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八月十四,吴熳早起去了婆母院中,最后一次送中秋节礼,俱是月饼、西瓜、螃蟹等节令之物,叫各家吃个新鲜。
婆媳两个先核对了家中亲戚名单,看可有遗漏,吴熳又理了胤礽的朋友礼单,确认无漏后,又添了两份,一份给王先生小幺等,另一份给尤庚娘一家。
渡口一别,金家花了两日买下住宅,已在都中暂时安顿。
尤庚娘先头还上门拜访过,欲将与吴熳这段关系维持下去,吴熳会意,也喜这个聪慧果断的女子,自是礼尚往来。
且听尤庚娘说,唐氏之事也处理妥当了。
因着唐氏与王十八的财物并未被收走,她也算小有资产,便在金家宅邸附近赁了一处小院,雇了一个婆子做些粗活,又每日做些针黹换钱,生计不是问题,与金家住得近,若有急事也可寻到帮忙之人。
如此,已是最好的处理之法了,若叫金家对这孤苦无依的女子不管不顾,他们一家子都做不到,但放在家中,又实在膈应人,只能如此。
吴熳听了只笑不语,如此做法,说明尤庚娘心善,值得相交。
八月十五中秋节一早,胤礽与父亲到宁府随族人行朔望之礼,回来后,祭祖供饭,又见宁国公英灵来享香火,吴熳也见怪不怪,只这一次闻得她有孕,宁国公扶须大笑,即使无人与他说话,也自言勉励夸赞了好几句,享完香火方去。
起更时分,清风明月,花香四溢。
吴熳初次与家人过团圆节,听着婆母举杯对往后年年中秋的期盼,吴熳眨了眨眼,掩下眼中热意,胤礽察觉,嘴角含笑,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后便是珍馐美馔,因着她有孕,螃蟹不能吃,便见男人给父母各拆一个,尽了孝心后,便停了手,只陪她吃菜喝蜜水,酒蟹半点儿不沾。
贾林氏见了欣慰,吃了儿子敬上的孝心后也不吃了,且不许夫君用。
贾敦也是历过事儿的人,知晓儿子的心情,便也止了。
如此情景,险些叫吴熳落泪,好在婆母适时与她说笑,一时转了注意力,男人那头,也与公公吟诗行令,有来有回,一家子其乐融融。
二更后,夜渐凉,婆母便让他们回了院子,夫妻二人且睡不着,遂坐在炕上,撑起窗屉,静静赏月。
胤礽揽住妻子,瞧着她眼中的月色入了迷,久久不能回神。
吴熳似有所觉,回眸看他,认真道了句,“谢谢。”
谢谢男人带她体味这人间美好。
第九十六回
且说八、九月份贾门似比别家要忙些, 八月才过完贾母寿辰,紧接着便是中秋,九月初又值宁国府贾敬生辰, 贾珍欲大办,借此冲冲族中晦气。
今自开年来, 先有荣府大老爷贾赦被参、荣府降爵;宁府传出那等污糟话,儿媳妇秦氏因此卧病在床;眼下贾琏且伤在床上, 起不了身, 可说是诸事不顺,可巧有了这么件喜事,他父亲又是修道之人, 倘或庆诞真有些用处呢?
贾珍如此想着, 便也张灯结彩铺陈开来,又广下请帖,邀亲友来聚一聚、闹一闹。
只荣府里除了王夫人心情不错, 其他人似都没那心思, 王夫人又一贯喜静, 心中再高兴, 也不愿到那哄闹地方去, 遂荣府一家子只贾政带着贾宝玉贾环贾兰去了, 女眷一个没去。
而向来爱热闹、好掌权弄才的王熙凤, 别说去凑热闹,便是连权也暂放下了, 小事交由平儿料理, 大事她再拿主意, 只一心放在贾琏身上,焦得吃不下、睡不着。
若是贾琏有个好歹, 她好容易谋来的诰命、管家权,可就飞了。
好在贾琏只头几日严重些,头晕目眩、恶心呕吐,如今好医好药用着,王熙凤照看精细又经心,已有好转之相。
待贾琏能坐起身时,她才从平儿口中得知,那头府里蓉哥儿媳妇也病倒了。
珍大爷大奶奶四处求医问药,好容易才从冯将军家寻了位好大夫,如今开了方儿,正用药,只每剂汤药必二钱人参,东府里的吃完了,一时寻不见好的,来求王熙凤称上一些,那头买了就还回来。
王熙凤一听,心中担忧,即叫平儿开库取了一株上好的送去,后寻了个空暇又去望了一场。
只见了人眼神黯淡无光、小脸干瘦蜡黄,说的话也尽是丧语,王熙凤当面儿好言劝解,回府路上,背着人便红了眼圈,心酸抹了一回泪。
回到房中,又叫贾琏软语哄了半天才见好。
贾琏遭了这通罪,可算知晓家中这一妻一妾的好处,不觉收了收心。
又说胤礽家中,中秋节后,父亲贾敦便回了山上,贾珍派人来送帖,他只从库中拣了几样寿礼着人包好送去,并未现身,日日待在家中料理家事,陪伴母亲与妻子。
后友人下帖实在太多,他得子的喜悦亦想在这些人面前炫上一炫,遂告了贾林氏与吴熳,应约去了。
正值这一日,王熙凤上门拜访。
这可叫婆媳俩惊讶,将人引进花厅,上了茶点,方听她道明来意,原是想叫吴熳去看一看秦可卿。
只听她话着秦可卿的近况,“……原心气儿多高一个人,如今躺在那床上,尽说些‘倘或如此’、‘能不能熬过年去’的话,我听着都难受,又听她言语中提及你,似盼着你去瞧瞧她,我便厚着脸皮上门请你一回,去不去的,你给个准话,我心意尽到了,也就不枉我和她好了一场。”
王熙凤虽听吴漫解释过她与蓉哥儿媳妇并不相熟,可这种种迹象都明摆着说两人间有猫腻,不过,眼下这景况,她也没心思追究了。
吴熳听完,便点头应下了。
胤礽光听听外头流言,便那样气急,若叫秦可卿真就这般郁结于心逝去,不知又当如何难过。
她遂当面回了婆母,婆母亦通情达理,允她前去,只嘱咐随行的丫鬟婆子进出扶稳些。
车上,王熙凤疑问丫鬟婆子们为何这般谨慎,吴熳才道她有孕了,王熙凤一时讪讪,叫一有孕之人去瞧病人,确实不妥,万一过了病气,可不就是她的罪过?
王熙凤遂令人调转车头,欲将吴熳再送回去。
吴熳却止了她,道,“我身子好,只说几句话就回,不妨事的。”
见她坚持,王熙凤这才令人继续前行。
入了宁府,因着尤氏没得消息,遂未来得及迎,王熙凤自引了吴熳,带着一群丫鬟婆子们至了尤氏上房,与二人介绍,因笑道,“这也是个笑话,按理说你们才合是一房妯娌,竟叫我这‘外人’引见。”
尤氏一面惊叹这清如雪、艳若梅的人物,竟是那声名狼藉的隔房妯娌,一面又应付王熙凤的嘲笑,“什么外人不外人,都是一家子骨肉,从哪里算的‘外’,小心我禀明老太太,饶你一顿好果子吃!”
王熙凤嗤笑不屑,吴熳只笑不语。
待三人闲话叙过寒温,尤氏得知她二人是来望儿媳妇的,也不久留她们,嘴上说着手头且有些事儿,不能陪同,只着婆子领她们过去。
二人遂随婆子七拐八拐穿过园子,至了贾蓉与秦氏的房门前。
时正值贾蓉从房中掀帘出来,迎面撞上吴熳与王熙凤,一时看迷了眼,通体酥麻。
吴熳当即冷了眼,脸朝另一面侧了侧,暗想今日应带个面巾再出门的。
王熙凤一瞧,哪能不知贾家男人那点儿出息,不客气上手拧了一把贾蓉的胳膊,后睨眼嗔道,“瞎了你的狗眼,还不快见礼,这是你琛大婶子!”
贾蓉似痛惊回神,得知来人是谁,不敢再看,忙作揖赔礼,“请婶子安,婶子见谅,侄儿失礼。”
可千万别告诉琛叔,他和蔷哥儿小时候可没少被这位叔叔教训,一见人就犯怵,这毛病至今没好,又兼琛叔弓马娴熟,这几年更是招惹不得了,他哥俩见了人都是避着走的。
不想,今儿竟冒犯到太岁头上去了,贾蓉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吴熳见人突转了态度,也觉莫名,不过,不再用下流眼神瞧她就好。
贾蓉悔恨不迭,态度殷勤,期待以此挽回些局面,便亲自打帘,送二人进屋,又急吩咐丫鬟们倒茶捧果来。
秦可卿原在里间听得声音,已站了起来,一手倚在内间门框上,一手由丫鬟小心搀着,见了两位婶子就要屈膝行礼。
王熙凤忙上前扶了,嗔怪道,“我们又不是外人,起来做甚?”
秦可卿望着她柔柔笑笑,又望向吴熳道,“劳婶子来看我。”
吴熳点点头,扶住她另一边,顺势摸了摸她的脉。
她虽不会神气探脉,但普通的诊脉也学了些,现下只瞧瞧秦可卿这病到底要紧不要紧。
吴熳与王熙凤将人扶歪在榻上,又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方话起家常。
不过,没说多久,秦可卿似就有些气竭,瞧着说话、笑脸都很勉强。
吴熳因与王熙凤道,“嫂子让我跟蓉哥儿媳妇单独说两句吧。”
王熙凤似没好气瞪了她们一眼,“好啊,这见了面,就把‘媒人’丢过山了。”
不过,也只嘴上说说,她知蓉哥儿媳妇精力不济,若是再不叫她们说话,她今儿怕是白将人请来了,遂叫蓉哥儿与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又将门关了,婶侄两个在外头说话。
秦可卿这才强笑道,“我以为婶子听了外头那些话儿会不愿见我。”
吴熳瞧着她略有些难堪的眼神,淡淡摇头道,“我的名声又好到哪里,亲迎那日,你不也去了?”
秦可卿闻言低下了头,心中有愧,她两次想见这位婶子,都有目的,可如今她污泥缠身,那目的说出来,她都怕污了,这般想着,眼泪不自觉滚下来。
吴熳任她哭了会儿,眼见泪流不止,呼吸起来也更费力,便出声打断道,“想与我说什么?”
秦可卿闻言,用帕子擦了擦泪,垂下眼,沉默半晌,终是问出了她最初的目的,“婶子看出我的来历了吗?我比那人的其他女儿如何?”
若死前不得个准话,她死不瞑目。
吴熳仔细瞧着她的轮廓,那日百般展示自己便是这么个目的?
如此性子,难怪郁结于心,食不下咽,拖成重病。
吴熳只道,“初见时,我觉你与那府里的一位小郡主有几分相似,妄自猜测了一番,也算清楚你的来历,至于其他,我不知你何意?”
秦可卿抬起脸,眼中闪着微弱的光,“言谈举止、掌家理事、人情往来等,我称得上……皇家郡主吗?”
吴熳只瞧着她,“这些,你只瞧一瞧贾氏这仕宦大族上下对你的评价便可知,何须问我?”
秦可卿在红楼梦中除了于情一字有污点,其他方面算得上个完人,贾氏一族不管主子奴仆,对她无一恶感,这一点,可比王熙凤强多了。
只她似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满意,追问道,“婶子呢,婶子是怎么看的?”
“我的看法有什么重要?”吴熳因问,接着又猜测道,“因我陪侍过郡主,知道真正的公主、郡主是何模样?”
秦可卿点了头,执着又无力仰在榻上,盯着吴熳道,“婶子应是知道的,我自小被秦家抱养,家中日子不算宽裕,原小门小户,本该安贫乐道的,
只我六岁那年,身边来了位嬷嬷,她极严厉地教我规矩仪态,稍长大些,又教我管家理事、人情世故,让我背下都中勋贵世家的姻亲关系……
可我不明白,学这些有何用,秦家全部家当加起来,也没嬷嬷口中那些贵人随意赏下人的玩意儿值钱,我的家世也够不上嫁进那些朱门大户,
嬷嬷却在十二岁那年告诉我,我出生不凡,本该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而后日日在我耳边诉说我生父如何尊贵,嫡姐明昌郡主如何骄傲厉害,以此鞭策我,”
说到此,秦可卿轻笑两声,神色复杂道,“我性子要强,渐渐对那位尊贵的郡主起了嫉妒、攀比之心,可我知道,我永远及不上她,
直至公公到秦家提亲,父亲让我自己做主,我便知道机会来了,
我不甘平庸,想着定要去瞧瞧嬷嬷口中的世家大族是何模样,去见识那泼天富贵,去施展我之所学,与那些公主郡主们比上一比,所以我应下了亲事,进了宁府,
昔日所学终有了用处,我力争将事做到极致,叫人人称道满意,果然,合族上下无不赞我,可如今......”
秦可卿顿住,后才发泄一般尖声道,“全毁了!”后就捂脸“呜呜”哭起来。
吴熳听完,只任她哭,直至门外王熙凤听见响动,敲门询问,秦可卿方慌忙拿帕子捂住嘴,不敢再发出哭声。
半晌后,吴熳才声音冷冷问她,“你是自愿的吗?”与贾珍苟且之事。
秦可卿哭声一顿,并不答话,羞愧别过脸,不敢瞧她,过了许久,似想通了般道,“婶子觉着我这屋子如何?”
吴熳扫过一圈,评价道,“很华贵。”
红楼梦中曾描述过这“神仙也住得”的屋子装饰。
秦可卿目光柔和望着那珠光粼粼的涟珠帐,轻轻道,“这些都是他为我置的,说叫我如公主、郡主一般,尊享荣华富贵。”如此满足她的男人,怎不叫她心动。
吴熳轻吐了口浊气,不知胤礽知道事情真相如此,会是何种态度。
只尽最后一份心劝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既敢做下此事,便早该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此是因果,是你该受的,大可不必为此要死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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