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多谢婶子。”
穆兮窈颔首,记下了徐婶的话,将徐婶送走后,便去打了热水,轻柔地给岁岁擦拭了泪迹斑斑的小脸。
岁岁原平躺着,但很快便在睡梦中蜷起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见得她这一副因畏惧而保护自己的姿态,穆兮窈只觉心疼得似在滴血,她的岁岁本就不足月而产,生来体弱多病,在那京郊庄上残破的院落里好容易长到两岁多,又跟着她南下吃了那么多苦,本以为到了这掖州会好些,却不想遭逢了这样的事。
岁岁原不怕黑,还是不足两岁时,一天夜里,穆兮窈被庄子上的人差去做活,怕岁岁乱跑,便将熟睡的岁岁一人锁在屋里。
谁料岁岁半途醒来,屋内烛火已然燃尽,她跑下床到处寻不到娘,又推不开门,加之那夜的风格外肆虐,扑得窗子哐哐作响,岁岁一人害怕得紧,便挨着门号啕大哭。
待穆兮窈回来时,岁岁已然哭哑了嗓子,也是因着此事,她从此不敢一人在黑漆漆的地方呆着。
若是晓得会发生今日这事,她绝不会将岁岁一人留在府里,正当穆兮窈自责之时,就听一阵敲门声。
是孟管事派人来给她传话,说侯爷允了,让她暂且带着孩子去军营,但得看紧了,不得乱跑。
穆兮窈连声答应,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那来传话的小厮走后,她方欲闭门,就听得隔壁的孟大家传来争吵声,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和碗碟摔碎的声响,想是那孟大回来听闻了此事,在教训阿旺。
他家如何,穆兮窈并不想理会,往后也别再沾上半点关系得好。
翌日早天未亮,穆兮窈便给尚且迷迷瞪瞪的岁岁穿好衣裳,岁岁睡眼惺忪,心下不想让穆兮窈走,但又不敢说,只能用小声问:“娘要去做活了吗?”
穆兮窈看出女儿的心思,笑着在岁岁鼻尖刮了刮,“娘要去做活呀,但是娘带着岁岁一道去,可好?”
听得不必和娘分开,岁岁高兴得眼睛都睁大了,重重点了点头。
这日头还未出来,正是最冷的时候,穆兮窈怕岁岁冻着,拿了自己的一件衣裳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小脸来。
今日颇费了些功夫,待到了侧门那厢,其余几个帮厨都已经到了。
这府里消息传得快,不消半日,岁岁的事已然传得人尽皆知,这几个帮厨自然也听说了。
坐在牛车上,赵婶看了看窝在穆兮窈怀里闭眼晕晕欲睡的岁岁,忍不住咒骂起那孟大媳妇,平日里如何教养的孩子,养出这般歹毒的心肠。
那正在赶车的方成闻言亦折首看来,同穆兮窈道:“瑶娘,昨日我不在府上,若我在的话,定会帮你救出岁岁的。”
看着方成信誓旦旦的模样,穆兮窈感激一笑,“多谢方大哥了,你们都是好人,昨儿徐婶听说岁岁出事,也要冲进去救人呢,幸得岁岁无恙,不然连累了你们我心下也是过意不去的。”
听得穆兮窈几句话轻飘飘冲淡了他的意思,将他同徐婶放在一块儿,也不知是真的听不懂,还是刻意为之,方成尴尬地笑了笑,只得继续赶车。
及至军营灶房,众人见得穆兮窈带了个孩子来,皆诧异不已,听赵婶一解释,才得知前因后果。
穆兮窈让岁岁喊人,听得这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喊“婆婆”,“爷爷”,几个大厨和帮厨心都化了,一时对岁岁是又怜爱,又稀罕。
穆兮窈要干活,便寻来个小杌子让岁岁坐在上头,塞给她一个窝头,嘱咐她乖乖的,莫要乱跑。
见岁岁听话地点了点脑袋,她才放心地帮着择菜刷碗去了。
等岁岁慢悠悠啃完了窝头,也到了放饭的时候,她坐在里头,看着乌压压一帮子人往这厢而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泛着惊奇,睁得老大。
岁岁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呢,还穿着相似的衣裳,不但她好奇,外头那些排队打饭的士卒也好奇。
这灶房蓦然多了个孩子,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探,交头接耳疑惑这是谁家的小姑娘。
听得是瑶娘的,便有人上前逗弄,问岁岁的名字,年纪。
岁岁倒也不怯,笑着一一答了。军营本就无趣,每日除了操练还是操练,突然多了个这般好看的小姑娘,惹得不少人凑上来瞧,最后围着的人实在太多,被赵婶一句“当山里看猴”呢,一股脑轰了出去。
穆兮窈分罢早饭,陪岁岁坐了一会儿,便又提了桶挑水去了。
岁岁一人闷,坐了一个多时辰,实在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走到灶房门口,随手捡起一根树枝,便蹲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画着画着,偶一抬头,就瞧见一熟悉的身影自远处而过,岁岁认出那人来,一时哪还记得娘亲的嘱咐,忙站起身,扑腾着两条小腿跑过去。
可那人走得好快,岁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跟上,却见他弯腰入了一个帐子,岁岁也想进去,但被门口的两人给拦住了,那两人手中拿着长长的杆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不让她进。
见他们冷沉着脸,跟年画里两个凶神恶煞的门神似的,岁岁畏缩着退了几步,旋即冲着那方入帐内的身影喊了一声。
“爹爹!”
林铎步子微滞,折身看去,便见那昨日抱着他腿的小萝卜丁此刻正站在帐外,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这一声“爹爹”可是将守门的两个士卒给听愣了,他家侯爷不是还未成亲,何时多出来这么大个女儿。
林铎剑眉微蹙,“我不是你爹,回灶房去,你娘该担心了。”
他淡淡落下一句,提步往里走,走了几步再回首,便见小丫头还站在原地,一双手绞在一块儿,憋起小嘴,眼泪盈盈,似乎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了。
林铎颇有些烦躁,他最不喜孩子哭了,家中弟妹知他脾性,是断然不敢轻易掉眼泪的,就算是哭,也从不会在他面前。
岁岁眼看着她刚寻到的“爹爹”弃她而去,心下难过极了,她找到爹爹了,可是爹爹为何不认她呢。
她耷拉下小脑袋,丧气地正欲离开时,却又听得一阵脚步声,再抬头,便见爹爹去而复返,凝视了她片刻,随即面露无奈,“进来吧。”
听得此言,岁岁顿时笑逐颜开,撒丫子跑进帐中。
林铎在案前坐下,方想让岁岁坐在一旁的小榻上,可小家伙动作太快,已然跑到了他的身侧,紧紧挨着他,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冲着他眨了眨,还不忘伸出双手。
“爹爹,抱……”
除却哭,林铎不接受的第二件事便是撒娇,老安南侯和长公主过世后,林铎便在弟妹面前担任了严父之职,他几乎不曾抱过林铮和林琬,就算他们跌了跤,受了伤,他也从来只会冷眼看着,让他们自己爬起来,绝不会纵容娇惯。
故而对于岁岁的这个要求,林铮的第一反应便是不理会,可转而看见岁岁再次红起的眼眶,他在心下低叹了口气,伸手一把将人抱坐在了膝上。
林铎原先一直认为,哭对于解释问题无济于事,但眼下他蓦然觉得此事有待商榷,至少这小丫头的眼泪,或许解决不了旁的事,但却能解决他!
这母女二人,怕不是天生克他的!
小丫头坐在他膝上,倒也算乖巧,桌案上尽是她没见过的玩意儿,可她只好奇地看着,却没动手,只不停地指来指去,问:“爹爹,这是什么?”
林铎没吭声,见岁岁一而再再而三地喊他爹,他倏然想到些什么,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沁了霜雪,顿时冷沉了几分。
“是谁教你喊我爹的?”
这么小的孩子,并不会无缘无故喊他“爹爹”,背后只怕有人授意,这个授意的人必然是极为亲近之人,林铎能想到的便只有……
岁岁并未发现林铎的异常,视线已然被桌角那盘子桃酥吸引去了目光,但她还是认真答道:“娘说,爹爹会保护岁岁,爹爹救了岁岁,就是岁岁的爹爹……”
这话实在绕口得紧,可林铎还是听懂了,大抵是那瑶娘告诉孩子,她爹爹会保护她,孩子还小,尚且不大明白,见得他昨日救她出来,便误将他视作了爹。
原是如此。
林铎不自觉松了口气,有些如释重负,看来,她并未对他存着什么攀附的心思,也未使什么手段。
是啊,的确是一点意思也无……
林铎的释然很快便转化为一种淡淡的失落,连他自己都觉得颇为可笑。
那桃酥的香气已然将岁岁胃里的馋虫都勾起来了,但她没有直接要,而是拍了拍小肚子道:“爹爹,岁岁饿了。”
见她眨巴着大眼睛明示自己,林铎颇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抬手拿起一块,却没立刻递给岁岁,而是趁机道:“我并非你爹,你爹另有其人,应是在很远的地方……”
这般小的孩子,想来尚且理解不了何谓“死”,而且看她对爹爹毫无印象,或是出生不久,亦可能是尚在娘亲腹中便失了父亲,那瑶娘当也没告诉过她,她爹爹已然过世了,既得瑶娘不说,他也没有解释的必要,可还是得告诉这孩子,他并非她的爹爹,她这般乱唤,若让有心之人听见,只怕生出事端。
岁岁听罢,脸上流露出几分难过,她抿抿唇,确认道:“你真的……不是岁岁的爹爹吗?”
“嗯。”林铎颔首,“你娘可曾说过我是你爹?”
岁岁摇摇头。
她好像的确没有听娘亲提起过,看来,他真的不是岁岁的爹爹。
她还以为她找到爹爹了呢……
岁岁刚失落地垂下脑袋,那香喷喷的桃酥就被递至眼底。
到底是孩子,美食在前,不悦登时烟消云散,她双手接过那桃酥,便嘎吱嘎吱地啃起来。
啃到一半,就听得一声“汪”,岁岁转头看去,自屏风后慢悠悠走出一通身黑的庞然大物,冲着她一个劲儿地摇尾巴。
“大黑!”
岁岁激动地自林铎怀中跳下来,一把抱住大黑犬的脖颈,亲昵地蹭了蹭它的脑袋,大黑犬亦伸出舌头舔了舔岁岁的小脸儿,痒得岁岁咯咯直笑。
大黑……
听着这个质朴的名字,林铎沉默了一瞬,“它叫苍卢,苍为青黑之意,卢亦为黑色……”
这是林琬替它取的名字,他当时觉得不错,便一直这般唤它。
岁岁看着林铎,眨了眨眼,苍是黑,卢也是黑,那不就是大黑吗?
她也不管,继续唤道:“大黑。”
林铎:“……苍卢。”
“大黑。”
“苍……”
林铎骤然止了声儿,也不知自己幼稚地在跟一个孩子争辩什么。
大黑便大黑吧。
他低咳一声,转而问道:“你不怕它吗?”
府中不少人都知道苍卢曾咬伤过人的事儿,故而对它害怕得紧,能避则避。可这孩子,不但不惧苍卢,竟还敢与它靠得这般近。
岁岁闻言疑惑地看来,“为何要怕?”
昨日被关在屋里时,那里头黑漆漆的,好生吓人,是大黑陪着她,让她靠着,才让她没这般害怕的,岁岁可喜欢大黑了。
地上铺着软毯,岁岁干脆一屁股坐下来,苍卢也顺着她而坐,岁岁靠在苍卢身上,还不忘掰下半块桃酥递过去,“桃酥,大黑是岁岁的好朋友。”
苍卢像是能听懂岁岁的话,张嘴去吃岁岁掌心的桃酥,但却刻意收了利齿,丝毫未伤害岁岁,吃罢还匍匐下身子,直接让岁岁躺在了它背上。
见岁岁一门心思与苍卢玩,林铎便也收回视线,自顾自处理桌上的文书,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侧首看去,便见小丫头已然缩着身子,头枕着苍卢阖眼呼呼大睡。
林铎凝视片刻,起身自架上扯下他的大氅,盖在了岁岁身上,旋即绕过屏风,命守门的士卒去灶房告一声,便说孩子在他这厢。
她这般在乎这个孩子,若寻不着,怕是要急疯了。
帐内燃着炭盆,暖和得紧,见小丫头睡得熟,一时半会儿的恐不会醒,林铎再次落座处理军营事务,然才坐下,就听得一声嘹亮的“兄长”。
林铮如往日般掀帘而入,可才入内,就受了自家兄长一记眼刀。
他不禁莫名其妙,他这一阵老老实实,也没闯什么祸啊!
林铮疑惑间,手臂被撞了撞,便见紧跟在后的魏子绅冲他打了个眼色,他顺势看去,这才发现睡在那厢的岁岁。
他诧异了片刻,提步上前蹲下身,“这不是瑶娘的女儿吗,怎的在兄长你的帐中?”
林铎也不多话,只淡淡吐了一句:“自己跟来的。”
跟来的?
这话不清不楚的,然林铮这人也没刨根问底的习惯,只抬手摸了摸苍卢的脑袋。
苍卢是他们的母亲长宁长公主养的爱犬如意生下的,这是如意生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五年前,如意也因着过于年迈而去世了,只留下了苍卢。
三年前,林铎林铮奉旨南下抗敌,苍卢竟从府里跑出来,一路跟着他们,中途被林铮发现,命人送回去可被它溜走,竟循着气味跑了几十里重新追上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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