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良堤城内, 都弥漫着淡淡花香。春风一吹,有一朵落在了他头上,他撵起透过花瓣看到了酒楼上的女孩。
宋戎微楞,因她实在美丽, 尤其是那双眼,明亮如星, 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但他还是收回了视线, 本以为这不过是个寻常一瞥。但至此之后, 她就经常出现在他面前。
他听了军师所说, 才知道她是谁, 是另一个驻场在北边的大族,席家的小女儿, 名曰席姜。
宋戎这时才理解,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惧他, 甚至连一般女孩子的娇羞都没有,因为无论大卫朝在还是不在,席家在当地都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她有这份肆意而为的资本。
宋戎的谋划与战略,他不该这时与席家接触, 从派去潜北耳目报来的消息可知,席家并无野心, 安于现状,只想偏隅一方。
但席家手中有私兵, 在这个世道可谓怀璧其罪。宋戎也不能对此情报完全听之信之,就算席家真如此,早晚他也要吞掉潜北。
可因为席姜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军师更是略显兴奋,提出比灭掉席家更好的上策,与席家联姻。
军师甚至越说越激动,一想到席家这样手握重兵却无心争斗的情况,他都要叹上一句,天助督主,天助良堤。
这话一语成谶,宋戎真的借到了席家的势,登鼎之路虽有坎坷,但还算顺利,他坐拥天下建立了大闰。
这是后话,眼下,宋戎并不怎么认可军师的提议。大丈夫谋路,怎能靠一个女子。但他也深知,这事除了如军师所言,并无良解。
席姜的情意浓烈炙热,宋戎有感,若他一直不理她,拒绝了席家,以席家人护犊子的程度,席家恐要坏他的大事。
虽无人挑明,但这种暗中被挟持的感觉令宋戎不爽。
他把这种情绪放泄到了席姜身上,他淡着她,冷着她,挑她的毛病,可她一点都不在意,还一个劲地对他好。
连军师都看不过去,几次三番地提醒他,席姜是陷在情爱中一叶障目,但席家其他人没有,督主若再这样对人家,于己大大的不利。
最终触动宋戎的并不是军师的提醒,而是很平常的一天,席姜送了他一盒金墨。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家有钱,这东西虽贵重,但于她算不得什么。但当他看到她的手时,他楞住了。
席姜注意到他的关注点在她手上时,她急得背过身去藏起来,不让他看。
为了做那盒墨,她找了师傅,每一步都学得很认真,每一步都不假人手。所以,她的手现在有点看不得,布满细痕,痕中嵌墨。
她慌乱道:“我养一养就会像以前一样的,不会一直这样的。”
那一刻,宋戎意识到自己的卑劣,他对她太不公平了。
后来,三媒六聘,哪一步他都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做到了极致,给足了席家风光。
她高兴成那样,是他没想到的,她又私下来找他,喋喋不休地细数那些隆重端持的繁文缛节,细数那些下聘时的桩桩件件。
宋戎看着她,那双溜圆的大眼睛一点都不夸张,真是比星子都要灿上两分,那张红艳樱口,说的什么,宋戎渐渐听不见了。
他上前把她固在怀中,侵略掠夺的目光从她的眉眼一直扫到那张终于停下不语的红唇。
他吻了下去。
唇齿离开时,宋戎才知,原来征服与欲【】望的满足,不止可以在争伐沙场上实现。
终于到了交杯合卺洞房花烛的那一日,折腾了半夜过去,宋戎抱着他的新婚妻子,虽有淡淡的疲乏,但他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心中被无限的餍足填满,席家果如耳目所报那样,一点争霸的野心都没有,完全没有觉察出他调兵遣将的用意,好像他只要对席姜好,席家人就十分好拿捏。
低头看了席姜一眼,她睡得很熟,这样躺着脸蛋被压着,还是能看出她削瘦小巧的脸形,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布下阴影,很美,一种平静又脆弱的美。
无论公事与私情,一切都很合他的心意,如意到他兴奋得睡不着。
征伐天下的日子,紧张忙碌,最舒心的时候就是打了胜仗回到家中,席姜总会第一个出来迎接他。
她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宋戎这一路走来,无论是感到疲累、焦躁、挫败……任何一种负面情绪时,只要有席姜在,他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振作起来。
在那场奠定北方霸主之位的大战中,席姜也拿起了武器上了战场,他看到了她的勇敢坚毅,才知那些对他的安抚,并不只是小意温存能做到,那来自于她强大的内心,独属于她的力量。
藕甸一战,也算同生共死过,从那时起,席姜于宋戎来说不止是放在后院的夫人。
她是他的战友伙伴,他的亲人爱人,更是他的药。
后来,他称帝,权力的平衡与治国的压力并不比打天下时少,反而需要他预判与权衡的地方更多了。
人的野心是会随着环境转变的,淡泊的席家人也不例外。
尤其是席家儿郎,从青涩到老到,有阅历经验有军权兵将,他怎能不防。
况且,有好几次,从席兆骏就开始上梁不正,对他这个皇帝还是以之前打天下时的态度对待。
皇权威仪岂容有损,他略施惩罚,他们一个个的都不服。连一向善解人意的席姜都来找他讨要说法,情急之下,席铭甚至说出,这天下若没有他席家,还不定谁来坐的大逆之言。
这是宋戎的心病,天下百姓把席家郎君英勇作战的经历写成书段,弄得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倒要逊色两分。
如今被席铭这样说出来,可见其想了不是一两日了,可想而知,就是这样的思想作怪,才令他们不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中,不敬皇权。
让宋戎下定决心,除掉席家废掉太子的契机,正是席家二郎的忽然离家。
所以人都说,不知二郎未何离家,去向哪里,而宋戎却是一直在席家安插了眼线。
他们遍布在各个角落,数量之多范围之广,足见宋戎有多忌惮席家,而跟着席家二郎的那条线终于传来了消息,宋戎看后,恐惧又震怒。
席家竟然在西围养了私兵!是了,他席家惯会用这种伎俩,当初就是一声不响地带着大量私兵回到潜北,前朝将倾时,果断杀掉县仪长取而代之,把潜北收入囊中。
如今,他们是不是要故技重施,不服管到要养私兵当土皇帝。亦或,推翻他,当真正的皇帝。
帝王多疑,宋戎也是,只要起了这个头,这个火苗就再也熄不灭了。
他还不能声张,不能打草惊蛇,西围离都城太远,他也没有发兵那里的理由。
再者,席家人还都掌着兵权,这时揭穿他们与之翻脸,焉知席家不会狗急跳墙,就此反了奔去西围汇合。
席家不能留了,太子也是。宋戎把密信一点点烧掉,阴着脸沉着目,下定了决心。
他不是没怀疑过席姜,她知不知情?自从他上次罚了席家,席姜就与他闹起了别扭。
他欲与其缓和关系,主动来到中宫殿,就看到她在逗着太子玩,宋戎一下子心就软了,不是为了眼前这一幕的母慈子孝,共享天伦,而是他在席姜的眼中,看到了曾经熟悉的东西,那样灿星一样的眸子曾令他无数次的悸动。
但当席姜听到通报,看到他来时,她忽然就变了,带着爱意的光芒瞬间消失,留给他的只有冷冰冰。
宋戎脸上的淡笑也僵住了,他怎么就忘了,只要一涉及她的家人,她就像乍了毛的猫,伤起人心来一点都不手软。
他看向太子,这是他的儿子,与他有血缘关系,但他怎么就做不到席姜那样,唯血脉亲情论。
小孩子比大人想象的要懂很多,太子在看到父皇的目光后瘪了瘪嘴,虽有硬生生地在忍 ,终是没忍住,还是被父皇眼中不明的敌意吓哭了。
那一次又是不欢而散,席姜忙着哄孩子,把他晾在了一边,有意无意地在送客。
天家无父子,那是宋戎走出中宫殿当时的感慨。虽然那个孩子是他的,那个孩子还小,但帝王已经生出敌意,感觉到了危机。
若有一日,席家一手把刀驾在他的脖子上,一边抱起太子欲推他上位,席姜会怎么选呢?宋戎没有把握。
他不想与席姜再闹别扭,他想他们回到以前,想她看太子那样地看他,想她不受她家人的影响……
倒也好办,他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只要那些影响到他们的人通通消失就好了。
宋戎举起内臣这把刀,朝席家下手了。
这刀下得又狠又快,生怕席家跑去西围,放虎归林。
至于太子,他犹豫过,席家都没了,西围也没有动静,只要废了他就是了,也不一定要他性命,毕竟稚子无辜。
但内臣集团岂可只为他手中刀,他们也是要见好处的。
加上席姜的处境,皇后的娘家倒了,罪名并不光彩,她不被废掉已是万幸,若还让她留着太子,恐生祸事。
席家倒了,这个孩子于席姜来说不再是拥有皇嗣的倚靠,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
让太子消失,根本不用宋戎发话,自然有人去做这件事,只是他没有想到,他的母后也参与其中。
宋戎被惊得一激灵,到底有多少人对他的皇后不怀好意,虎视眈眈。
那天终于来了,他知她定是痛苦难捱,他去劝她,但有些话不能说明,只向她保证,他会再给她一个太子,她这个皇后之位会坐得稳稳的。
她只抱着那个已没了热气浑身冰凉的孩子,他被从湖中打捞出来全身湿透,而她不顾自己着凉死死地搂着他,只是在哭,一句话都不说。
宋戎心疼席姜,怕她冻到生病,想从她手中把孩子抱走,她看向他的眼睛像是淬了毒,那里面的杀意让宋戎顿住了手脚。
“母后,”随着公主的这声呼唤,宋戎看着席姜眼中的杀意慢慢退去,但她还是没有把太子给他,而是抱着站起身来,一边还不忘牵着女儿,朝内堂走去。
帝后冷战,内宫尽人皆知,这期间,以武修涵为代表的内臣集团向宋戎施压,要他废后重立。
外,内戚篡权谋反,以被伏诛;内,太子身遇意外,殒命湖中,无论从哪里论起,皇后德不配位必须废掉,以正国本。
宋戎一步不让,君臣一时形成对峙拉扯的局面。
直到后宫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与席姜的女儿,英辰也没了。
这是宋戎的第一个孩子,他对英辰是有感情的,他一边痛心,一边感到不安,心里隐隐觉得,他与席姜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他的感觉是对的,席姜谁也不见,把自己关在了中宫殿,他欲强闯进去,但她以死相逼,他不敢了,只得退一步。
再后来,他得了一件宝贝,想着改一改拿去给皇后防身用,毕竟她身边的虎狼太多,他虽在暗中做了些安排,但还是怕防不胜防。
同一天,后宫乱了,奴婢来说,皇后持刀血洗后宫,他想,他终是把她逼疯了。
可还好,她可能自知闯下大祸无法收拾,不再与他僵着冷着,向他伸出手来求助。
那一刻,宋戎的血沸腾了,明明是血染后宫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但他却满目希冀。
可越走近她,心越凉,他好像听到了太后与阿抬的提醒,又好像没有听到,亦或是他不想听到,他像是中了蛊,明知是危险,明知是绝路,却还是义无反顾。
他舍不得,舍不得拒绝她,舍不得让她失望。
万一呢,万一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呢。宋戎愿意赌,用命来赌。
但他赌输了。那一剑毫不留情,毫不犹豫,竟是被他忘了的铠甲救了他,可从此,他生不如死。
太痛苦了,失去席姜于宋戎来说太过痛苦,他选择了逃避,可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
在他得知席家二郎另有野心,是个蛰伏在席家身上多年的吸血蛭虫时,他自己都不知他悔了没有。
他知道的,但他不能想,若灭掉席家他悔了,那太子呢?席姜呢?
太痛太苦了,活着真是太痛苦了。唯有杀戮,能让他忘掉一点现实,只不过也是饮鸩止渴,无穷无尽的痛苦依然如影随行。
席姜一次都没有入过他的梦,直到他死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来不及多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要撑不住了,只求再给他一次机会,下一次他一定会做得很好。
老天捉弄他,让他想起来的太晚了,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做好。
宋戎的头不疼了,有一只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但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武修涵,一下子他就想明白了,武修涵这个家伙比他幸运,眼前的武造御是带着上一世记忆的,席姜也是。
所以,他们才会走到一起,所以,席姜才会这样恨他,恨不得杀了他,她只是在尽上一世的未完心愿,未报之仇。
宋戎跪直身体,把外衣一扯,内衬也被他扯坏了带子,胸膛半露不露。
他对席姜道:“这次没有了,只有血肉之躯。来,朝这捅,像上次一样,但是一定会成功的。”
席姜与武修涵皆是一震,宋戎这是……想起来了。陈知则是目露狐疑。
宋戎看了陈知一眼,他刚才的疑问得到了答案,席家二郎与他一样,没得到上天眷顾,他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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