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释道:“我没来几次,亲戚大多不在这儿了,估计也都不认识我了。”
找了处坪地停车,再往外走,就是泥路。他伸手牵她,“路不平,小心点。”
所幸她没穿白鞋。
墓在山上,走的小路,不算好走,得一直注意脚下,还有路边横生的枝杈,以免被勾坏衣服。
雨很小,只是经过树下,会被叶尖滴落的,豆大的水滴砸中。
若刮起一阵风,更是簌簌地打落,打湿发顶。
她听到窸窣动静,屏息静听,却分辨不出何处传来的,担忧道:“不会有蛇吧?”
“不知道,可能?”
后面有人听到,操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讲:“有的嘞,但比起小妹你怕它,它更怕你嘞。”
来者个子不高,块头却大,背着一只竹篓,里面装着一些蕨菜、荠菜,还有香椿。
约莫是一大早上山采摘野菜的村民。
他忽地盯住陈致,音调瞬间拔高,说:“诶!你是不是,陈涛山家的小子?”
陈涛山是他爷爷。
陈家从他那一辈就迁去市里,做生意发迹后,衣锦还乡,陈涛山投钱给村里通电,是十里八乡的名人。
陈涛山生于此,长于此,同样葬于此。陈致父亲小时候也常回来,到陈致这辈,就不大熟了。
能认出他,大抵是前几年,他来寻墓地时,与之打过照面。
所以,只记得他爷爷,不记得他名字。
陈致笑了笑,应说:“是。”
对方又看向许年,“这你媳妇儿?挺标致。”
陈致紧紧牵着她的手,“对,带她来见见我爸妈。”
村民热切地问:“你们有地方落脚不?要没有的话,扫完墓来我家吃午饭嘛。”
陈致推辞:“还是不叨扰了,待会儿我们就回了。”
“你们总归要吃饭的,你爷爷先前没少帮我家忙,加两双筷子的事,还怕你们嫌饭糙,不爱吃呢。”
他指山下一栋房子,“我家就在那儿,记得来啊。这蕨菜炒腊肉、香椿炒鸡蛋颗香了,你们城里估计难见着。”
陈致看了眼许年,她说:“那谢谢您了。”
与村民分道扬镳,再往山上爬了一段,到达墓地。
兴许是,不久前有哪个叔伯来祭过陈涛山,他墓前摆放着被雨打蔫的花束。
“你跟,跟他们都没联系了吗?”
“差不多。”陈致摆放好祭品,“我家出事后,他们唯恐避之不及,怕摊上这祸事。”
穷亲戚求独善其身,富的也未必想兼济天下。
人性如此。
许年说:“我们是,是不是有点惨?”
别人见家长,要挑日子,选场地,提大包小包,互相寒暄,推杯换盏;
他们呢,见的是骨骸成灰,掩于黄土之下,是冰冷石碑,立在风雨之下。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彼此的家人,不会有谁再形影相吊。”
他眉眼朗阔,身形笔挺,风雨不侵。
一字一句,格外诚挚。
天生没有得到太多爱的人,却拥有着非凡的爱的本能。
——爱她,成为他的本能。
她轻“嗯”了声。
他们祭拜完,下山去了那户村民家。
这年头,他们住的不再是泥瓦房,而是自己砌了几层的小洋楼,大厅开阔,摆着圆桌,用以招待客人。
主人家热情招待:“来,小妹,小弟,喝茶。”
他们接过,道了声谢。
村民在他们对面坐下,有些感慨:“你跟你爷爷长得还挺像,那个年代,大家都营养不良,但你爷爷长得老高,又有本事,娶了这附近最漂亮的女人。你们呢,现在在搞什么事业?”
“我和我爱人做点小生意。”
“我爱人”这三个字,令许年心跳漏了一拍,瞥眼看他,他却怡然自得的。
陈致性子并不外放,但奇特的是,他跟什么人都能聊。
村里有走家串户的习惯,清明节,外地的赶回来祭祖,人便多起来,除了他们,还有别家人过来唠嗑的。
陈涛山名号的确响,哪怕他已作古多年。得知陈致是他孙子,话题纷纷往他身上聚。
“那年头出一两个大学生了不得的,你爷爷就是一个。他也不忘本,村里祠堂改造,他二话没说,捐了一百万。八十年代的一百万呢!”
“你们家子女越来越有出息,都往外走了。”
“哦,你这是带你媳妇来祭祖是吧,小妹怎么不大作声哟。”
陈致说:“我爱人头一回来,她脸皮薄,不大好意思。”
“真有福,讨个这么漂亮的老婆。”
明知是客套,他还是接下了:“确实,修了八辈子福才遇上她。”
他们一口一个媳妇,爱人,她愈发无所适从了。
直到开饭。
端上的都是农家菜,不那么精细,用描着大牡丹的瓷碗装着,甚至带着土气,但有别处尝不到的独特风味。
加之主人好客,连食量不大的许年都吃了不少。
聊着聊着,有位大嬢说:“你们俩还没要小孩呢吧?趁年轻,早点要一个。”
陈致说:“要不要都看她,不过我是想跟她过二人世界。”
他们笑,“咦哟,新婚夫妻就是甜蜜。”
许年在桌下掐他一把,让他别瞎说了。
不是他故意带节奏,怎么会都以为他俩真结婚了。
反正陈致是上瘾了,告别村民们时,他搂着她的腰,亲密地说:“老婆,我沾了点酒,待会你开车?”
她不得不怀疑,他是故意抿那一口酒,好演这出戏。
第57章 56.薄荷
下午, 雨反而大了,白车溅上泥点。
回到阳溪,先去洗车。
车熄火, 被输送入隧道。
陈致剥了颗薄荷糖,丢进嘴里。糖在齿间滑动, 偶尔顶着腮帮子,发出细微响声。
水帘围困这方小小天地,她见他优哉游哉,转过头, 正要说话, 猝不及防地被他封住唇。
话音堵在喉咙口, 未能发出只言片语。
浓烈的薄荷清香涌入她的口腔,直冲天灵盖,刺激得她头发、手脚阵阵发麻。
随即, 他的舌灵活地推挤着糖, 在彼此之间碾磨,不让它被咽下。
就像, 两方绞杀着一只无路可逃的猎物。
温热的唾液催化着糖的消融,甜味丝丝缕缕地漫开, 沁入心脾。
高速旋转的毛刷拍打车身,许年分神瞥了眼,被他发现。
他不满,捏住她的下巴,唇瓣要分不分的,嗓音变得缠黏:“闭上眼, 不然,就只能看着我。”
接吻的时候, 他要她眼里、心里全是他。
这方面,他尤为霸道强势。
车洗了多久,他们就湿糊糊地吻了多久。
穿红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站在自动洗车设备出口,陈致早已退开。
他放松地靠着椅背,若无其事地,另外又剥了一颗糖吃着,说:“嗯,这颗草莓的,甜得有些腻了。”
她脸霎时烘热,那颗糖压在舌苔下,似还残存着他的温度与气息。
忘了原本要和他说什么。
等到了家,她才想起。
“你不觉得,我们进度太……”
快?突飞猛进?好像又不足以完整概括。
这段感情里,陈致浑然不给人留反应时间、攻守余地,一路杀上都城,直捣黄龙。
恰恰相反的是,许年挺慢热的,就像之前,她得适应关系的转变,再习惯牵手、拥抱、亲吻这类亲密行为。
他们现在这样,同闪婚有什么区别?
他说:“因为我知道,我对你不是激情。假如当年没分手,我们就该到这一步了。”
亲密无间,耳鬓厮磨。
坦然和所有人承认,他们是彼此的另一半。
许年说:“那你也得让,让我先习惯一下……”
“叫你‘老婆’吗?”他笑,把她抱到自己腿上,贴着她的脸颊说,“你知道我在梦里叫过你多少次吗?十八岁的时候。”
她呼吸一滞。
女性的敏锐直觉告诉她,不是普通的梦。
“是,就是你想的那样。”
卑劣地肖想她的人,她的身。
从那个夏天,余光不经意瞥到她领口下的白腴软肉开始,有些念头就像入春的蔓草,肆意纵生,不受控制。
少男少女,成天待在一起,难免肌肤相触。
可她当时从未想过,也从未得知,他做过关于她的……那样的梦。
陈致说:“结婚证不守卫爱情,它更多的是从法律层面上,保护双方财产、利益。即使没有那张纸的证明,也不影响我认定你是唯一。”
她一时失语。
默了几秒,她滞涩地开口:“我知道,我没有多漂亮,性格也,也不那么讨喜,你的爱让我觉得,我高攀了。”
“可我却觉得,如今的我,才有资格爱你。”
他的气息随着他的声音,时有时无地喷洒在她耳后,“陈致这人身上,满是缺点,可你也爱他。”
她的心热热地胀着,不由自主地将脸颊贴近他的肩。
吻落实了,在她的动脉附近。
没敢吸吮舔咬,只是轻柔地啄吻,随即流连到锁骨,下巴。
许年轻声阻止:“天都没黑呢……”
他低低地笑,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揶揄:“行,那就等晚上。”
她羞恼参半地打了他一下。
“嘶。”陈致倒吸一口凉气。
“你就装吧。”
她根本没用力。
“没,胃不大舒服。”
她立即紧张起来,“你有,有药吗?在哪儿?我去拿。”
“没事,可能是吃多了。”他起身,从行李箱掏出一盒药。
她便给他倒了杯温水,看他和水吞下,又要来说明书。
然后松了口气,就是普通的助消化的药。
“生活作息不良引起的坏毛病,别学我。”
许年说:“谁学你,我惜命。”
“那就好,”他似是得到安慰地笑着,“我的希希得长命百岁,老了也当自由快乐的老太太。”
她瞪他,想说别用这种人之将死的语气说话,不吉利,他话音一转:“不过万幸,经过实践证明,男性功能没受影响。”
“……”
可不,陈致离开前一晚,还缠着她要到半夜。
垃圾桶堆满了用过的湿巾和橡胶套,汗出了又干后的肌肤摩擦力增大,黏腻不已。
灯光照着,人白里透着红,不单是热意熏染,还有指痕、掌印。
许年阖着眼,没力气动弹,他支着头侧卧,还舍不得睡,就盯着她的脸。
她翻了个身,面朝他,“你几点的车?”
“上午的航班,去京市。”
这两天他也总是有工作,只是她没想到他这么忙,假期刚结束,就要出差。
似是猜到她所想,陈致说:“得努力赚钱攒老婆本么。”
他勾着她的腰,将她搂进怀,“五一我可能回不来。”
她愣了愣,敛起情绪,“嗯”了声。
“再亲一下。”他低头,碾着她的唇,不深入,腻歪至极的吻法,“希希,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还早。”
许年出生在五月,父母离世后,也没怎么好好庆祝过。
每年,唐黎都去广播站给她点生日快乐歌,还写一段煽情的话,但应她要求,没有特意点明哪班哪人。
她以为他不会知道她生日。
后来恋爱,他才告诉她,他跑去袁老师办公室,翻了学生登记表。
高三的五月,更加不会有心思过生日。
那天晚自习上课前,许年在教室啃着面包写试卷,他坐到她前排,也是这么问——
“许希,生日想要什么吗?”
他不像那种会费心思准备礼物的人,问得也像“今天吃饭了没”,她反应慢半拍,摇头说没有。
“随便说一个吧,没准就实现了呢。”
“高,高考拿全班第一吧。”
比起拿全年级第一,这个更实际。
她现在稳定在班里前五,冲重本没问题,top2远够不上。
其实更想要的,是离开阳溪,离开叔叔一家。
但无论哪一个,陈致都没法帮她实现。
所以,她没有抱任何希望。
最后她的确没有考到。
成绩出来不久,学校张贴高考光荣榜,这是三中传统,用以激励下一届。
当天晚上,陈致带她去市中心,什么也不说,等了会儿,他叫她抬头。
LED大屏闪了下,跳出满屏大字——
恭祝XX同学高考641分。
路人看了,只会当做XX是匿名,但许希自己知道,那是她名字的缩写。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
谁会在各大广告商的地盘,花大价钱,投放这样的话?
身边的男生笑得张扬,少年意气尽显,说:“虽然没拿全班第一,但这排场,应该是全校第一了吧。”
是,滚动了整整一个星期,大半座城市的人都知道了。
他以另一种方式,送上晚来的生日礼物。
至于今年生日,许年原本也没想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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