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桌子上,试卷、课本全部泡在热水里,甚至还冒着隐隐的热气。
“说别人是关系户前,你都不先看看自己成绩的吗?”话说得狠,实际温迟迟原本已经快失去血色的嘴唇已经变得更苍白。
廖海乐哪还顾得上听这一句,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喊声引得几乎全班都朝这个方向转过来。
五感在这种情况下像被谁强行屏蔽了一样,温迟迟当然能感觉到周围是乱糟糟的,但她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就像自己并非始作俑者,反而是,理所应当的旁观者。
旁边,廖海乐一时居然不知道是要先洒到裤子上的水,还是要先救桌上的试卷和书,高川柏倒是转过来看热闹了,可也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
热汽蒸到空中,这次算是真影响人了。
好不容易缓解了一丁点的小腹疼痛又卷土重来,并在心理的烦躁下愈演愈烈,温迟迟强撑着站起来,朝斜前方脚已经迈出来一只的班长走了一步。
“班长,我去下校医室,下节体育课我上不了了,麻烦你替我请个假。”
操场还在晾着漆,是以这个学期所有班级的体育课都只能在体育馆上,从早上第三节起就有体育课的排课。
廖海乐眼看温迟迟要走,也顾不上什么水不水的了:“我草,你去哪……”
“廖海乐你赶紧把这水擦了啊!”高川柏看热闹,一把抓住他胳膊,“都快淌到我箱子上了,这是干嘛呢?!”
“什么水我去……”
温迟迟桌上的水倒是不多,但再漫久点倒是足够淹湿最下面的书。
但她原本也不是很在乎。
得到班长准确的答复,她抓起保温杯,用仅存的力气,有些慢地从后门出去,看不见高川柏拉着廖海乐,也没看见班长过去劝说……
自然更没看见,在她走后,李槜替她抱起了桌上那叠,她自己暂时不在意的书。
*
“好点没啊?怎么感觉更严重了?你之前吃过布洛芬没?”大课间的时候,王思琪请了假来医务室看她,替她冲泡了校医开的药,一连串的问题劈头盖脸就来。
课间操的铃声振奋,但和平时都在班级方阵里听的比起来,又显得有些空。
温迟迟情绪已经平稳下来,接过王思琪对过凉水的药,试探着喝了一口,还是有些烫,又放下纸杯:“没事儿,可能就最近没休息好。”
王思琪看她不喝了,赶紧又要把装着药液的纸杯拿过去:“烫了吗?我再给你对点凉水。”
温迟迟坐在椅子上,这个仰视的角度看她忙忙碌碌,有些好笑,没松杯子:“没事儿,我现在也不太喝得下,你快坐吧。”
校医这会出去了,医务室就她们两个人,王思琪依言坐下来,愤愤不平的:“廖海乐那傻逼,等老王回来了我非得跟他告个状,每天就他破事儿最多。”
温迟迟看她这恨不得跳起来的样子,安慰道:“没事儿,他不一直那样么,今天是我自己不舒服……”
“人高川柏都告诉我了!”王思琪打断她,“说我关系户是吧?死贱人!”
温迟迟看她战斗力爆表的样子,一时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廖海乐说王思琪是关系户,或许有一点说他是老王侄女的意思,但更多的其实是指她当时进一中是买读的。
成绩不够又想上一中的都有统一标准择校费,有限名额内按报名者的分数,从高到低录取。
王思琪呸一口:“我交钱也是堂堂正正进来的,还说人关系户!先不说他那哥俩好的周锐衡也是,说之前到底能不能先看看自己那是屎一样的成绩啊!”
她这一连串都不带喘气的,温迟迟给人竖了个大拇指:“巧了,我也这么说的。”
吵架什么的,不想吵之前忍着,既然吵了就得狠。
王思琪接过她喝完的纸杯,也竖了个大拇指。
两套课间操的铃声都结束,眼见校医进来,她俩默契地终止了这个话题。
王思琪给她扔了纸杯:“对了温迟,班长说体育课他给你请假了,然后等陈方今下午回来了他就去给你说换位的事儿......”
虽然不是一个班了,她喊陈杰书还是习惯叫班长。
眼看温迟迟要说什么,她赶紧制止道:“你别说你去说啊,班长特意说的,这事儿还是得他去说,陈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好听点有时候就是佛,不闹大点不行……”
今天说来也巧,老王去参加研讨会还没回来,陈方又得下午才来上班。
温迟迟点点头,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
*
事情到这种地步,说后悔倒是完全没有,但想想后续还会有的情况,还是会有点烦得慌。
贴了暖宝宝,又喝完了校医重新开的药,温迟迟在校医院坐了二十多分钟,等等药效上来了,估计着疼痛再翻滚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想着再在这也没什么事了,她索性就想回教室去接着写作业。
但再此之前,还得先去打印那张指定已经被水淹湿的语文试卷。
学校只有一个打印店,在体育馆副楼的一层,和医务室离得很近,老波的试卷在那儿指定还有文档备份。把校医又开的一板布洛芬装进衣兜里,温迟迟朝那边慢慢地走。
越靠近体育馆越能听见嘈杂声,篮球砸在地上,一听来就是本就不严格的体育老师在让他们自由活动。
路过那些嘈杂,温迟迟踏上副楼通往打印店的那道水泥斜坡。
推开最外面的铁闸门,外面杂乱摆着些五金杂物,走进去门是敞开的,让人一眼能看见那间很小的塞了好几台机器的店面,有些正在不断地往外吐着纸,打印纸从地面垒起,绿色的纸盒恨不得顶到天花板。
有光从两边的窗户透进来,空气中飘浮着小小的灰尘。
“打什么?”老板娘坐在电脑前,听到她进来只转头看了一眼。
温迟迟尽量让自己忽略鼻间的油墨味:“高二五班的语文试卷差了一张。”
“记账还是现给?”
温迟迟视线落点在其中一台正在往外吐纸的打印机上:“现给,再加两张空的A4纸。”
她带的现金最小值是一块的,两张A4纸恰好补上空缺。
“你等会,这还有一个班的。”老板娘这次头也不回,言简意赅的。
这种情况再常见不过,虽然有好几台机器,但弄文档就得等上好几分钟。
温迟迟点点头,感觉有些冷,索性自顾自往左边挪了一步,把自己放在左边窗户透进来的光束下。
脸颊有一半在暖黄色下,似乎透着些莹润的光,暖融融的。
油墨的味道实在呛鼻,温迟迟又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向外面焊着栏杆的窗户,手指微用力,把玻璃推开了半扇。
光更深的透进来,但伴着轻轻的风,把身后桌上的试卷扬起半个角。
害怕风更大,温迟迟看了一眼,感受风吹过一次面,当即转头回来就重新伸出手,想把窗户往回关一点。
但或许是年岁已久的原因,再加上她今天原本就没有什么力气,被雨水打到斑驳的玻璃只稍微动了一下,就这么被卡在滑轨上。
窗户外,再远一点的地方隐隐有人声传来,似乎有高川柏的。温迟迟往左边迈了一点,两只手都用上。
轻微的一声哐当——
窗户终于被关上。但这个视角,让她轻而易举就看见了视线尽头他们班的男生。
或者说,是看见了李槜。
那边有两张乒乓球桌,但并没有人在打球,班上的几个男生就坐在上面,不知正在热火朝天讨论着什么,时不时发出稍大一些的嘘声。
李槜并没有在中心的位置,只懒懒地微倚在桌边,校服衣被他脱了搭在一边肩上,上面大片的白反光,有些晃眼。
这样的天,温迟迟冷到要晒太阳,他却半点没事的样,黑色T恤一边袖子被捋到肩上,伸手接过高川柏抛过来的什么东西,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又有力量感。
温迟迟眯了眯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皮肤似乎比刚开学时候又要变得颜色更深一些,倒是接近她第一次见他时候那样了,袖子上的部分又比下面的要浅,不明显一条分界线。
但无论如何,人群中最显眼。
窗帘遮住一点目光,窗户上有大片雨水冲刷留下的斑驳印记,又吹过一阵风,树叶被吹得轻轻晃动作响。
正要后退的温迟迟脚步倏然顿在原地,隔着玻璃,铁栅栏的间隙,视线尽头,李槜从小盒子里取出一根东西,划动侧面,点燃。
小小的一簇火,远看其实像一个橘红色的点,就这么在她的眼眸中摇晃跳跃,鼻间依旧是淡淡的油墨味,温迟迟终于看清。
那原来是一根火柴。
第12章 第十二条金鱼
“当你还是一滴笔尖尚未干透的蓝,我是纸背上的痕。”
——田馥甄《灵魂伴侣》
*
堆满箱子的教室地面拥挤,温迟迟独自坐在座位上,听着两边传来的讲课声音,窗户有开有关,偶尔风吹动窗帘,让人有种难得的寂寥感。
位子底下还有未干的水迹,廖海乐那边的书胡乱放着,有几本放在窗台上。
温迟迟这里倒是难得空旷,她估摸着应该是班长帮忙把书放到了侧边的收纳盒盖上,除去那张洇开墨迹已经留下风干后褶皱的语文试卷,居然空无一物。
把已经要不成的试卷揉成一团,温迟迟抽出纸巾来重新擦桌子,倒是有点诧异——
按廖海乐的性子来说,即使有班长会在旁边劝着,自己的桌子也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么干净。
温迟迟坐下来,又从侧边把书重新抱上桌面,半长不长的低马尾随着弯腰的动作落进脖颈,突兀的,像是她眼眸中同样似乎还在晃动的橘红色火焰。
她像昨晚决定的那样,没有多想别的,只突然又觉得,应该再剪回短头发,毕竟冬天就要来了。
“温迟迟,把别人位子搞成这样,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啊?”应该是提前下课了,铃声才刚打响,廖海乐就来势汹汹。
“廖子你别激动……”班长在后面跟着进来,其他同学也陆陆续续回来。
温迟迟早有心理准备,再加上生理期的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会儿又变成了平时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这样的一言不发,如果是对一个“始作俑者”来说确实会显得太过嚣张跋扈,但廖海乐和温迟迟的位置是在靠后的角落,当时她泼水的时候也只是把杯子倾倒而并非扬手,从头到尾,她说的那两句话大概也没人听到。
所以受那杯水影响最大的人只有廖海乐,并且因为他之前的那些恶劣脾气,还有此刻温迟迟依旧没恢复血色的模样,在大部分人看来,都是廖海乐又在作弄幺蛾子。
廖海乐哪受得了这气,连位置都不进去了,继续气急败坏地质问她:“敢做还不敢当,温迟迟你装这死样子给谁看呢?”
他站着温迟迟坐着,倒是一副很居高临下的模样。
“廖海乐你别太过分了啊!”听他说的这么难听,当就有女生替她反驳,大家都经历过生理期的疼痛,何况温迟迟也才刚从医务室回来,再怎么都和故意装扯不上关系。
一时间,除去不爱看热闹的人,手上没事的同学都或近或远地朝这个方向围过来。
王思琪颇有些费力地挤进来:“廖海乐你才是再这装什么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骂我的,你承不承认你骂我是关系户?!”
这个词在一中算是敏感词,放在私底下开玩笑没事,但用来嘲讽人就太过了。
何况哪个班都有几个买读进来的,其中也不乏和王思琪关系好的,她把这事直接挑出来,倒是一时间就让廖海乐处在了众矢之的。
人群中不乏各种脏话还有诸如“他那好哥们周锐衡不也是买读生”这样的话。
不熟的人或许尚能在路过时夸一句周锐衡这人还挺会穿,或者长得还不错。但高二其他班的男生对他的映像多数是用“逼王,打球脏”这样的贬义词来形容,廖海乐和他走得近,那多少也就要沾到一点类似这样的评价。
廖海乐终于长了点脑子,不再和人争论这件他确实做过的事,只揪着温迟迟的错处不放:“行,我道歉行了吧,但温迟迟你自己做过的事儿你是不是也得抱歉啊?”
王思琪插嘴:“你跟谁道歉呢你......”
温迟迟脸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白,脸颊内一颗小痣明显,她截断了王思琪的话,慢慢开口:“嗯,对不起,廖海乐。”
她断句也和人一样,温温吞吞的:“我早上不太有力气,拿试卷的时候撞翻了水杯,让你的桌子被泼水湿了,抱歉,我下次一定注意。”
全程甚至没有出现过一个类似“不小心”这样为自己开脱的词,但就是……嘴里没一句实话。
说实话干嘛,等着再和廖海乐绑在一块儿呢?
温迟迟微垂了眼睫,没看见刚走过来的李槜听见这话,轻挑了一下眉。
没有人能够全然客观地评价任何事,对无论是本班还是隔壁文科班遛过来看热闹的人来说,温迟迟这个矜矜业业收了一年英语作业、成绩好脾气也好的人,天平本就理所应当会首先偏向她。
更何况,廖海乐前科累累。
当事人都各自陈词了,再扯下去也是话重复着说。
眼见廖海乐又要出口,陈杰书这个班长先开口了:“好了好了,既然大家都道歉了,那就各退一步,让这个事情过去吧,毕竟咱们都是一个班的,总不能老班下午上课了还在闹。”
温迟迟自然点点头。
旁边原本还想说什么的王思琪也跟着她点点头:“对对,我们迟迟还不舒服呢,这不是都跟你道歉了,行了吧?”
最后三个字是仿照他刚刚说的。
围观的人当然不乏希望事情闹得大一点,好让枯燥的生活多一个乐趣的,但诚如陈书杰说的,大家都是一个班的,什么事都得有个度,不然在年级里就得成为别班的谈资。
廖海乐梗得脸色都变红些,却寡不敌众,只能恨恨地看着温迟迟。
之前无论怎么都只低着头的温迟迟,这次倒是抬起头来,坦坦荡荡收着他这眼神。
陈杰书继续道:“行了行了,大家都散了吧,待会儿还有试卷写呢,别凑着了。”
看没有更大的热闹可看,隔壁班过来的人已经散了,只座位本来就在这附近的几个人还站着。
陈杰书想了想,还是说:“这样吧,你们都冷静一下,迟迟,你下节课和我换个位......”
话音还没落,原本看热闹上头的高川柏突然往前踉跄了一步。
他这动作,引得几人都看过去,温迟迟也抬眼,先看清的是高川柏还有些晃的表情,余光复又越过他的肩头,扫到后面的李槜。
不同于那些或诧异或唏嘘的面孔,李槜表情淡淡的,仿佛后桌从始至终没发生过什么事,完全的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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