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她在庄上三年多,近四年,日子是越过越苦,她试图逃跑过几回,但终究都被抓了回来。
穆兮窈不敢问岁岁,她是不是很想一直呆在这儿,毕竟若她决定放弃将岁岁交还给她爹爹,定会离开掖州,只不过不是立刻。而今灾情严峻,大雪封路,等春暖雪融,她再多攒些银钱,寻个地方做些营生,和岁岁一道过安稳的日子。
恰当穆兮窈在心下谋算之际,却见帐帘蓦然被掀开,她折首看去,便见一张清俊疏朗的面容。
岁岁反应快,顿时跑过去,欢喜地唤道:“大黑叔叔。”
林铎微怔了一瞬,下意识接住冲进怀里的小家伙。
大黑叔叔?
林铎的神色霎时变得微妙起来,谁教他晓得小丫头口中的大黑究竟是谁呢。
这称呼,和先头那个比,似乎隐晦了些,实则无甚区别。
穆兮窈不曾想这个时辰安南侯会突然出现在灶房,她忙起身施礼,“见过侯爷。”
“嗯。”林铎淡淡应罢,旋即在灶房内睃视一圈,低咳一声道,“可还……余下什么吃食?”
穆兮窈闻言纳罕,这安南侯腹中饥饿,怎的不遣人来取饭,但转而才想起,今日过年,安南侯似乎免了人轮番值守主帐,且方才将士们围着篝火饮酒,他也未曾出现,想来是不欲因着他的身份让他们过于拘谨,败了那些士卒们的兴致。
眼下几近子时,终是饥饿难忍,方才亲自来了这灶房。
然军营的将士们胃口都大,每日灶房十几锅菜饭,几乎不曾有剩下的。
“侯爷稍候,且让奴婢瞧瞧。”穆兮窈说罢,便挨个掀开一旁的几个大蒸屉,直掀到最后,才终于寻得了两个不仅冷透还几乎被这寒天冻得有些硬邦邦的馒头。
她回首迟疑着看了林铎一眼,“只余下两个馒头了,不过放久了没了余温,就怕不好入口,奴婢给您热一热。”
林铎瞥了那馒头一眼,作势便要去拿,“不必如此麻烦,这便足矣……”
他向来不计较这些。
可手还未碰着馒头,衣袂被人重重一扯,埋首,就见小丫头撅着嘴一个劲儿冲他摇头,“不可以,冷馒头,肚肚疼。”
听着岁岁摸着小肚子一派认真的模样,穆兮窈忍不住抿唇而笑,这话,还是她教岁岁的。
没想到她竟拿来教育这安南侯。
“侯爷,索性这灶火也燃着,热个馒头费不了多少工夫,不若您先回去,待馒头热好了,奴婢给您送去。”
林铎垂眸看向仍揪着自己衣袂的小丫头,沉默片刻道:“不必,我在此等着便是。”
听得此言,穆兮窈恭敬地道了声“是”。
他是主子,他爱如此便如何吧。
穆兮窈熟练地取了襻膊系上,舀了些水倒入锅中,待水稍稍煮开些,便将放了馒头的蒸笼架在上头。
蒸罢,穆兮窈瞥见一旁搁着的半颗菘菜,小块豆腐,和锅底半碗的残羹冷炙,眼眸转了转。
在军营灶房待了这么一段日子,穆兮窈知这些行伍之人的食量,想来这安南侯亦不意外,两个馒头下肚,也就将将垫底而已,哪能吃饱。
她复在另一口锅中烧了水,又切了那菘菜和豆腐,眼见灶膛的火慢慢弱下去,穆兮窈忙去寻柴禾添置,可一侧身才发现堆在墙角的柴禾用完了。
因着今日多烧了两道菜,灶房里忙得不可开交,这柴禾自也费些,但索性一旁墙角还堆着一摞未劈的木头。
穆兮窈不假思索地上前,拾起一根粗壮的木段竖在木墩上,颇有些吃力地提起那斧头,正欲劈下去时,却是手上一轻,她疑惑地折首看去,正撞进那双清冷的眼眸里。
穆兮窈朱唇微张,还未出声,耳畔已响起男人低沉浑厚的嗓音。
“我来。”
闻言,她登时惶恐道:“侯爷,还是奴婢来吧。”
他是安南侯,亦是这营中的将军,穆兮窈是断断不敢让他动手,她折身去够林铎手中的斧子,可无奈这人生得实在太高大,稍一抬手,纵然她踮了脚也着实够不着,反是步子不稳,一下扑在了男人怀里。
柔软贴近男人宽阔坚实胸膛的一瞬,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身子僵了僵,喉结在她眼前上下轻滚。
穆兮窈顿若烫了手般惊慌地跳开去,耳根一阵阵发烫,窘迫之际,就听一声略带哑意的“锅中的水开了……”
她忙低低应了一声,埋首急匆匆走到灶前,将切好的菘菜和豆腐放入锅中,再添了些其他的剩菜。
末了,她才小心翼翼地侧眸看向一旁背对着他的男人,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手起斧落,随着一声碎木声,木段一分为二。
对穆兮窈来说仿若沉如千斤的铁斧,落在林铎手中,就如一副毫无重量的筷箸。
或是为了方便,他今日着了经常在军营穿的那套钴蓝劲装,这颇为利落的衣裳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衬得他愈发神采英拔,同时随着他抬起落下的动作,甚至可隐隐瞧见那遒劲有力的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
这些当都是常年习武所练就。
思及方才触及的那坚实的胸膛,不知怎的,穆兮窈倏然忆起,当年怀上岁岁的那晚,她因着疼痛而胡乱摸索时,手心感受到的似乎也是这般结实的触感。
对那夜,她的记忆确实颇为模糊,却有些零碎的画面总是忘不掉。
譬如那男人粗沉的呼吸,再譬如那烙在她腰上的滚烫的大掌,和一波又一波似要将她撞碎的浪潮。
那时她是哪般,她似乎还记得,狼狈不堪,哭喊着恳求不止。
正回忆间,眼见男人放下斧头,似要转过身来,穆兮窈慌不迭收回视线,红晕止不住地从耳根蔓延到双颊。
岁岁坐在小杌子上,盯着自家娘亲看了半晌儿,纳闷地眨了眨眼,“娘脸红红,娘热吗?”
岁岁无意的这句话,令穆兮窈窘得愈发想寻个地洞钻进去。
当真是要了命了,她在想些什么,怎能在孩子面前思忖那般不知羞耻之事。
何况她已吃了一次教训,不可再轻易妄下判断,这将士们常年操练,有着孔武有力的身躯并不足为奇,怎能用这般站不住脚的依据来判定谁是岁岁的爹。
“娘……是有些热……”
她尴尬地吐出一句,可偏偏下一刻,那安南侯在她身畔蹲下,将劈好的柴禾塞进灶膛。穆兮窈这回可不敢再与他抢活,僵硬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添了柴禾,火势便又旺了起来,任锅中的汤水咕噜咕噜响过一会儿,穆兮窈方才寻了碗盛了起来,在上头撒了些葱花,同热好的馒头一道放在了食案上。
林铎已在一侧坐下,她毕恭毕敬地上前,垂首声若蚊呐,“奴婢还煮了碗贺年羹,侯爷若不嫌弃便尝尝。”
她之所以端了食案,便是想着让林铎拿到帐中去,这灶房杂乱,到底不是个吃饭的地儿。
然她眼见那大掌接过食案,却是随手搁在一旁灶台上,低低道了句“多谢。”
这是要在这厢用饭。
穆兮窈抬眸偷着看向他,见他端起那碗贺年羹,不由得屏息生出几分紧张,这汤羹的名字虽是好听,但食材却再简单朴素不过,甚至是有些寒颤的,她也只从前在庄上给岁岁做过。她生怕这金尊玉贵的安南侯心下嫌弃,却见他神色淡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舀起一勺。
然林铎还没来得及往嘴里送,一张小脸却陡然凑了过来,双手搭在他膝上。小丫头两腮鼓鼓,一个劲儿往碗里吹气,见他看来,有些赧赧地咧嘴笑了笑,奶声奶气道:“烫,岁岁吹吹……”
虽说着这话,小丫头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碗里,毫不掩饰地吞了吞口水。
心思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穆兮窈颇有些哭笑不得,晓得岁岁是饿了,但这般到底不好,忙去拉她,“岁岁,莫要无礼。”
可人还拉开,那汤匙却是转了个方向,递到了岁岁嘴边。
还不待穆兮窈阻止,岁岁已然张大嘴,一口吃了个干净,吃罢,她满足地舔舔舌头,将汤匙推了推,笑嘻嘻道:“大黑叔叔也吃。”
穆兮窈听得这话,正欲上前给林铎换个汤匙,可那安南侯却已又舀起一勺,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
“大黑叔叔,好吃吗?”岁岁歪了歪脑袋,问道。
“嗯。”林铎轻轻应了一声,“甚是鲜美。”
感受到男人说话间投来的眼神,穆兮窈不由自主地垂下脑袋,自小到大,她很少被人夸赞,听得最多的便是她那姐姐穆兮筠点着她的脑袋,骂她“蠢货”,虽明白安南侯这话不过是客气罢了,可略略欢喜之余,仍难免有些赧赧。
奈何岁岁还要不住地夸她,直夸得她耳根子一阵阵发烫,“岁岁最喜欢,娘的拿手菜。”
林铎垂眸看向手中的“贺年羹”,适才他亲眼看着穆兮窈下厨,自是知道里头添了些什么,说到底也就是些残羹冷炙罢了。
此物却是拿手菜,她们母女二人从前过的到底是哪般日子。
方才见她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拿起那对她来说颇为沉重的斧子,分明他就在一旁,她却是丝毫不曾想过求助于他,是碍于他的身份,还是早已习惯了,而从未想过依靠旁人。
林铎垂眸沉思间,帐外却赫然响起阵阵爆竹声,响彻天际。
子时到了。
他怔忪之际,就见那声儿软乎乎的小姑娘兴高采烈道:“大黑叔叔,新岁安康。”
言罢,还有模有样地冲他作了个揖。
穆兮窈见状颇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这是她特意教岁岁的,便是想让她到时给府里和军营的婆婆爷爷们贺岁拜年。
不曾想新元拜的第一个人,却是这安南侯。
穆兮窈亦冲着林铎福了福身,“奴婢祝侯爷新岁顺意。”
帐外的炮竹声愈发响了,岁岁撒丫子跑出去,去看空中升起的烟火,高兴地不住欢呼拍手。
穆兮窈亦跟了出去。
军营离放烟火的城内稍有些距离,从这厢看去,那烟火也不过点大而已,可即便如此,岁岁依然看得乐呵。
穆兮窈明白,岁岁为何高兴,从前在京郊庄子上,她哪里看过什么烟火,更多时候是被困在那四四方方的破落院子里,看头顶那片被框死的天。
林铎坐在帐内,外头萦绕着岁岁若银铃般琳琅的笑声,手中的“贺年羹”泛起氤氲热气,他透过随风飘舞的帐帘,瞥见那婀娜娇媚的身影半俯下身,指着天上的烟火朱唇开阖,笑靥如花,不知怎的胸口溢出一股酸涩鼓胀,难以言喻的感受。
他似乎很久不曾在庆岁时感受到所谓的年味。
上回该是什么时候,或是八岁前,那时过年,母亲和父亲亦会在花厅陪他和阿铮阿绅守岁,姑父未被调离京城时,也会和姑母一道来府上吃年夜饭。
桌案上摆满了各类糕食,亦能收到长辈给的压祟钱,在子时过后,便跑到院中看家仆放爆竹,那时纵然是生来性子凉淡的他亦会忍不住捂着耳朵笑得欢愉。
直到林琬出生后,掖州战乱,父亲率兵远赴战场,母亲忧思成疾,虽表面与父亲一如既往,实则对林琬一事心有芥蒂,整日郁郁寡欢,终是在四年后撒手人寰。
同月,父亲得胜归来,却在中途收到母亲病故的消息,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当场坠马重伤昏迷不醒,未送至京城就撒手人寰,唯一的遗愿便是与母亲合葬。
然痛失爱女的皇外祖母难掩对父亲的厌恶,觉是父亲的那场意外,才导致母亲不足三十便香消玉殒,不愿让他们夫妻二人合葬。
十二岁的他在冰天雪地的慈恩宫外跪了整整三个时辰,方才得了皇外祖母无奈的应允,因他知晓,母亲同样念着父亲,即便弥留之际,仍攥着他的手不住唤着父亲的名字。
也是打十二岁那年起,林铎稚嫩的肩膀担负起教养弟妹,承继家族的责任。他很清楚,外人看似仍对安南侯府毕恭毕敬,实则在心下等着看笑话,林铎便要同他们证明,即便没了父亲和母亲,安南侯府也绝不会在他手中败落!
也是自那时起,他便再未从贺年中,觅得一丝欢悦。
即便与几个弟妹坐于一堂,也鲜有人说话,魏子绅本就不爱多言,林琬又向来唯诺怵他,就只有阿铮那小子仍爱命人点些爆竹,可林铎常是站在门边远远看着,往往感受不到什么热闹,在他眼中,更多的不过是寒夜凉风,冷冷清清罢了。
又两年,及至十五岁,他便远赴掖州,举起父亲生前最常使的那把缨枪,代替他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那之后的年,他过得越发敷衍了,在他眼中,这就像是个左右都会过的日子,不必太过在乎。
或是这冷面无情的家主当得久了,抑或是手上的鲜血沾得多了,林铎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愈发麻木不仁,愈发没了笑意,亦愈发令人望而生畏。
思及过往,他薄唇微抿,眸光黯了几分,却听得一声低笑,有人掀帘而入,用调侃的语气道:“我还道四处寻不到兄长,敢情兄长是偷偷背着我,来这厢吃独食了。”
魏子绅顺手拿起一个热好的馒头慢条斯理地吃下,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冲进来,热情地唤道“糖葫芦叔叔!”
“岁岁还未睡,莫不是在守岁。”魏子绅揉了揉岁岁的脑袋,眸中透出几分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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