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姜看完密信,心下暗沉,陈知不仅留有后手,他的势力比他们猜想的还要大。他这是布局了多少年,他到底是谁?哪里来的这些强兵良将?
若说关宁来消息之前,席姜还存着最后一份希望,陈知只是私心重了一些,想要借席家的壳保护自己,西围的消息一来,这份希望被打得粉碎。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牵着陈知袖摆的手,这多像席家的处境,不知不觉间被他牵着走,走向未知的危险。
席姜绝不允许上一世的事情重演,她看着陈知的背影,他似是有感,回了头。
他好像很高兴,对着她笑,笑得很好看。这是个高大俊朗的男人,很有魅力,席姜并不否认,她曾动了心。
他们认识了十几年,虽与他不比别的哥哥亲厚,但在席姜心里,他始终是亲人。再后来,不知不觉间这份感情变了,她不再拿他当哥哥,而是以看男人的眼光来看他。
不论哪种感情,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十几年啊,十几年。
杀心既起,一切枉然。
席姜忽然也笑了,看似在回应陈知,实则是她在心里做着最后的道别。
陈知不像宋戎,只想把他从脑海中剔除,连根拔起。陈知还没有做过实质伤害席家的事,他与她有着特殊的感情经历与牵绊。所以,席姜愿意制造这份最后温馨相处的时光,愿把它留在回忆里。
这样的决定与心态下,席姜紧了紧牵握袖角的手,她道:“我们去那里看看。”
那是龙拱桥,是整个四造城中最长最高的一座桥,桥的两边皆有摊贩在卖东西,十分热闹。
这样的热闹这样的人,随着马上要施行的宵禁和她的杀心,都不会再有。
席姜自重生以来,小女孩的东西早已与她绝缘,但此刻,她抱着最后一次放纵的心态,全心投入到这场夜间游玩上。
看着这些摊贩卖的小玩意,上一世的少时记忆被打开,那时,她也是喜欢这些的。
陈知看她走走停停,每一个摊位都要驻足观赏,哪一个她看得时间久了一些,他都立时不问价钱,在后面随手抛下足够的铜板,直接把东西拿在手中。
待走过整个龙拱桥,席姜与他说着刚才哪个东西是她小时候见过、玩过的,陈知就会从袖中变戏法一样地变出来。
他喜欢她的,她知道,宋戎也喜欢。她不敢也不能赌。
但眼下这份心意,她收下了。接过陈知买的小玩意,席姜满载而归。
陈知看着走在前面,一边举着翻花,一边步履轻快的席姜,还有她时不时地回眸一笑,那些过往的怨恨悲愤离他都好似远了一些。
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早就认命了,席家很幸运,因为这一个女儿,他可以既往不咎放过他们。
这天夜里,陈知明明是满心欢喜入睡的,但做的梦却截然相反。
父亲母亲流了满地的血为开局,而后是兄长在叫他:“二郎醒醒,有人来了。”
陈知被兄长叫醒,还不忘赶紧去看妹妹,还好,她没有醒。
陈术把陈可放到陈知的背上,并用布袋缠好。然后他小声道:“我去外面看看,若我不归,你待在这里不要动。记住,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不要丢下妹妹,日后若是有了出息,不要忘了给爹娘报仇。”
这是兄长留给陈知的最后一句话。
陈知紧张地听着等着,忽然外面有了动静,像是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连带着一声痛苦的闷哼。
这是一座废弃的破庙,落色的佛像坐于缺瓣的莲台上,闭着眼睛不见人间。而祂的肚中,容着两个刚刚失了双亲的孩子。
陈知听了出来,那是哥哥。他半跪在佛像中,什么都看不到。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后背陈可的身上,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自己。
“就你一个?”一阵翻找的声音过后,有人出声问道。
“都尉大人,这是陈家的长子,那个小子不过才六七岁。”
被称为都尉的大人道:“哦?这就是那个名震都城的神童。还是陈安过来看看吧,可别认错了。”
陈知的心一紧,连呼吸都要没了,他听到哥哥说:“是我,陈术。我要见皇上,我要见舅舅。”
都尉大人笑了:“真是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你以为是谁派我来的。你陈家密谋谋反,罪诛九族,没有剐了你,你都要感念圣恩。”
说完他忽然开始下令:“陈安,你与这些余逆相熟,去周围村子里找找,那两个小的是死是活都要找到。”
陈安轻轻一个“是”字出口的同时,陈术怒道:“背主忘义,陈安!我陈家如何对不起你,让你做出这等卑下行径?!”
陈安声音还是轻轻的:“大郎君此言差矣,若论起来,奴是公主殿下的奴,并不是陈家的。”
陈术笑了,笑得凄切切:“公主又是谁,是我母,是陈家主母,她说过凡是她的就都是陈家的,你们早已从厉姓改姓了陈,是我陈家的家奴。如此混淆视听,不过是为了遮掩贪生怕死,趋利忘义的小人之心。”
陈安不语,那名都尉开口道:“逆党得而诛之,天下是皇上的,论起来,你、我、他,皆是陛下的家奴,就算陈安是你陈家的家奴,你这个旧主还能大过陛下去。”
说完:“快去,办你该办的去,休在这里与小儿废口舌。”
陈安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朝着陈术跪了下来:“家主在上,至此一别。”
陈术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浑厚低沉:“滚!”、
陈安走后,都尉道:“小郎君,上路吧。”
话音刚落,陈知听到抽剑的声音,再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他的双手并没有离开后背上的陈可,只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直到陈可睡醒吭哧的声音传来,陈知像是被泼了热油一般,疯狂地刨着兄长走时挡在佛像背后的稻草和泥。
这些本就是佛像掉下来的填充物,被陈术重新塞了进来。陈知的指盖翘了,指尖流了血,他不疼,他不知道,他也不在意。
终于他出了来,原来天已经亮了。
他看到了兄长,是从衣服与身形认出来的,他们取走了他的头。
陈知晚了一步,身后陈可大叫一声。陈知慌手慌脚把陈可卸下来,搂她在怀中,不许她再看。
后来过了好久,陈知才惊觉,陈可就是从那一刻起,再也没有哭过,也没再找他要过爹娘。
陈知做的这个恶梦是“老熟人”了,他大部分时候做到这里就会醒来,这一次却没有,真是漫长的一夜。
梦境一转,依然是逃亡路上,追兵发现了他们,奔逃的过程中陈可从他背上滚了下去,一路向山坡下滚去,他毫不犹豫地随着她下去,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满目繁星,天黑了。
周围都是怪声,不知是兽还是鸟,他顾不得深夜野外的危险,借着月光满处找陈可,但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跪在地上,终于哭了出来,这是在爹娘、兄长死后,他第一次痛哭。
不知是不是这份悲恸太过极致,一个孩童在深林中,竟没有被野兽吃掉,他就这样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累了睡了过去。
这一次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再后来就是他在深林里学会了生存,直到章洋鲁迎还有马鑫找到了他。
他们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是陈安那样的卑劣小人,陈家的奴陈家的兵没有全军覆灭,只可惜一万六千人的大营,全被陈安领走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这个满手满身都是血渍的陈家的唯一后人,陈知无师自通,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走到这些人的中间,哪怕只有七八岁的身量,但他还是直视前方仰起了头,语气坚定:“陈家不绝,来日方长。”
哗啦跪了一片,孩童陈知垂下眼看着他们,而今朝的陈知睁开了眼,眼中的戾气可以杀人。
他起身走到桌案前,从匣子里拿出那方巾帕,它不再素白,角落绣有翠笛。
陈知一遍一遍地摸着这方刺绣,心绪渐渐平静,戾气慢慢收敛。
第53章
陈知放下巾帕, 开始想到陈可及淼淼,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意外收获。
当初陈安趁着大卫风雨飘摇,自顾不暇之际, 回归祖姓回归祖藉, 并在大卫亡了后,靠着一直由他掌控的本该是公主私兵的一万六千士,迅速占领了潜北,成为了当地霸王。
陈知他们用了很多年查到了背主小人的下落, 他现在叫席兆骏窝在潜北。
这时的陈知已由六七岁的孩童变为少年,模样上的变化已令席兆骏认不出他来。于是陈知他们设计由他亲自打入席家内部, 择机行事, 或利用或报复皆是陈家军的目的。
事情进行的比陈知想象的还顺利, 席兆骏对小辈好像特别爱护, 不光自己的孩子, 别的小孩也是。
是以,陈知不仅顺利被救, 还因陈知刻意的表现被收为了义子。在查席家的时候,另一个意外惊喜就是席亚的青梅竹马田阿陈。
她就是陈可, 陈知的妹妹,她最终嫁给席亚,还生下了淼淼。
对于这件事,陈知不愿相信这是席光骏良心发现,但显然当初丢了的陈可是被席兆骏所救, 他不止救了,还找了一户清白人家把陈可当亲生的抚养长大, 最后还让自己的儿子娶了她。
陈知记得出事前,席亚不只见过陈可, 他还抱过她。席亚因是家奴之子又与兄长年龄相当,他一直是兄长的近侍。
虽是家奴,但兄长更多地是拿席亚当伙伴,当兄弟,从来没有真的以家奴待之。可这样的仁主,得到的是冷血的背叛,不得善终。
当年兄长带陈可玩耍时,席亚常常安侍在旁边,他对陈可是很熟悉的,有时兄长哄不好的,他倒是得心应手。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让他们对陈可手下留情,见她又小不记事,就没有取她性命。
席兆骏是怕了因果报应吗,救落水的他,对陌生小孩释放善意,回护陈可,这些都是在赎罪吗?
无论席兆骏是出于何种原因与心理,这些都不足以让陈知放过他,放过席家,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或者说情况早就不同了。
陈知这些年渐渐理解了席亚为什么会娶陈可。
得到过小女孩释放的善意与信任,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她好,每投入一点关注就会一直关注下去,只要对她的管教出手过一次,就不能再视而不见。
席亚因小时候关照过陈可,同时被陈可投放过大于哥哥的信任,所以,他不能见她去死。
又因她在养家成长的过程中,需要随时关注,这样一路下来,席亚投入的时间与心血最终变成了放不下的一份心。
青梅竹马的情意就是这样在生活中一点一滴汇成的,到你发现的时候,想再撤身为时晚矣。
陈知与席亚的情况有几多相似,初到席家,席姜就向他释放了单纯的善意,真挚的感情,真拿他当亲哥哥一样。恍惚之间,他甚至在想,如果陈可在他身边,该就是这样的吧。
一开始,只是一点点关注落在了席姜身上,再后来越来越多。
陈知的经历让他对危机有很强的预感,他会把有可能阻碍大道的所有不确定掐灭在开始之初,所以他用他的方法让席姜远离了他,可这样做了以后,他又开始怨怪席姜对他的冷漠疏远。
那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混乱与拧巴。
直到席姜看上宋戎,他真的有很长时间不再关注席姜,他以为他把这份不可说压了下去。
但后来的事实是,反弹的威力比他想象的要猛烈,有东西从心、从身体里迸出,势不可挡。
最后就到了如今的地步,她终成大道上的不确定,而他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就这样吧,一个席姜一个淼淼,一个爱人一个亲人,他认了。
席姜终于忙完了典卷上的所有施项,留下配备的人员,回去了藕甸。
崔瀚这时早已得知了宋戎的结局,面对北方权力集中,落于一家之手的局面,他也只能先按兵不动。
此时在都城当政的是不被崔瀚这些大卫旧臣认可的姚王,他是大卫的异姓王,几场混战最终是他占领了都城,但他只是运气比较好,虽被众多人不服,但总要有个人来占着都城,不让它乱了。
天时地利,姚王目前还算安稳地生活在都城。
是以,现在的局面就是,姚王坐镇都城,崔瀚驻守滦城,在滦水之南,牢牢地挡在了都城前面。
再往北就是席家军,整个北方已落入他手,而西边的西围,是新近崛起的一支力量,大家的认知里,应该是孟桐的残部结合当地周围的散士而成。
只有席姜知道,都不是。西围军中没有散士,都是训练有素的正牌军,是日后攻打皇宫拿下天下的陈家军。
这事除却武修涵知道,她没有声张,哪怕是在议堂里,父兄们议事议到西围军时,她全程缄默。
倒是陈知,因他手下章洋曾与西围统帅鲁迎相交甚密,被叫来议堂说事。
“相交甚密”,席姜在心里冷笑,上一世陈知手下的将军与一品大员,当真是互相了解的很。
冷笑的同时,席姜心里还响起了警铃,这是要把章洋推到前面来吗,她的杜义可是连议堂的门都没路过过。
章洋讲了好多鲁迎的事,以及鲁迎手下兵士的情况,这些全被席奥记了下来,都是些关于西围军的宝贵资料。
相信崔瀚也一定很想知道这些,但他只能亲自派人混去西围,这并不容易,西围现在是铁桶一个,治城制度极严,能混进去焉知不是陷阱,得到的消息真假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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