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还有一个多时辰开席,从这里走到宣明殿,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两人的时间很充足,便半躺在摇椅上,一边小宫人们熏香蒸着头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你见江东来的人了?”
说了半日说不到正事上,商溯懒得与石都绕圈子,便单刀直入道,“两王何时有了这样的好兴致?竟真的让世女将那群油头粉面的人收在房中?”
时下民风开放,贵女贵妇们养些面首不是什么稀罕事,商溯的族姐族姑们便养了好几个,其中有个极会讨人欢心的,见了他这种不被顾家所喜的人都颇为迎奉,让曾经年幼的他对面首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相蕴和已是世女,收几个漂亮男人在房中无可厚非,商溯酸是酸了点,但也没资格指责人家做得不对。
哪位世子不在成亲前养几房美妾?凭什么相蕴和做了继承人,便不能如世子们一般收几个漂亮男人?
都是继承人,怎么还能厚此薄彼,分个高低贵贱?
只是想到相蕴和身边会有男人陪着,商溯便如百爪挠心般难受。
——那些人哪有他好看了!为什么相蕴和不选他?!
石都悠悠看向自己跟自己生闷气的商溯,“这个嘛......两王一向骄纵世女,世女若喜欢,两王自然由着世女。”
“她喜欢?”
商溯更酸了,“不,她绝对不会喜欢那种人。”
石都笑了起来,“商将军,您不要对江东士子们的意见这么大。”
“他们虽不如将军善于用兵,可他们却能伏低做小,哄世女开心,世女开心了,又怎会不喜欢哄自己的人?”
“......她才不会这么肤浅的人。”
商溯有些坐不住。
他方才走得急,没留意那些人是来这里梳洗了,还是直奔宫宴,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去寻相蕴和培养感情。
若果真如此,那他要尽快过去,阻止这群人在相蕴和面前装腔作势卖弄风情。
商溯一下子站起来,顶着一头半干的头发,说谎话眼睛不眨,“我的头发干了,现在准备去宫宴,你去么?”
他太了解自己的脾气,遇到世家子们定然起争执,若不想让这些争执影响到宫宴,那么把石都带在身边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此人心思缜密,行事稳妥,能帮他善后。
石都眼底笑意更深,“现在去是不是有些早?”
“我方才看到江东士子们刚过来,如今正在沐浴更衣——”
“他们在这儿?”
商溯瞬间不着急了,“在哪个房间?”
找的借口完全没用上,石都忍俊不禁,“他们官职不高,离咱们的位置有些远有些远。”
“且因为官职不高,他们不是单独的浴室,那里人来人往杂乱不堪,将军还是不要去了。”
商溯整理衣袖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人来人往杂乱不堪?
那可太好了!
这意味着无论他对这群人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动的手。
第102章 第
商溯一下子心动了。
扪心自问, 他从不是背后使阴招下黑手的人,他有仇一般当场就报,绝不隔夜, 更不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什么来日方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从不信奉这个道理,他要的就是痛痛快快, 宁可折磨别人, 绝不内耗自己。
正常情况下,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多半尚未来得及长大,便被他得罪之人搞死。
——他是一种奇迹, 身世虽坎坷了些,但也磕磕绊绊长到现在, 一身桀骜不驯的棱角不曾被世事打磨,仍保持着自己的欠揍性格。
这一切, 都要归功于他惊人的天赋。
一如他的家族曾因为他的将帅之才而短暂容忍过他的一身反骨,清风寨的山贼们也因为他着实能打, 而捏着鼻子认下他的各种挑剔与刻薄, 彼时的相豫夫妇, 也因为他是平定天下最大的功臣而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相豫夫妇的确是厚道人, 只要他不生反心, 在他们手下善终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他大可保持着自己的性格, 今日刺一句韩行一,明日在朝堂之上将文臣们骂得狗血淋头, 将自己的一身烂脾气从出生带到坟墓里。
这种情况下, 哪怕他真把那些涂脂抹粉的世家子弟们摁在浴池里淹死, 相豫夫妇也会极有眼色地一边给他善后,一边帮他遮掩过去。
但不想把事情闹大, 只想偷偷摸摸去搞事,最好不要被相蕴和知晓。
——他想在相蕴和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商溯眉梢微挑,看向石都,“石将军,本将待你如何?”
石都眉头微动,有些怀疑今日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升起。
——真稀奇,竟然没有对他直呼其名,而是难得地把他唤做将军。
抬头瞧了眼天色,彼时金乌拖着霞光向西方坠去,将高高的宫墙与楼台亭榭拉的影子得极长,很显然,这是东方升起西方落下的太阳神君。
石都笑了起来。
感情一事的确很有魔力,连如此难以相处的人都会变得和煦。
“商将军待末将极好。”
石都笑道,“末将能有今日,除却世女这位伯乐外,商将军亦功不可没。”
这话是大实话,并非只是单纯奉承,在军功战绩的事情上,商溯素来慷慨,很乐意送下面的将军们唾手可得的战功,左右他们再怎样拿战功,也不可能越过他,天生为战争而生的人,就是有这种底气。
商溯紧绷的神色这才和缓半分,“你知道就好。”
恩,石都果然是好人,还能记着他的好,若换成韩行一这种精于算计的人,才不会念着他的好。
“我不喜欢江东来的那群人,更不喜欢他们围在世女身边。”
商溯懒得与石都绕圈子,开门见山道:“你帮我想个法子,让他们从世女身边彻底消失——”
声音微微一顿,想起若是闹出太多人命来,负责京都安全的京兆尹与负责朝贺朝贡的大鸿胪必会插手,如此一来,便会惊动相蕴和,于是皱了皱眉,不情不愿道,“不必要他们性命,只是让他们不能在世女面前露面。”
“呃,那些士子可是得罪了商将军?”
石都笑了一下,明知故问。
商溯眼底闪过一抹厌恶,“我讨厌他们在世女面前搔首弄姿。”
对于那些世家子弟,他提起便觉得脏了自己的嘴。
“搔首弄姿?”
石都险些笑出声。
只是努力让世女看到自己罢了,哪里就到了搔首弄姿的程度?
果然吃起飞醋的男人很可怕,别人一个动作,他就觉得那人居心不良。
“怎么,你不愿意?”
察觉石都似是想笑,商溯面上有些挂不住,眼底闪过一丝不虞之色。
石都忍俊不禁,“商将军吩咐之事,末将怎会不愿?”
“将军放心,此事交给末将来做,绝不会让世女察觉到半分端倪。”
与其让商溯横冲直撞去寻士子们的麻烦,然后他再绞尽脑汁去善后,还不如一开始便把这件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毕竟他做起事来有分寸,而那位将军却全无分寸,只由着自己的喜好来行事,若一个闹不好,将这些士子们全杀了,会把整个京都都闹得不得安宁。
权衡利弊下,石都当然一口应下。
商溯面上的不虞之色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今日帮我,来日我必助你。”
商溯难得说了一次场面话。
石都莞尔,“商将军客气了。”
“你准备如何对付那些人?”
商溯问石都。
石都早有准备,“商将军不想让他们凑到世女面前,那便让他们没有办法往世女身边凑。”
“士子们毕竟是南人,从江东之地到如今的天下之中,舟车劳顿之下又添上水土不服,身体有些不适也是有的。”
“!”
他之前怎么没往这方面想呢!
商溯凤目微亮,赞许地看向石都。
果然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在收拾人下黑手这种事情上,石都比他专业多了。
“很好,我们现在便出发。”
商溯迫不及待看士子们倒霉,起身催促石都。
石都笑了笑,在商溯的连声催促下起身。
这件事儿其实非常好办,作为位高权重的武将,在彼时刚刚立朝宫规宫制并不严格的情况下,只要稍微对宫中留点心思,便不难办成这件事。
只是商溯素来随性,除却关注相蕴和外,其他事与人从来不被他看在眼里,所以才会造成他对宫中事物两眼摸黑的情况。
很显然,石都是商溯的另一个极端,他虽为武将,却心细如发,做事极为谨慎,谨慎到他曾在杨成周手底下当差时,在面对没事便爱找自己麻烦的上峰时他都能做到滴水不漏,让杨成周很难抓到他的把柄,这样性格的他做起事情来自然四平八稳,让人想鸡蛋里挑骨头都很难。
不想被人抓到把柄,最好的办法是不自己出手,找几个与江东士子们关系不睦的人,再遣人在他们面前挑唆一二,便有人愿意当这柄杀人的刀,不用石都开口嘱咐,便火急火燎去寻士子们的麻烦。
当然,这些人也不傻,不会明目张胆与士子们起冲突,只是趁人不注意在他们的吃食上动些手脚,便能让他们被迫养病,短时间内不能在相蕴和面前露面。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一把巴豆磨成的粉,再加上容易让人浑身发痒起疹子的药,便让江东来的士子们躺了一大片。
这些人也很谨慎,士子们若全部出了问题,相豫夫妇为了给江东士族一个交代,也会下令让禁卫们去调查这件事,所以这些人还留了几个老实好相处的士子们没有下手,用来遮掩耳目。
商溯有些不满,“为何不将他们全部收拾了?”
石都抬了抬眉。
——不愧是商将军能问出来的问题,每一个字都充斥着无所畏惧。
“商将军,您不是不想让世女知晓这件事情吗?”
石都十分好脾气,耐心解释道:“如果把他们全部料理了,世女很容易发现端倪,倒不如留几个人应应景,以免世女起疑。”
“这几人相貌平平,才华更是平庸,甚至连人情世故都不大精通。”
石都竖手一指,指向隔着纱幔的那几人,“似这种人,纵然他们天天在世女面前晃,世女也不会瞧他们一眼。”
商溯掀了下眼皮,顺着石都指的方向看去。
如石都所言,那几人的确资质平平,在一群涂脂抹粉恨不得把香膏擦满身的士子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像是能花言巧语讨人欢心的,更像是初来乍到有些不知所措,又知自己身份尴尬,所以时时留意步步小心,不大敢用宫人送来的东西,整个人处于一种草木皆兵的惶恐不安。
唔,这种人的确没甚威胁,他们只求自保,不想在相蕴和面前出风头,既如此,他便绕过他们这一遭,也好让相蕴和不对江东士子们集体倒大霉起疑。
商溯接受了石都的说辞,“既然你为他们求情,那便暂且饶他们一次。”
“商将军果然是大气之人。”
石都哭笑不得,但该说的奉承话还是会说。
商溯骄矜颔首,“些许小丑罢了,本将不屑于与他们一般见识。”
“......”
方才准备对他们下死手的人是谁?
恩,一定不是您这位“大气”的商将军,而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位顾三郎。
石都扶额轻笑。
“商将军,时间不早了,咱们可以去宫宴了。”
夜色渐深,石都提议说道。
商溯微颔首,“可。”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浴室,向宫宴处走去。
石都是典型的苦出身,以前给杨成周当扈从,如今已被姜贞拜将,仍依旧保持着往日的习惯,身边只带三两人,而不是与曾经的杨成周一样,出行之际前呼后拥,动辄几十人。
商溯虽是世家出身,但一身反骨叛出世家,世家的那些排场规矩都舍了大半,对于曾经跟随他的扈从们,他在回到京都之际便为他们请了军功,如今各有封赏,领了官职,从奴仆一跃成为新朝的武官,可谓是脱胎换骨,鱼跃龙门。
扈从们各有自己的事情做,他身边便只带着老仆,偶尔遇到孤儿乞儿,便收在府上做事,待他们长大之后,再为他们各谋前程。一如他对之前的扈从们一样,他希望他们前程似锦,再不为奴。
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似这样的赤子之心极为少见,这大概是哪怕商溯脾气古怪难以相处,但石都却依旧愿意与他交好的最重要原因。
他曾为奴为婢,是贵人眼里动动手指便能捏死的蝼蚁,在那些度日如年的岁月里,他曾无比渴望有一个正常人来当他所谓的主子,可是没有,他有的是被杨成周打得奄奄一息但杨成周仍不解恨,甚至要将他剁碎了喂野狗的,他都没有遇到一个能称之为“人”的上峰。
直到他被相蕴和所救,小小的女郎以德报怨,哪怕自己吃食不足,伤药不够,都愿意救下濒死的他,那时的他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是有“人”的,是他运气不够好,遇到的人是杨成周。
既然运气不够好,那么为什么不能推翻所谓的运气?
凭什么出身卑贱,便要一世卑贱?终其一生都给人当牛做马?
他才不要这样的人生。
他的才干能力远远在杨成周之上,他不甘一生都是杨成周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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