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然可以。”穆兮窈握住林琬的手,鼓励道,“琬儿,你要相信,你从不比任何人差。”
倏然听得这话,林琬鼻尖有些泛酸,重重点了点头。
原来她真的很需要一份认可。
无关于她的身份,无关于旁的一切,只是对于她林琬本身的认可。
林琬的改变于穆兮窈来说自是欢喜,但也令她不由得想起一桩事来,这几日忙碌无暇顾及,而今岁岁和林琬也回来了,她没了牵挂,那事也时候去处理一番。
翌日早,用过午饭,将岁岁哄睡下后,穆兮窈便令红缨备了马车,直往沈府而去。
这是穆兮窈第一次去沈澄府上。
她听林铎说,永景帝假死的那一日,沈澄为了配合太子和林铎,特意闹了一番,假意刺杀五皇子,胸口重重挨了一脚。
到底不是年轻人,那下手的侍卫又丝毫没有保留力道,那一脚下去,沈澄伤得不轻,眼下正在府上养病。
抵达沈府后,红缨上前禀明了身份,门房忙入内通禀,没一会儿,便将她们领了进去。
穆兮窈一路入了沈澄的院子,进屋便见沈澄正由一小厮扶着,作势要下床榻,穆兮窈见状,忙小跑上前扶住沈澄。
“窈儿……”沈澄抬首唤了她一声。
穆兮窈抿了抿唇,“义……您的伤还未痊愈,就莫起来了,别反是加重了病情。”
说罢,她示意小厮,重新将沈澄扶躺在了床榻之上,在他背后垫了个软枕。
沈澄苍白着面色,自嘲道:“我无碍,只是这身子不中用,不过挨了一脚便伤成这般,着实惹人笑话……”
话音落,屋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沈澄瞥了眼穆兮窈暗暗绞着丝帕的手,苦笑道:“你来,是有话想要问我吧?”
穆兮窈自是有许多话想问的。
“那日,在宫门口,您说,我是您和母亲……”
“是,你是我和月疏的亲生女儿。”
沈澄低叹了口气,“我也是从穆致诚口中得知,他遇到月疏时,她腹中已然有了你,我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你母亲出发去岑南的前一夜,我一时糊涂,竟让你母亲怀了身孕,是我害苦了她……”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穆致诚说,就是因着你母亲有孕,他才能轻易欺骗于她,甚至后来,你母亲闹着要离开,他亦是频频拿你做威胁,若是当初我没犯下那错,是不是你母亲便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他叙述此事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可嗓音却微颤着,穆兮窈眼睫垂了垂,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
“所以,您便自责着,迟迟不来认我。”她抬首直勾勾地看着沈澄的眼睛,“您是不愿认我吗?”
听得此言,沈澄似是慌了神,忙解释道:“不,窈儿,我日日都想与你相认,说实话,我很高兴你是我的女儿,可我又不敢高兴,我罪孽深重,又凭什么得到你这么好的女儿呢!如此又如何对得起你的两个舅父和念了你母亲十余年的外祖母。”
穆兮窈无奈地闭了闭眼。
于是,他便疯狂撕扯着自己的内心,在喜悦和痛苦之间反复折磨着自己,穆兮窈难以想象那该是怎样一种感受。
她总觉得若时日再久一些,他怕是迟早将自己逼疯,在得知她的身世后,他将她母亲的死彻彻底底归咎在自己身上,穆兮窈甚至怀疑,五皇子一事,他兴许怀着赴死的决心,想以此一赎自己的罪孽,去黄泉之下同她母亲请罪。
“您太自私了……”再开口,穆兮窈的声儿止不住哽咽,她定定地看着沈澄,“您独自愧疚之时,可曾想过我,您知我自小最想要的是什么吗?是疼爱我的家人,是关怀我的父亲,而这些对从前的我来说从来只是奢望。穆致诚对我冷淡之极,甚至我被关在庄上的那几年他都对我不闻不问,我对这个父亲失望透顶,然而今你告诉我,他不是我的父亲,你才是,可你却瞻前顾后,迟迟不与我相认,对我难道便公平吗?”
这一番宛若质问的话令沈澄哑口无言,许久,他只能垂下头,“窈儿,我……”
穆兮窈打断他,“我娘已经不在了,再去思虑前事,终究只是惘然,您若想赎罪,便尽力弥补我,那才是真正的对得起我娘!”
她理解沈澄的心情,却又不理解,兴许是因她和他不一样,不会如此这般沉溺于过往。可她知道,若她再不伸手,她这父亲便真的要溺死在对她娘亲无尽的愧疚里。
十数年仍念念不忘,他对她娘亲的感情终究是太深了些。
深入骨髓,于是连自责都成了一种偏执。
“赎罪……”沈澄的眸中露出些许茫然,“十几年,我错过了你的十几年,窈儿,我该如何做,还能弥补你?”
“那还不简单。”穆兮窈凝视着他,“您便努力做我的父亲,做这世间最好的父亲。”
她眼含泪光,柔声问道:“你能做到吗?爹……”
这一声“爹”令沈澄骤然怔愣在那厢,少顷,他掩面终是忍不住低低抽泣起来。
他知晓她这般做的目的,既得他始终不能原谅他自己,那她便帮着他去解脱,去原谅。
他面上满布泪痕,却是一声长叹。
“我沈澄这一生,终究是太幸运了些……”
穆兮窈自沈府出来时,已过申时,一出门,她便见一人站在马车旁,浅笑着看着她。
她愣了一瞬,“侯爷,您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
林铎将她扶上马车,看着她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问道:“可是与沈太傅说开了。”
见穆兮窈闻言诧异地看来,林铎坦诚道:“我说了你莫要生气,其实最早得知此事的人是我,只是当时我始终不敢确信,便借机试探了沈太傅,此事毕竟关乎你母亲名节,我也没同你两个舅父提起,就想着等沈太傅自己说出口。”
原是如此。
想起沈澄迟迟不肯说出口的缘由,她低叹了口气,“他很愧疚,对我娘亲,他原本似乎是打算等我外祖母来了,再说此事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林铎,“说起唐老太君,我得到消息,想必后日,她老人家便能抵达京城。”
见穆兮窈一下咬紧了双唇,林铎笑了笑,“很紧张?”
“嗯。”穆兮窈颔首,“毕竟这是我母亲生前最亲的人,如今也是最后一个我未见过的亲人了。她还不晓得我的事,也不知届时见了面要如何说道。”
“倒也不必说道。”林铎似是自言自语般道,“也许,她早就知道了……”
恰如林铎所言,两日后,唐老太君便被唐湛安排的人护送进了京。
其实,若不出五皇子那事,唐老太君能更早抵达,但因着当时京城乱得厉害,唐湛便去信让唐老太君一行暂且在原地安置几日,等京城局势安稳下来,再行赶路。
为了迎唐老太君,唐湛唐泽与唐允昭皆特意告了假,一大家子人齐齐整整,清早便等在了唐湛府门口。
眼看着载着唐老太君的马车停下来,唐湛忙上前,小心恭敬地将车内人扶下来。
“母亲。”
“祖母。”
众人围上前去同唐老太君行礼。
唐老太君笑着颔首,神色感慨地望向唐府大门,她离开这么多年,这里好似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看罢她垂眸转而将视线落在眼前,神色慈和,“这便是裕哥儿吧。”
朱氏闻言,忙上前将襁褓中的孩子递给唐老太君瞧,唐老太君拉了拉裕哥儿的小手,满意地笑道:“也有两个多月了,这瞧着白白胖胖的,哪像是早产的。”
“那是托祖母的福,前阵子裕哥儿体弱多病得很,但或是那病魔一听说您老人家要进京给裕哥儿祈福,一下便都给吓跑了,我们裕哥儿才能养得这般白胖。”
唐老太君闻言,不由得眉开眼笑,“婉娆这嘴,还是一如既往地会说话,每次都说得人心花怒放。”
此言一出,唐家众人都不由得笑起来,朱氏反是不好意思了,“婉娆说的句句实话,祖母谬赞了。”
外头炎热,也不方便久站,唐湛和杨氏便扶着唐老太君往正厅而去。
而穆兮窈始终将自己藏在角落里,在后头静静望着她这位亲外祖母。昨日,唐湛特意召她过去说话,言等今日唐老太君来了,先别急着表明身份,一点一点慢慢同她解释,想来她老人家也能好接受一些。
她眼看着唐老太君在上首落座,正踌躇着,不知该何时上前施礼之际,却见唐老太君的目光穿过半个厅堂,骤然朝她看来,一下定在了她的身上。
唐家众人亦循着她的视线看过来,唐湛迟疑片刻,对穆兮窈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母亲,这位是……”
待穆兮窈在唐老太君跟前站定,他正欲介绍,却见唐老太君泪眼婆娑,一下握住了穆兮窈的手。
“孩子,我终于见到你了。”
乍一听到这话,穆兮窈没忍住,簌簌掉下眼泪来,“老太君……”
果然如林铎猜想的那般,这位老太君早已知晓了所有真相。
也是,关于她认回唐家的事,京中早已传遍了,并非什么秘密,唐老太君随意叫人一打听,不就一清二楚了。
“叫什么老太君。我虽上了年岁,可又不傻,你们用裕哥儿骗我进京,我怎可能不怀疑。”唐老太君哽声道,“孩子,你的事,还有你母亲的事,我都已听说了,等了这么多年,虽没能等回你母亲,可也算有了结果,我就是死也瞑目了。我是生了你母亲的人,你说,你当叫我什么?”
闻得此言,穆兮窈登时屈膝跪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外祖母。”
这因着哭噎而有些含糊的一声呼唤,却教厅中几人一下红了眼眶,杨氏李氏几个女眷本就眼窝子浅,登时忍不住用丝帕抹起了眼泪。
“唉,唉,好孩子,快起来,让外祖母好生瞧瞧。”唐老太君将穆兮窈拉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像,你生得和你母亲真的很像,我那可怜的女儿,终究是福薄……”
得知唐月疏之事后,唐老太君也曾狠狠哭了一场,但活到了这个岁数,到底是想得更开一些。有些人有些事,命就如此,谁也改变不了,虽是天人有隔,但她已是半截身子埋进了黄土的人,想来不久也能在地下和唐月疏团聚了。
众人虽是伤感,但看唐老太君的情绪还算稳定,也算是舒了口气。
正当整个正厅萦绕着悲喜交加的气氛时,便有下人来禀,“大老爷,沈太傅来了。”
唐湛闻言忙道:“快请进来吧。”
听得“沈太傅”三个字,穆兮窈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她看见唐湛转而对唐老太君道:“母亲可还记得沈太傅,便是当年与我们唐府一墙之隔的那位……”
唐老太君眯眼回想了片刻,“哦,是月疏……”
话至半截,她突然止了声儿,眸光黯淡了几分,似是不大想提起那些伤感的往事,便只问道:“他来此,是有什么要事吗?”
唐湛知晓沈澄为何而来,毕竟先头要认穆兮窈为义女时,沈澄便同他们兄弟二人提起过,但他并未明言,“想来,是有事前来商议。”
说话间,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然在小厮的引领下入了正厅。
“晚辈见过唐老太君。”沈澄在厅中站定,恭敬地施了一礼。
“沈太傅快请起。”唐老太君可不敢受这一礼,她凝视着沈澄鬓间的白发,蹙眉道,“老身也有好些年不曾见过沈太傅了吧。”
她记得,这位沈太傅年岁似乎也不大,和她家老二不相上下,怎的这些年不见,竟憔悴衰老成这般。
“是。”沈澄答,“打老太爷故去,唐老太君扶柩回了岑南,也有六七年了。”
六七年……
唐老太君面露恍惚,“日子过得真快……”
似乎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看着唐老太君感慨的模样,沈澄沉默片刻,拱手躬身道:“老太君,晚辈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唐老太君笑,“沈太傅有什么事,尽快说便是。”
谁知她话音才落,便听“扑通”一声,却见这位沈太傅竟是在她面前重重跪了下来。
唐老太君陡然一惊,忙让唐湛去扶,然沈澄却是不动,只抬首神色认真,“老太君想来也知道,月疏还在世时,晚辈便忠情于月疏,而今月疏虽已不在了,但晚辈仍想与月疏在一块儿。”
他顿了顿,提声道:“晚辈想迎娶月疏过门,将她的尸骨移入沈家祖坟,死后能与月疏合葬,还望唐老太君能够应允。”
唐老太君愣怔着坐在原地,久久凝视着沈澄的脸,似在确认他这番话是否真心,片刻后,她才低声问道:“你就不介意她曾为人妾吗?”
沈澄身子微僵,眸中闪过些许痛楚与自责,“晚辈怎会在意,是晚辈对不起月疏,害了月疏,晚辈早该这么做的……”
是他害了月疏?
唐老太君蹙眉,着实没有听懂这话,唐月疏那些年的遭际,她已然尽数听说了,是那叫穆致诚的人卑鄙,骗了失忆的月疏,又与他沈澄有何干系。
沈澄看出唐老太君的疑惑,他掩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许久,方才艰难地开口。
“窈儿,不是穆致诚的孩子,是晚辈和月疏的亲生女儿。”
此言一出,厅内登时响起一阵抽气声,唐家众人皆目露错愕,唯有知晓真相的穆兮窈默默垂下了眼眸。
“你说什么?!”唐老太君一下站起了身。
沈澄继续道:“月疏离京前往岑南的前一夜,曾越墙来寻晚辈,说老太君要给她定一门婚事,晚辈一时酒醉,对月疏犯下了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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