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 等到结束之后, 她很快可以去京大,去北城, 去宜兴之外的任何地方——和李槜一起。
只差一个月,那些曾经渴望得到如今拼命想得到的,马上就可以再也不用回头了。
又一年的雨季到来,高考那天却是久违的艳阳高照,每个人脸上都是久违的鲜活。
在老师的叮嘱声中,温迟迟和五班的同学一块儿坐上同一辆公交车,去往其他学校的考场。
她和李槜不在一个考场,甚至不在教学楼,但他还是一直跟着她到楼下。
“哎迟迟,”他没穿校服,被教室遮盖一个学期的皮肤被黑T衬得更加冷白,笑得散漫,“你说这次古诗填空我能都写出来吗?”
大部分人都喊她的全名,熟一点的跟着王思琪喊她温迟,只有李槜,不知道哪一天开始,从来只喊她迟迟。
春意迟迟,在他口中才真让她觉得具象。
温迟迟挺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没事儿,写不出来老陈也不会再罚你去办公室背书了......”
李槜唇角的笑变得更大,眉眼间都是不拘的少年气,他随手抛起矿泉水又接住:“行,就当你是祝福我了,好好考啊,争取压我二十分。”
温迟迟被他坦诚的话逗笑,点点头:“嗯,我再接再厉......”
“走了啊。”李槜冲她扬扬下巴。
但刚转过身,却突然又被她喊住,温迟迟看着他,并没有立即开口说话。
李槜不明所以,只微歪了下头,耐心等待着她,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
视线里,温迟迟逆着光,眼睛亮晶晶的,和那年第一次见面一样,鲜活又吸引人。
“京大见啊,李槜。”
有一种说法是,高考完全算是一段青春的终结,但此时此刻的李槜却只觉得这是新的开始。
他后来时常会回忆起这个画面,回忆起温迟迟难得外露的情绪,然后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她其实已经和他说过再见了。
*
奶奶去世是在高考开始的前一天,但温迟迟直到高考完才得知,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葬礼让温迟迟的右臂多了一块儿黑布,也让她重新变得沉默,在等待高考成绩出来的这段时间里,她耳边每一天都被迫接受各种各样的争吵。
每个人的人生似乎都在经历撕扯,但细究起来她想不明白,究竟有什么事真正与她相干的。
王思琪试图约她出去玩,被温先江撞见,他态度比原先更加恶劣,几乎是毫不遮掩,温迟迟不愿意朋友为了她遭受这样的恶意,于是找了个理由,只说自己要去外婆家,所以消息回复不及时,也不能总出去玩——
宜兴的习俗是只需要在葬礼和第一个月期满的时候戴黑纱,温迟迟几乎从不说家里的事,再亲近的朋友也不知道实情。
李槜高考完就被喊回了雾淮,给她发过很多条信息,不知道出于怎样的预感还是真的太忙,温迟迟回复地断断续续。
或许是王思琪告诉过他什么,也或许是他在她这儿总是下意识更占下风,总之李槜倒没有很在乎,还是乐于跟她发很多有的没的,比如今天去哪打球这种。
明明也不在一个城市。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温迟迟被带着回到奶奶的老房子,在她离世之后的第一次——为了争抢她留下的钱和老房子。
“弟妹,你们可不能这样啊,老太太病的时候我们忙前忙后,如今人一去了你们倒好,转头就说大家本来就没什么血缘,这是欺负老爷子走的早啊?!如今大家都还在一个户口本上呢就着急背着我们卖房子,你们家张肃大小也是个领导,别说哪里都没有这样的道理,传出去也不好听吧?!”
钱,房子。
唯独没有亲情。
温迟迟坐在客厅角落的沙发上,仿佛听不见父母亲人口里的互相谩骂,她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被硬拉着来这儿——
当然没有人会告诉她为什么,也没有人问过她考这么高的成绩开心不开心。就像也没有人告诉她,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余光略过手臂上的黑布,眼眶像被人蒙上一层惨淡的胶片滤镜,温迟迟的视线落在客厅中心的鱼缸上。
小时候她很喜欢里面的金鱼和塑料植物,但因为被告诫过小孩不能靠近,温迟迟只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表姐垫脚给小鱼喂食。
可如今,她连这小小的鱼缸都不再能拥有。
耳边是愈发强烈的争吵,各种难听的话语被当做武器毫无顾忌地吐露,所有埋怨和怨恨都不再需要遮掩,仿佛死亡是某种按键,要求大家坦诚相对。
窗外开始下起雨,内外温差让窗户上结起细细密密的水珠。
恍惚间,温迟迟仿佛看到幼时的自己将头埋进装满水和鲜活生命的鱼缸里,细细的头发在水波中荡漾开,呼吸震颤出一串串泡沫,幸福比生命流逝得更快。
可金鱼金鱼,哪里才是水星?
*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到底有没有吵出什么结果来温迟迟不知道。
但刚一进家门,温先江和李香茹就毫不顾忌那点惨淡的隔音,继续在客厅里吵起来,门一关就能够掩耳盗铃。
“你去哪儿啊,怎么一回来就要去你那房间里待着?我看都是你妈给你惯坏了?!”
长时间的忙碌、失眠、精神紧张以及葬礼上的哭泣,让温迟迟的脑袋时不时钝痛,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不愿意这时候还把自己搅进去,所以只依言停住脚步,转而在沙发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她生命里的大部分剧情都是如此,在不能由自己做主的时候,那不如就坐下来让自己能够好受一些。
李香茹很快把话题拉进正题:“那房子和存款的事情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温先江,你不会到这会儿还在顾忌着那点面子吧,面子能值当几个钱?!”
印象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歇斯底里过,尤其是在面对丈夫的时候。
家里早已经没有热水,温迟迟不忌讳地把不知道是不是隔夜的凉白开倒进嘴里,低温让眼眶都变得凉津津的。
温先江嗤笑一声:“那你说说能有什么办法?你和白秋心在那儿吵一天吵出什么结果了吗?说我爱面子,我是为了个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娘俩出去能挺直腰杆走路?!”
李香茹不满:“你说什么呢温先江?!什么叫都是为了我了?”
她当然懂得丈夫是什么意思,所以重复话语的时候去掉了温迟迟,只留下自己这个和他结婚快二十年的人,“迟迟都多大了,这么多年你管过一次吗?家长会也是,你就只为了你那个领导去过一次吧?从小到大你们父女俩什么事情不是我操心的?你这个时候说是为了我了?早你怎么不说啊?!”
温迟迟把还剩一半水的杯子轻轻放在桌子上,听着父母都推诿着把自己归进对方的阵营里,仿佛是一块儿足以决定谁输谁赢的筹码。
可能是习惯了,虽然这么说非常奇怪,但其实她心里并没有多不可忽略的波澜。
在激烈的争吵爆发过后,客厅总算迎来一瞬间沉默的氛围,所有的不满终于都被摆上明面,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得上坦诚。
但也真的就只是一瞬间。
温先江冷笑:“你别跟我说这个,你会带孩子,那你问问你女儿在学校都干什么了?老子辛辛苦苦把她送到学校,她倒好,去跟人家早恋!”
他语气笃定得好像一直就在等待这瞬间。
而温迟迟这个亲生女儿是他重新掌管这个家的筹码。
李香茹理所当然怔住了,只知道愣愣地转头过来看着她。
温迟迟的指尖还未来得及从杯子上移开,冰凉隔着玻璃杯,直直熨帖到心脏。
两人的呆愣让温先江更加亢奋,他把头狠狠偏向沙发,用一个严厉父亲该有的态度和语气指着温迟迟的鼻子:“你以为你和那个李槜的事情我不知道吗?你妈的缺点倒是学了个十成十,要不是有人传到我耳朵里来,你还跟你妈一样瞒着我的吧?!”
李香茹敏锐地抓住其中的关键词:“什么叫我瞒着你?”
她语气显而易见的紧绷,“我瞒着你什么了?”
温先江当然也干脆地回答她:“你给你弟弟和侄子送钱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吗?要不是我发现的早,这个家都要被你给掏空了?!你那点下岗的保险金连个早点都不够买吧,还不是拿着老子的钱去充大款?!”
早恋的话刚开了个头,倒是又被两位父母默契的转开,继续投入其他话题的争吵中。快二十年的婚姻,默契居然讽刺地在此刻显露无疑。
李香茹几乎是歇斯底里:“什么叫充大款?道成风光的时候你少占便宜了吗?我跟你说,别说他现在还没倒呢,就算他真出什么事了,你也别这么早就想着落井下石,我们李家还有得是人呢!”
“哦!全世界就你温先江他妈得混得最好,那当年做试管的时候你怎么没拦着我去找道成借钱呢?!”
世界突然静止。
刺耳的话一下下敲击在左耳耳膜上,没有人纠结温迟迟知道李香茹下岗了会是什么反应,就像没有人在乎她听到“试管”这两个字,会不会觉得人生有些讽刺。
只有温迟迟自己下意识地喃喃出声:“什么试管?”
当然等不到回答,只有沉默。
所以她语调平整,自顾自地说:“所以,你们还想过...不,你们做过试管是吗?”
温迟迟从来不奢望回答,但她还是问:“那我呢?我要怎么办?”
她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平静得丝毫不像审判即将到来,眼下薄薄的皮肤像打发过夜的奶油,淡得快能透出青色血管。
沉默在这个一直以来都“稳定”的家庭中再次蔓延开,不像曾经争吵时候的中场休息,而是尴尬。
一个从未出现在过这个家庭里的词。
她直直地盯着父母,看着这个世界上血脉至亲的两个人,眼睛干涩异常。
仿佛真的就只是好奇一样。
小时候李香茹和温先江很少会来奶奶家看她,所以每一次温迟迟都会抓紧时间偷偷问他们,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她那时鲜少得到答案,运气好的时候会被敷衍两句,承诺如果她下次能考第一名就答应她。
所以她一直努力考第一名,直到已经不会对第一名欣喜若狂而是习以为常,她也就对父母出尔反尔这件事习以为常。
总归已经不是小时候。
“那个,迟迟......”李香茹率先试图开口,“没什么试管,啊?你别多想......”
苍白的解释让温迟迟不合时宜地想,有句话或许说的还真是有道理,子女在父母那儿永远都是孩子。
难怪习惯粉饰太平,说不定是出于爱呢。
但温先江好像能听见她的心声,还没等温迟迟想好究竟要不要再继续自欺欺人的时候,他先没耐心了。
“什么多想不多想,我们做个试管怎么了?你一个死丫头片子,从小是没给你吃饭还是没给你读书?我看你就是书读多了翅膀硬了,和你妈一个脾气,整得好像老子欠你似的!”
刚才短暂失去的威严很自然地被他重新找回,只要拥有这个身份,他就至少还拥有支配一个人人生的权力。
温先江冷笑一声:“小小年纪就知道送上门去给人倒贴,丢脸都丢到学校了,我怎么会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儿!早知道就别听那个老太婆的改什么名,越改越讨嫌!”
“温先江!你说什么呢!!!”
李香茹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温先江重新打断:“你喊什么喊?!李香茹我他妈的以前是顾忌你们李家的脸面才忍你这么多年,我早就想说了!”
“你又在这装什么好母亲,那年她发高烧,你他妈的是不是你自己说的,是不是你说要不别治了?!哦!我现在管教孩子早恋你倒是又装上了,别跟我在这儿玩两面派那套,我温先江不吃这套!!!”
洋洋洒洒的话音充斥在室内,像海水退去后的空旷。
父亲神色自若,得意和自负跃然于面庞,母亲的眼里有木然、有惧怕,唯独没有震惊。
于是铺天盖地的绝望倏然间从头将她笼罩,温迟迟的手心透出湿漉漉的薄汗,左耳觉得心跳如鼓擂,右耳却依旧是一片木然。
她曾经有很多无比期望答案却从未出口的问题,所以她自学成才,在长大的过程中,从冷眼中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从同情中知道自己或许被亏欠,也从争吵和埋怨中知道,父母有时好像恨她......
而现在,过了这么些年,最后一片拼图终于拼上。
但庆幸的情绪居然狠狠压倒了所谓的难过。
她居然感觉到释怀——
还好,还好。
这样的话,她就不用为自己一直以来都存在的恨感到愧疚了。
尽管不愿意接受,但温迟迟不得不承认,作为从未在爱里生长过的人,她好像从未真正拥有过爱一个人的能力。
也是这个瞬间,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她和李槜再没有未来了。
温迟迟几乎是释然地笑,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这样的时候,你们倒是又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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