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麦穗二十九岁。
‘咚咚——’
叩门声响起,麦穗没抬头,仍旧一目十行审阅秘书送来的文件,“请进。”
谢檀温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两只深棕色纸杯,侧面绘有办公大楼一层咖啡厅的logo,“还在忙,中午没休息?”
“哪里有时间。”麦穗在文件最后一页的右下角签字,合上钢笔,起身绕过办公桌,“随便坐。”
谢檀温也没客气,径直走向巨大落地窗前摆放的沙发,“这几年的变化真不小。”
“你是指办公室的布局,还是在说我。”麦穗接过咖啡,坐在她的对面。
麦穗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西装,从前随意披散在身后的头发低绾成髻,干练利落。她低垂着眼,任由打量目光逡巡。
谢檀温眉梢轻挑,轻笑出声,“都有。”
三年前,众目睽睽之下,麦穗拎着纯色帆布包按下58层电梯键,推开这间办公室的门。
也是那一天,正式开启在谢氏集团的奋斗之路。
空降兵本就难以令手下员工信服,更何况麦穗与谢冯笙的照片明晃晃挂在热搜词条内,昭示着两人之间的关系。
几乎所有人默认,这位总裁夫人只是来走个过场,没精力也没实力真刀真枪搞实绩。大家只需将面子功夫做好,其余一切照旧。
为了扭转局面,打破所有人自作主张贴在她身上的定义与标签,麦穗花了大半年时间证明自己的学识与价值,又大刀阔斧整顿团队,开除几个浑水摸鱼的蛀虫,才算真正稳定下来。
作为见证者,谢檀温对这位大嫂的认识与评价迈上了更高一层台阶。她低头看一眼手机,“今天谢总就出差回来了吧。”
麦穗点头,“五点的飞机,一会儿下班我去接他。”
她的语气平平,眉眼却柔和不少,指腹在咖啡纸杯张贴的长方形标签上摩挲,仿佛思索着什么。
“哎呦喂,你这表情我真受不了了,欺负我有恩爱不能秀呗。”谢檀温夸张地抖了抖胳膊,仰头将咖啡一饮而尽,随手丢入垃圾篓,“走了,晚上见。”
按照谢冯笙原本的行程安排,要后天才能赶回长宁。
但谢际中近日身体抱恙,大伯谢平城拍板决定,提前给老爷子祝寿,算是添点喜气。
这次并没有邀请太多的人,只是本家小聚一下。
麦穗与谢冯笙回到京郊别苑时,其余人均已到齐。
改造后的智能轮椅取代主位的太师椅,谢际中强撑着精神,聆听小辈们的祝福。
这当中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老人无暇顾及。
他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先开始剧烈咳嗽,整张脸涨得通红。
谢平城与谢檀烨近两年苦心孤诣钻研演绎,见此情状一人端水一人取药,开始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
温水送服特效药,谢际中的脸色慢慢恢复如常。经过此番折腾,精力所剩无几,他必须尽快把该嘱咐的事办好。
谢际中颤抖着伸出那只皱纹遍布的瘦弱手掌,牢牢扣住谢冯笙的腕骨,“冯生,我知道你现在主意大了,管不住,但是我还是想趁着没彻底闭眼,把该说的话再说一遍。”
“我知道,你恨我,恨你爸,恨谢家。”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是,不管你承不承认,在外人看来我们都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能因为私人恩怨,影响整个集团的发展,那样走不长久的。”
谢冯笙正襟危坐,眸色幽冷,手中握着刀叉专心致志切割牛排,未将多余目光分给直勾勾盯紧他的众人。
半晌过后,他将刀叉轻轻搭放在青花瓷碟,指尖捏住餐碟边缘,拖动着移到麦穗左手旁,“别愣着,快吃。”
“祖父,您多虑了。”
佣人递来湿毛巾,热气腾腾,他优雅接过,漫不经心地擦拭每一根手指,“我的性格您了解,绝对不会让公司的整体利益受损。”
言外之意便是,其余的事情,你别多操心。
众人面面相觑,默契缄默,谁也不敢出言打破此时安静诡谲的气氛。
谢际中长吁一口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我不是想要偏帮谁,只是前车之鉴摆在面前,谢家千万不能内斗啊。”
“时候不早了,您该休息了。”谢冯笙没有正面回应,摆摆手让勤叔送老人回房。
宴席至此,算是走到了终点。
麦穗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谢平城拍板都是胡诌。谢际中怕不是听到了一些风声,知晓谢冯笙的暗中动作,又自知时日无多,无法掣肘,把大家一齐喊来敲打劝说。
可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
如果当年谢际中能有如今的觉悟,拦住利欲熏心的谢平清,一切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是现在,为时晚矣。
—
京郊别苑二层卧室内。
麦穗两手环胸,斜倚在通往花园露台的门框边缘。
明月皎皎,高悬于顶。厚重云层遮蔽繁星,将天穹渲染为深蓝色。
极目远眺,寂静寒山隐匿在朦胧夜色间。
十年前,麦穗从来没有幻想过有这样的一天,她会极具闲情逸致地站在这里,吹拂着轻柔晚风,欣赏如梦如幻的夜景。
脚步声逼近,她偏转身体回头,看到了去而复返的谢冯笙。
“原来你去酒窖了。”
“陪我喝一杯。”
来人一手握着红酒瓶瓶颈,另只手的手指间夹着两只高脚杯,朝她小幅度摆手,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麦穗了然挑眉,一双眼睛清澈而明亮,“我也正有此意,被你抢先了。”
浅淡液体沿杯壁滑入,汇聚成深红色,经月色与昏黄灯光折射,散发出摄人心魂的光泽。
麦穗握住高脚杯,捏在手中摇晃把玩,却始终不递到唇边。
“别耍赖,你这样可不算陪我喝酒。”谢冯笙嘴角噙着淡笑,用眼神示意麦穗尽快品尝。
一直拖延着也不是办法,麦穗无奈,只能小心翼翼地抿一小口。
下一秒,秀气的眉紧紧皱在一起,麦穗的眼睛半眯起来,表情痛苦地咂着嘴:“好难喝。”
谢冯笙笑出声,那双静若寒潭的眼眸带着掩藏不住的温柔,如同晴空暖阳,轻轻笼罩着在她身上。
其实麦穗的酒量很差,但因为喝醉后从没做出过出格另类的事,便没人知道她已经神志不清。
而谢冯笙之所以知道,也源于当年在山城短暂居住的日子。
彼时临近返程,镇长拿出珍藏多年的女儿红,在自己家中为他们送行。
麦穗作为临时向导,又能言善道,自然而然被镇长一起请去做客。
没喝过酒的小姑娘不知深浅,一杯接一杯地陪着往肚里灌,偏偏还脸不红心不乱,叫一众自称海量的老酒鬼甘拜下风。
原本谢冯笙也是这样认为的。
吃过饭麦穗便与他一起起身告辞。出了门,他特意观察了麦穗的行路轨迹。
嗯,是直线。
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直至走到分岔路口,两人因为住所方向不同,本该一人往左,一人往右。
只有几步路的距离,谢冯笙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将她送到了屋门口,这才转身往小旅馆走。
没走出两步,他便意识到不对劲。
一回头,果然,跟着一个小尾巴。
麦穗那时候刚刚十八岁,浓密黑发随意扎了两个松垮的麻花辫,轻薄的刘海下,那双狐狸眼中盛满了懵懂,往日的古怪精灵全然不复存在。
谢冯笙乐了,故意逗她:“你一直跟着我,是想让我带你回家吗?”
酒精让大脑反应变得迟钝,麦穗缓慢眨眼,嫣红唇瓣无意识微张,愣了半分钟才重重点了下头:“是的。”
年轻男人劣心大起:“那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又半分钟,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到走到尽头的时候。”
那天下午,谢冯笙走到哪里,麦穗就跟到哪里。他也终于认清一个事实。
有些人的醉酒后遗症,是一刻不停地黏着你。
听谢冯笙讲自己十年前的糗事,麦穗着实有些脸热,偏偏她绕过去想堵住他的嘴,被他轻巧躲开。
“你不要再闹,我有正事要讲。”麦穗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叉着腰郑重其事地向靠在墙边的男人宣布。
她的神色那样认真,电光火石间,谢冯笙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瞬间凝滞,震惊且探寻的目光落在麦穗的小腹上。
第35章 月照逢生
“你想什么呢?”
看到那惊诧的神情, 麦穗知道谢冯笙误会了,当即出言打断他的脑补。
“是我想错了。”谢冯笙放下手中酒杯,低低笑了一声, “你说。”
提前安排许久, 各种准备良多, 可事情到了眼下,麦穗还是克制不住有些紧张。
六月天气潮热,只因京郊别苑位处寒山之间, 夜风吹拂中沾染了丝缕凉爽, 与城中区的燥闷截然不同。
“我记得你之前讲过, 自从上学开始,谢家就会聘请外籍教师授课。”
谢冯笙修长的手指将她滑至臂弯的披肩提起, 思索着答:“对,埃尔蒙加德?瓦格纳, 德国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那时候的他常年留着一字胡,因为他的中国文学偶像是鲁迅。”
谢家在教育方面从不吝惜, 毕竟如果小辈学业不济,丢的是整个家族的脸,是以谢冯笙学识见解独到渊博。
不管是六年前两人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还是过去的三年里,谢冯笙都教会麦穗许多东西。
她掐了下手掌心,仰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勉强算是你的半个学生吧。你从来没有教过我这个,但是我今天特意学了一句德语, 想要说给你听。”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望向他的那双眼睛亦格外专注。
这一刻, 谢冯笙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就好像心脏被人缠绕上一圈圈绳索,松弛收紧,全部听凭她的指令。
更要命的是,他竟然臣服得心甘情愿。
“稍等。”谢冯笙喉结滚动。他没在第一时间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收回慵懒散漫的姿态,掌心扫过衣袖,拂去不存在的尘埃。
做完这一切,他一字一顿认真地答:“现在可以讲了。”
这一系列操作让麦穗愣神几秒,‘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你这样,我会更加紧张的。”
远处的寒山此时宛若化不开的浓墨,只能隐约瞧见一点浅淡轮廓,她侧脸看过一眼,“我,好像记不太清了。”
事已至此,谢冯笙似乎已经猜了个大概,也知道麦穗在拖延时间。他仍浅笑着望向她,深邃眼眸中爱意翻涌:“我不急,你慢慢想。”
所有喧嚣仿佛消失殆尽,两人就这样静静凝望彼此。
直到听见寒山寺传来绵长悠远的钟声,预示新一天的来临。麦穗凝视着他的眼睛,慢慢说出那句练习过无数次的话:
“Alles gute zum geburtstag, mein messias.”
——生日快乐,我的救世主。
人生会有多少刻骨铭心的时刻,谢冯笙觉得当下称得上最特别的一个。
他像是被什么惊为天人的消息砸住,半天没有回过神,定定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半晌,谢冯笙抬手,揽过麦穗的肩膀。
那天夜里,他们丢弃平日的端庄与矜贵,谢冯笙将身上的西装外套平铺在地上。两人席地而坐,并肩饮酒。
几杯红酒入腹,麦穗脸颊发烫,大脑也跟着放空。身体的自主意识攻占理智,她不由分说将身侧男人的胳膊拉过,牢牢抱在怀里。
“今天生日,不许个愿望吗?”
谢冯笙比她清醒得多,闻言笑道,“你帮我许一个吧。”
花园的灯关了,谢冯笙不知从何处找来两根红色蜡烛,用融化的烛泪固定在地面上。
光线是昏暗的,麦穗微微侧过身,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哼哼唧唧的声音像是在撒娇,“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我在心里默念一个吧。”
“放心大胆地说,有我帮你实现呢。”谢冯笙轻拍麦穗的后背,耐心哄她。
麦穗坐直身体,脊背崩得很紧,两扇蝴蝶骨在白衬衫下凸出明显,好似未分化的天使羽翼。意识不清楚,手中的酒杯被她倾斜放下,在地上轱辘几圈,滚到了远处。
她的眼神有些迷离,思绪似乎跟着飘到了极遥远的地方。
“我最想实现的愿望早就告诉过你了。”麦穗的声音很轻,混入徐徐清风里,让他听不真切,“希望可以陪你久一点。”
谢冯笙冷不丁笑了起来,“看来们心有灵犀,连愿望都不谋而合。”
简单的一句话,却宛若注入某种神秘力量,将麦穗的清醒神志短暂拉回。她用两手托住谢冯笙的下颌,动作强硬掰过他的脸,逼迫对方低头,与自己对视,“你口中的久一点,能有多久?”
意料之内,谢冯笙没回答,麦穗撇撇嘴,不再自讨没趣,倚靠着他疲倦闭上双眼。
她没再出声,许久许久,似乎早已陷入沉香梦境之中。
谢冯笙兀自垂眸,字字分明地庄重承诺:
“大概,可以到我生命的尽头。”
话音落,他小心谨慎地调整姿势,缓慢站起身。谢冯笙的胳膊绕过腿弯,将麦穗拦腰横抱起来,转身走入卧室。
在他身后。
疾风卷起,橙黄火苗不停摇曳晃动。片刻后,微弱灯火遽然不见,只剩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弥散在无边黑夜里。
翌日,麦穗要忙着审阅季度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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