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李化吉送他上了车舆后,又旋身回来看了许久。
谢狁来的这一遭,给她漏了个底。
只要她听话,谢狁还是愿意给她公主的脸面,因为似乎,他也想让李逢祥坐稳了皇位。
这大约是因为李逢祥年纪还小,不知政事,还可以被操控。
李化吉摇摇头,将这个想法暂且赶了出去,先把这几日吊着的心给收了回来。
之前谢狁不曾交代一句,就把她丢在凤阳阁,任她自生自灭。
李化吉唯恐不小心惹怒了他,这才行事委屈又小心,现在既然探到了底,有了尺度,她自然可以放心行事。
李化吉抬步进了凤阳阁,坐在谢狁刚坐过的位置上,把凤阳阁的宫婢们都叫了进来。
她入住凤阳阁这些日子,除了衔月,一概不认识,大事小事都由着衔月做主。
盖因李化吉敏感,她虽不识得谢家的腰牌,却也能看出那些宫婢对衔月比之她更为恭敬,她留了心眼,探到衔月的身份后,更不想触这个霉头。
可现在不同了,衔月正因为没有照顾好她,被谢狁罚了,以木仗闷打皮肉的声响为背景,这是再好不过的立威时刻。
*
衔月挨了打,在床榻上只歇了一日,第二天就得拖着腿给谢狁复命。
她跪在地上,皮肉还在作痛,她的声音因为痛苦而止不住地发颤,可眼前的郎君恍若未觉,用茶盖浮开茶沫,慢条斯理地吃着茶。
“……殿下昨夜要了宫婢名册,重新安排了梳头、更衣、值夜等职。”
谢狁道:“你觉得安排得好不好?”
衔月不敢蒙骗:“很妥当。”
应当说妥当得过了头。
凤阳阁空了快十年了,只有几个宫婢负责洒扫,这次为了伺候李化吉,是紧急从各处调来了些宫婢,才勉勉强强填了空缺,就连她们自己都还在互相熟悉和磨合。
可以说出挑得还没有来得及露风头,有个性的还在望风待动,却不想,李化吉平日里虽不声不响,可目光毒辣,一挑一个准,将刺头都安排到外间伺候,另挑了和顺的进了内殿。
一夜而过,纵然没有衔月照看,凤阳阁竟半分乱子没出。
谢狁捏着茶盖,轻轻磕了磕盏沿,瓷声清脆。
他想到那日车舆远去,他其实回头看了眼。
就见一道站在廊檐下,认真看着衔月受刑的清丽身影,风吹铁马响,引她侧脸看去,眼眸清凉,眉骨鼻尖唇珠勾出流畅的一道弧线,深思中带着倔强与坚定。
她远不只是初印象中的卑微懦弱那样简单。
半晌,他微翘起唇角:“王二郎应当会满意这样的新妇。”
*
李化吉用药油热敷了几天,她的小腿肚就消了肿。
只是这几回每次看到白皙的小腿时,总能回想起那日掀裙的窘迫,因为太过羞恼,她都不曾抬头看过谢狁一眼。
其实现在仔细回想,谢狁应当是不在意的。
在他眼里,李化吉是男是女,根本没有分别。只有她不男不女, 谢狁才会多看她一眼。
李化吉微微叹口气。
这时寿山走出来,弯腰道:“陛下起身了,请殿下进去呢。”
李化吉不假人之手,亲自将食盒提在手里,跟着寿山步入太极宫。
她问寿山昨夜李逢祥几时入睡,睡得可好,睡了几个时辰,寿山一一笑着答了,又一推门:“殿下亲自见见就知道了,陛下精神好着呢。”
地龙烧出的热气迎面而来,李化吉走进亮堂堂的宫室,李逢祥正翘着脚坐在摆满早膳的檀木圆桌前,见到她来,立刻跳下圈椅,双手张开,跑了过来。
“阿姐,你来了?”
宫里饮食讲究,终于把李逢祥的脸养出了些肉,李化吉笑着捏捏他的脸颊,道:“还给你带了你想吃的红烧肉。”
那碗红烧肉成了李逢祥的心魔,哪怕御膳房做了几回,他还是要缠着李化吉下厨。
“阿姐真好。”
李逢祥从她手里接过食盒,迫不及待地把还温热的红烧肉端了出来,看也不看桌上各色精致的佳肴,拿起象牙箸,夹了筷红烧肉。
他尝了一口,眼泪就滚了下来,可还未滚到脸颊处,就被他用袖子擦了。
李逢祥受了谢狁的调/教,知道做皇帝是件高兴的事,不该哭。
李化吉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好当没瞧见。
李逢祥道:“阿姐,宫里给我换了位老师。”
他对着李化吉,还是喜欢自称‘我’,这是一种固执,好像称呼不改,他们仍旧是草棚屋里相依为命的一对寻常姐弟。
李化吉一顿。
她跟着李逢祥上过原先那位老师的课,老师有着长长的名衔,以李化吉目前浅薄的朝政知识,只能囫囵知道他大概很厉害。
但李化吉记住了他姓谢。
谢家老师教李逢祥识字,不从《千字文》授起,而是先教他学会了写谢狁的名字。
谢家老师说:“大司马之于陛下,便如吕不韦之于嬴政,王导之于司马睿,陛下该敬大司马为仲父。”
一节课上得李逢祥闷闷不乐,李化吉待老师走后,想要宽言安慰一番,结果,李逢祥咬了半天笔头,抬起皱出纹路的脸问:“我听说乌衣巷谢家世代为钟鸣鼎食之家,阿姐,你说大司马与我们家是否有姻亲?”
李化吉是半吊子的公主,她连自己的家谱都不知晓,又岂知谢狁的家谱?
李逢祥却觉得这个想法好极了:“仲父又如何?到底没有血缘,他若想杀也就杀了,但要是能与我们沾亲带故,他下手前总会思量一番的。”
他打算去翻家谱认亲。
两个还不怎么识字的人做不了这样的事,李化吉想了一下,就把衔月叫来了。
她心知衔月是谢狁的人,先告诉衔月知道,也好避免此事莽撞,惹得谢狁不高兴。
衔月到底是谢家婢,稍一思索便道:“谢家与皇室的姻亲要追溯到百年前了。”
为何是百年前?
因那时汉室还未曾衰微,谢家愿意与汉室联姻,后来等门阀世家起兴,谢家就同王家世代为姻了。
百年前的血亲关系稀薄得如白水般,李化吉和李逢祥两人凑在一处,算了半天都算不明白辈分。
最末还是李化吉一锤定音:“莫若唤他皇叔。”
这很难说没有些促狭的意思在里头,但谢狁的年纪也担得起他们一声皇叔了。
于是这请求就由衔月转到了谢狁处。
谢狁正与王之玄对弈,四方棋盘,黑白错落,也能将对方杀得个丢盔弃甲,山河破碎。
被谢狁围攻得毫无回手之力,这棋输得这么难看,王之玄的脸色微有些不自然。
谢灵跪着奉上一盏翠汤,谢狁接过,启唇润喉,刚巧听衔月汇报完此事。
谢狁将黑陶茶碗放下,棋局胜负已分,不必再劳动他动子。
他道:“整日清谈到底不像话,不若来给我的好侄儿授业解惑。”
王之玄道:“谢家的小辈都是你开蒙的,我教不了。”
谢狁道:“不是谢家的小孩。”
王之玄诧异,思绪微转,想起了方才衔月的话,他更是惊讶不止:“我以为这个小皇帝留不了几年。”
谢狁不是很在意:“先养着,看看资质,若不好,再杀也不迟。”
他话锋一转:“除他之外,还有个女学生也烦你一道教了。”
王之玄道:“谁?”
谢狁笑意不明:“我的好侄女。”
第06章
世家连皇帝都不在意,自然也不会在意一个区区的公主,左右只是捎带,王之玄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下。
这是输棋的代价,由不得他拒绝。
王之玄携一卷书,也不穿官服,清清落落一身翠涛色直裰便步入太极宫。
这两日天色阴沉,故而殿内烛火煌煌,婉约又明黄的光影落在清丽的身影上,只见女郎满头青丝如瀑,白脖长而纤细,侧脸清丽秀气。
他没想到这就是李化吉,还以为是谢家婢。
要知道谢家作为簪缨之家,规矩甚严,就是家中的婢女,但凡需要随着主子抛头露面的,都行止有礼,进退有度,比一般官宦世家的姑娘教养还要好。
那隆汉公主听说只是个村妇而已,在王之玄的偏见里,村妇大多市侩粗鲁,正如失了光泽的鱼目珠子,是绝没有宝珠的光彩照人。
他将书卷放下,行了个礼:“臣见过陛下。”
王之玄介绍自己,但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他身上是有官职的,可那是弱冠后家里安排的职务,他一日都没有去当过差,只顾着呼朋唤友,在茂林修竹间奏琴清谈,自然是连职名都想不起来。
于是他只简单地说:“我是王之玄。”
他没有刻意介绍这个王是哪个王,但能做帝师的也只有琅琊王氏的王才够格了。
那位姑娘便抬眼看了一下他,桃花眼,眼皮稍宽,明明是清凌凌的眼波却莫名含着情。
小皇帝在旁道:“先生,这是朕的阿姐。”
他显然是不满这个王之玄只向他请安,却偏偏遗漏了李化吉。
王之玄眼里滑过错愕,他忙给李化吉请安,李化吉拍了拍小皇帝的肩,声音清糯:“是我不请自来,倒是打扰先生授课了。”
王之玄道:“公主不知道吗?大司马也请我教导公主识字。”
李化吉稍怔,看向王之玄的目光多了分认真。
这个乱世里,只要是女孩,甭管是侯府千金还是国公小姐,不识字再正常不过,好端端的,谢狁让她来上什么课?明明在他眼里,她更该受训的是礼仪。
李化吉想到衔月与老嬷嬷先后吐露的的两句话,虽只有一点点,但也让李化吉有了猜测,这谢狁莫不是想让她嫁给王家的郎君。
还是村妇的李化吉自然没资格进琅玡王氏的大门,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大晋的隆汉长公主,这层身份不同凡响,颇有联姻价值。
李化吉的猜测在心头一晃而过,再抬眼,就仍是笑吟吟,若无其事的模样。
这堂课上得不好不坏。
王之玄准备要走,李化吉起身唤他:“眼看又要起风雪,先生入宫可有轿舆?”
又不是人人都是谢狁,可以坐着车轿在大明宫内来去自如。
王之玄道:“并无。”
李化吉缓步走来,身上携着的香气也近了。
时人好熏香,王家郎君更懂钻研其道,可王之玄配了那么的多的香料,都没有配出李化吉身上这般出尘清逸的香味。
有了对比,王之玄顿觉得香室里那上百种香料味道都俗不可耐,恨不得赶紧回去砸了。
他屏息凝神。
李化吉停在他三步远的地方,这让王之玄看清了李化吉宝蓝彩绣牡丹织金锦对襟宫装,被高领好好束缚包裹起的脖颈上截,露出了一粒小巧却调皮的红痣。
王之玄几乎立刻垂下了眼睑。
李化吉似乎未察觉,温言笑道:“若先生不嫌弃,便坐我的车舆出宫。”
她连不给王之玄推辞的理由的想好了:“尊师重道,理该如此,这是陛下的一点心意。”
王之玄想拒绝,可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道了声谢,便又携着那卷书走了出去。
黄门引他入轿,姑娘坐的车舆总要小些,他坐着连腿都不大伸得直,也正因如此,他仿佛被李化吉留下的香味给包围了,他轻轻一嗅,鼻尖的苦茶香味就让他想起了那一粒小痣。
这是从没有的事,世家好蓄美婢,王家也不例外,从小到大,环肥燕瘦,王之玄并未少见,论理不该被一个村妇牵了神才对。
*
王之玄走后,李化吉收了笑,重新走回书案前。
她转头就瞧见李逢祥托着下巴,看着她微笑,李化吉有些奇怪:“你在笑什么?”
“王先生确实年轻俊朗,阿姐你瞧上他了也不奇怪。”
李逢祥促狭地眯了眯眼。
什么尊师重道,不过借口而已。
上个先生在时,李化吉可没有派过车舆送他,所以在这九岁的小童子眼里,他的阿姐就是看上王之玄了。
这没什么,阿姐为了他已经耽搁了许多青春年岁,换做父母双全的女孩,早该出嫁了,阿姐着急,操心起自己的婚事也无可厚非。
何况他现在做了皇帝,虽然只是个空草包,但与过去的身份已是天差地别,也能让阿姐认认真真地挑个人中龙凤。
——这大约是李逢祥做这个皇帝为数不多的好处了。
他拉着李化吉的手:“阿姐,你看上谁了,尽管与我说,我拼了命也要你得偿所愿。”
李化吉抽出手,道:“不要乱说。”
只是见了一面而已,她怎么可能看上王之玄,不过是想到谢狁有可能要她出降王家,因此早做点打算而已。
毕竟谢狁只管要她联姻,可不会替她着想,身份如此悬殊,她嫁入王家,究竟能不能过好的问题。
无论她嫁的是王家的嫡支还是旁支,她都得先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当晚谢狁来时,她正在练字。
王之玄写得一手漂亮的字,据他玩笑,一把白扇只能卖两文钱,但只要他往上写一个字,这把扇子就能涨价到一百多文。
李化吉精打细算惯了,刚听这故事时,心里有点遗憾,这样好的买卖她竟然做不上。后来看王之玄的字险中求平,飘逸有致,确实很好看,她心里起了点艳羡,也想学。
王之玄教书是只顾自己痛快,不懂如何督促学生上进,自然想不到要布置课业,李化吉完全是靠着自觉练大字。
但谢狁一来,那因为练字而静下的心就断了,她无奈放下笔,步出迎拜谢狁。
谢狁来了回凤阳阁,便已自在地如归了家,自上首坐了。
眼皮一抬,就看到李化吉脸上落了两点不大不小的墨迹,因为练字费力,已经被汗水晕开,在白皙的脸上尤为明显,成了只花猫。
她自己还一无所觉,毕恭毕敬地站着,颇有几分孩童强装大人的稚趣。
谢狁要说什么倒是忘了,过了会儿,他方才记起来,悠悠闲闲转着玉扳指,道:“你用你的车舆送王之玄出宫去,为何?”
果然什么大事小事都逃不开谢狁的眼睛,李化吉也没打算瞒着他,把那套尊师重道的理由拿出来搪塞了番。
人心隔着肚皮,只要她不说,那点小九九可不怕被人瞧破。
可谢狁到底是谢狁,李化吉敏感,他又何尝不是明察秋毫。
何况衔月的小册子是明确地写着,老嬷嬷捞起白绸带束缚李化吉时,提过一句王家郎君爱细腰。
小册子还记着,虽然老嬷嬷被赶出去了,李化吉不必再苦学走路,可那白绸带她仍旧日日缠着,并未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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