再一次试探, 她面不改色地反问:“不是都答应了让我出去散散心吗?”
昨天她从外面回来,就说填完志愿想去找在省城的表姐玩一段时间。
心思被识破,李香茹当然有些心虚:“妈当然不会反悔,这不是想着你小叔和婶婶那边......”
温迟迟淡淡地瞥过去一眼,打断她的话:“你们不是说大人的事情和小孩无关吗?小叔他们应该也不会这么不留情面吧,只是去和表姐住几天而已.......”
她捏住有些微凉的掌心,故意又打断要解释什么的李香茹,不耐烦地说:“行了,要是你们又不情愿我就不去了,省得又要出尔反尔!”
“没,没,”李香茹赶紧拦住她要重新拉开行李箱的动作,“你看你这孩子,又爱多想!怎么会不让你去呢?妈就想问问你钱带的够不够,”
早上十点要去学校的机房统一填报志愿,温迟迟买了下午的火车票。
接完王思琪的电话,她把行李箱提到客厅。
正在烧水的李香茹见她已经准备出门,赶紧迎上去:“要不我陪你去吧?”
“我不想让老师看到。”温迟迟语气生硬,干脆利落地回复。
李香茹悻悻地止住话,顿了一会儿又提醒道:“那你别把学校编码对错了啊?记住是省师大的数学系,免师和普通生不同的......”
换好鞋,温迟迟语气刻意地加倍不耐烦:“行了我知道了,烦不烦啊!”
大门被“砰”一声砸上,起先是平缓的步伐,接着她下楼梯的速度越来越快。
已经是走了十八年的楼道,最后两步却看晃眼,温迟迟直直地并作一步踏下去,薄薄的帆布鞋底让脚被震得发麻。
温迟迟弯腰用手撑着膝盖,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得几乎是急速。
因为她说谎了——
她昨天不是去找王思琪,而是去了小叔家;不是去找表姐玩,而是要逃跑;不是真的答应了要去省师,而是要选自己想走的路......
“唉温迟,报志愿难死了,要是我再高几分就能跟你一块儿去京都了,不过临城也挺好的,离得近,到时候一有假期我就来找你玩啊!”
王思琪说话依旧不留气口,好像永远不会累。
她注意到温迟迟的沉默,有些好奇地弯头去看:“你不舒服啊温迟,怎么脸色好像也不太好......”
温迟迟陡然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事儿,雨季荨麻疹又犯了而已。”
王思琪有些心疼地点点头,转而又安慰她:“没事儿,京城气候跟宜兴多不一样啊,也没什么雨季不雨季的,再忍忍,明年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即将要做的事情容不得一步错误,温迟迟难免紧张,但立马被她很好地掩饰过去。
“嗯,”她看着王思琪,在心里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到时候应该就好了......”
一路上王思琪和认识的人打着招呼,大家和高考前仿佛是两张面庞,每个人都没再穿校服,有人表情沮丧有人洋溢着喜悦,但相同的是,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属于自己的崭新的人生。
而温迟迟只来得及庆幸自己一直到进入机房前都没有遇见李槜。
虽然已经毕业,但显然还没有人真正适应过来,第一排依旧空着,没有人主动去坐。王思琪赶紧拉着温迟迟到最后一排坐下,刚不久老王就进来,交代了很多注意事项。
静音躺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十五分钟前就不再震动,里面有三个未接电话和未曾回复的消息。温迟迟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目光一直分散在门口,不自觉地想着李槜什么时候会来。
“温迟,你真没事儿吧?”见她神情有异,王思琪再次担心地问道。
“啊?”
温迟迟转头过去,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口骤然传来敲门的响动,抬头看,赫然是李槜。
老王叮嘱的声音中断,招呼他赶紧进来,气急的声音让教室里响起一片善意的笑声,就像还在教室上课那样。
“怎么还不进来?”
只一面,温迟迟早已把自己埋首在电脑后,再加上坐在后面,李槜环顾一周也没有看见她。
老王这么一催促,他只好拎着书包在第一排随便坐下来。
“人现在都到齐了,系统五分钟后统一开放,填报事项都挺清楚了吧?高考这根独木桥是过了,但人生总不能就这么万事大吉了,趁着还有时间,大家都再好好想一想,想想自己究竟要走哪条路,已经和家长商量好的同学也别赌气,父母肯定也都是首先为了你们好......”
时间一到统一打铃,老王最后叮嘱道:“行了,慢慢填,提交前确认好,之后再改程序可就麻烦了......”
但只要监护人在,就可以直接修改。
温迟迟在心里替他补充。
教室里萦绕着窃窃私语,来自回忆的无数种声音却都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一会儿是温先江说再也不管她了,一会儿是李香茹质问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谁;一会儿是奶奶去世前说你过得最苦了,以后要好好的;一会儿是小叔说我只能帮你拦着志愿,以后的事情都得你自己努力......
第一志愿,
第二志愿,
第三志愿。
握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用力的时候却坚定。
应该感到庆幸的。
即使监护人可以修改,但小叔提前和老王打过招呼,而且他的级别要比温先江高不知道多少,瞒住这样一件事算是轻而易举。
但按下提交的确定键时,温迟迟看着那个之前从未设想过的地名,更多的却是感到迷茫。
十八岁的最后两个月,命运竟然给她送了这么大的“礼物”。
她不自觉地抬头,轻而易举就把视线集中在第一排,朝夕相处让温迟迟无法忽视李槜的背影,熟悉地像是上个大课间,他耐心地在试卷上画出不同的辅助线,教她怎么也弄不懂的那道数学题。
然而此刻身在同一个机房,他们往后即将要面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哎温迟,你这么快就填好了啊?”王思琪小声惊呼。
“嗯,”温迟迟用同样的回答应付外面守着的陈方,“得回去吃过敏药......”
昨晚下过一整夜暴雨,从机房回去的路上,青石板被淋得湿漉漉,像是青春里最后一场潮湿。
“迟迟!”
李槜急促地呼喊声在身后响起。
温迟迟试图加快步伐,心脏却被自己的力量狠狠扭曲贯穿,如何都不能再生出一点力气来。
“你手机忘记充电了吗?”李槜单肩拎着书包站在她的身侧,似乎满不在意地就替她解释了为什么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
他微弯着头看她,语气不自觉地低下来:“我昨天从雾淮回来,本来想约你玩,你荨麻疹又不舒服了吗?要不......”
开始填报志愿还没多久,从前热闹的校园空空荡荡,此刻这条路上甚至只有他们两个人。
温迟迟没有回答他一连串的问题,大概是大脑察觉到她的意图产生应激,回忆在眼前走马观花。
第一次意识到李槜大概喜欢她,是期末成绩出来之前,他和温迟迟都被老王喊回去批试卷,统计分数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有看过她的眼睛,就像之前的她一样。
温迟迟停下脚步,眼皮是薄薄的一层红,她看着他,干脆道:“我没填京大。”
听见声音,李槜偏头看向她,一下子还未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时至今日,温迟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就像她同样想不明白自己喜欢他是为什么。
她声音淡淡的,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没报京大。”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天生自私,即使偶有偏颇,事到如今她只希望李槜喜欢她的光鲜亮丽——
而非占据她生命大半部分并且此后还要愈演愈烈的阴暗。
李槜因为她的话而怔愣,拉着书包带的手紧了紧,骨节泛白。
但他依旧扯出一个笑,试图轻松道:“你开玩笑吧,你不去京大......”
温迟迟打断他的话:“我的分数和省排名你不是也知道吗?报京大只能是专业挑我,没必要。”
她直白又固执地逼迫自己望着他的双眼,仿佛在透过他看初见时给她倒一杯水的少年,也看见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自己。
她阴翳、懦弱,心思敏感又胡乱;他骄傲、耀眼,理所应当享有自由和爱。
他们本来就应该是不会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人没办法一直伪装。至少她不能。
李槜敏锐地抓住她话里的关键词:“什么没必要。”
“什么都没必要,李槜,”温迟迟依旧直白,像是在剖白自己的心思,“什么都没必要。”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居然还有如此天赋,居然一句话就能杀人不见血。
她看着李槜露出茫然的表情,只知道怔愣的看着她,良久才像是终于找回语言能力,语气里包含不可置信:“你是,在说我们,没必要吗?”
生疏的断句让温迟迟拼尽全力才能忍住眼眶的酸胀,她从没见过他这么没自信的样子,而亲手造成这一切的人是她。
“人生还长着呢,谁能说到做到,肯定是要选择更好的啊。”
“再说我有变卦的权利,李槜。”温迟迟刻薄得几乎露出本性,“何况我并没有向你承诺过什么吧?”
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费心搜刮的话语终究生涩。
回过神来的李槜声音晦涩但坚定,打断她几乎自残的行为:“迟迟,你不是想学传媒吗,我托我妈查过了,你的分数至少是能擦边过的,京大的传媒专业就是国内最好的了......再说了,实在不行还能调剂,传媒学院转专业只要成绩在前百分之十就可以,对你来说......”
他的意气风发一扫而空,喃喃的语气更像是在摇尾乞怜。
但她并不想听他说完。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李槜,第一次见你时候就是这么高高在上的,怎么现在还是这样?!”
温迟迟忍不住打断他,几乎是完全的歇斯底里:“我的人生怎么样和你有关系吗?你谁啊?我随口一说的你当什么真,你凭什么在这信誓旦旦地要求我做什么啊,这是我的人生李槜!我不想去京大不想去京都不想去你说的地方,我有错吗?!”
树梢上有残留的雨水低落,打掉路两旁的桂花,浓郁的香气是青春的尾章。
一连串掷地有声的话语让戛然而止后的空气更加安静。
良久,李槜像是才终于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他嘴唇颤了颤,好一会儿才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什么?”
他的眼睛是湿漉漉的河流,静静的注视着她。温迟迟想她的心脏大概在流血,但她没资格说痛。
“李槜你怎么在这儿啊,老王找你呢,你那电脑网坏了志愿没提交上去,你还不赶紧回去改......”
不知道是谁急匆匆的声音,温迟迟从剧烈到几乎要崩塌的情绪中幡然醒过来。
看不清是班上的哪个同学领了任务来,急匆匆地抓住李槜不让他走。
眼皮的红肿让温迟迟再也看不清。
仓促间她听见自己克制的声音,差一点就要颤抖:“反正恭喜啊李槜,祝你前程无边,光明万里。”
真的下定了决心的话,转身好像也没那么困难。
可她脚步踉跄,几乎是落荒而逃,任由温凉的泪水滚落下脸颊。
橡胶材质的帆布鞋底被分割成菱形,回到家换鞋的时候,温迟迟才发现鞋底沾满了桂花,却早没有了枝头的嫩黄馥郁。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夏天也就到此为止了。
—上卷完—
第34章 第一颗水星
“在苦心之后, 看潮汐的永恒。”
——张悬《如何》
*
大一某节选修课要求提交阅读笔记,温迟迟在学校图书馆借到一本书,叫做《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作者米兰?昆德拉曾写过一句话, “生命是一棵长满可能的树。”
确实如此。
决定报名海城大学的时候温迟迟从未想过, 自己居然可以适应得这么好。
李香茹有句话说的不错, 小叔一家和她无论如何都算不上熟。所以张肃最后只答应在录取通知书下来前替她遮掩, 之后的事情与他无关,一概不管。
但这对当时的温迟迟来说完全足够,甚至已经是天大的恩情。
在事情“败露”之后家里打来过一次电话,温迟迟那时正在从省城开往海城的长途硬座火车上,信号时断时续, 车厢充盈着喧闹嘈杂, 各种混杂味道让她精神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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