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溯脸上一热,立刻说道。
明明没有饮太多酒,商溯却觉得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尤其是当相蕴和的话说完时,他感觉自己便成了被人牵着走的提线木偶,眼睛看着她,话已经说了出来,而原本失去动作的手,此时也把酒盏端了起来,往她的位置遥遥一敬,便抬手往自己嘴里送。
一饮而尽。
“咳咳——”
辛辣酒水入喉,呛得商溯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的酒量其实并不太好。
一盏尚且能接受,两盏便如踩在棉花上,到了三四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太行,所以他出门在外鲜少饮酒,今日宫宴上的酒,也不过是应应景,旁人来敬他,他连酒盏都懒得抬,只说自己不饮酒。众人皆知他脾气,倒也不敢拿那套所谓的酒桌文化来强逼他饮酒。
是以,宫宴进行到现在,他仍是滴酒未沾,连果酿都没有喝半口。
可当敬酒的那个人是相蕴和时,他忽而觉得自己的酒量很可以,莫说只是这一盏,纵然让禁卫们提上一大坛子来,他也能将里面的酒全部喝完。
“三郎,慢点喝。”
见商溯喝得有些急,相蕴和连忙开口提醒。
“无碍。”
商溯轻咳着说道。
说话间,放下酒盏,抽出一方锦帕,擦拭着自己的嘴角。
——方才喝得急,有些许酒水蹭在上面,从相蕴和的角度来看,应该不大雅观。
擦了嘴角的酒水,商溯收起锦帕,抬头去看相蕴和。
彼时的相蕴和也刚刚放下酒盏,她的酒量显然比他好,一盏酒下去,面上没有半点红晕,只拿起银质筷子,夹起一块烤得外焦里嫩的羊排送到嘴里。
商溯眉头微动。
唔,这次的宫宴的确不错。
尤其是羊排,更能彰显庖厨的手艺,火候不能大一点小一点,每一个位置都要烤得刚刚好,才有被呈上来的金黄酥脆但又喷香诱人。
商溯心中一动,也夹起一块羊排。
其实他不太喜欢吃羊肉,觉得味太重,但今日的羊排着实好吃,没有半点羊膻味。
又加上是酒后所吃,羊肉的鲜香里多了淡淡的酒香,他食欲大动,忍不住吃了块羊排。
好吃的。
果然是相蕴和都喜欢吃的东西,与其他饭菜大不一样。
“三郎也喜欢吃羊排?”
看不大喜欢吃席的商溯吃了一块羊排,相蕴和有些意外,他不是不喜欢羊肉这种东西吗?
转念一想,今日的羊排无半点羊膻味,又烤得极有水准,商溯吃上一块也是正常的。
相蕴和于是笑了起来,“若三郎喜欢,我便着人再给三郎上一份。”
“......”
他倒也没有那么馋。
只是看她吃了,才心思一动,也跟着夹上一块。
商溯刚要开口婉拒,相蕴和已侧过身来,吩咐身后宫婢,“去,再给三郎上一份羊排。”
商溯拒绝的话咽回肚子里。
“喏。”
宫婢笑着应下。
世女对商将军真好。
商将军尚未开口,世女已知他想吃什么。
宫婢笑吟吟地看向被相蕴和偏宠着的商溯。
摇曳宫灯下,男人端坐食案前,身着绛紫色的超品武官礼服,这个颜色很挑人,黝黑者会衬得越发黝黑,而面如冠玉者则会衬得越发如宝似玉,是个能将人的优点与缺点衬得同样突出的颜色。
——很明显,男人是后者。
紫色衣袍衬得他越发隽秀无俦,眉眼昳丽,仿佛是天上的神祇下了凡间,让人瞧上一眼便忍不住红了脸。
似这样的一张脸,哪怕没有无人能企及的战功,也会因着这样的绝色而成为贵女贵妇们的入幕之宾。
宫婢笑了一下,转身去后殿取新的烤羊排。
商溯眉头微动。
大抵是受姜贞的影响,新入宫的宫人们都是泼辣直爽性子,宫婢看向他的视线太直白也太火辣,让他想忽视都很难。
正常情况下,他该生气的,冷声斥责宫婢的无礼。
但不知为何,他却默不作声,任由宫婢来打量,仿佛他本该如此——若以容貌来论,他是配得上她家世女的。
宫婢很快回来,送来烤羊排一份。
这个时代是分餐制,饭菜的种类虽多,但分量很小,一份羊排也就三五块,食量大的人几筷子便吃完了。这也正是相蕴和嘱咐宫婢再给他添一份的原因,生怕他不够吃。
但问题是,他并不是雷鸣杜满那种小山似的武将,他的食量并不大,甚至连石都都及不上,三五块烤羊排,再加上其他饭菜,足以让他吃得饱饱的,绝不至于饿着肚子出宫。
当新的羊排被添上,其他饭菜又被宫人们如流水一样送上来的时候,商溯掀了下眼皮,捏着筷子的手紧了一下。
——他吃不下。
如果是以前,吃不下便吃不下,赏给扈从们或者随手丢了便是,但现在不一样,相蕴和是庶民出身,家里没有几亩薄田,这种生活环境下,一家三口都极为爱惜粮食,绝不允许身边人当着自己的面浪费粮食。
“......”
就很难。
商溯皱了皱眉。
相蕴和敏锐觉察到商溯似是有些不喜。
方才的那盏酒喝得太快,酒意上来了?
还是这人性子如此,生来不喜热闹,能坐到现在,已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想了想,大概率两者都有。
既然如此,那便早些结束,左右该说的话已说,该犒赏的功臣们也都已经犒赏完毕,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还未做,等做完这件事,便早些结束宫宴,让阿娘阿父与文臣武将们都早些休息。
新朝初立,政务繁忙,官员们的假期都少了很多,待政局平稳之后,再把这些被占用的假期补回来。
——这种情况下,便越发没必要让他们在宫宴上熬到半夜,毕竟明日还要早朝。
思及此处,相蕴和敛袖起身,走到大殿中央。
她是两王唯一的继承人,她的起身,让喧闹的宫宴一下子安静起来。
相豫放下酒盏。
姜贞眉梢微挑。
韩行一眸中精光微闪,与对面的石都对视一眼。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准备相蕴和开口之后他们该做的事情。
“阿和,你这是做什么?”
相豫问相蕴和。
相蕴和对着自己的父母一拜到底,额头抵在花团锦簇的地毯上,清亮声音在大殿之上响起,“大盛天子昏庸,朝臣弄权,让天下九州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阿父阿娘虽为黔首庶民,却有救国救民之心,揭竿而起,荡平九州,以摧枯拉朽之势结束纷争几百年的战乱。”
相豫嘴角微翘。
——不错,他与贞儿就是这样的人。
相豫笑眯眯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姜贞,姜贞此时面上也带了几分笑意,凌厉凤目被笑意柔和着,越发显得雍容而清华。
真好看。
不愧是他死缠烂打求来的妻。
相豫伸出手,覆在姜贞手上,与那双因常年使用兵器而长着厚厚老茧的手交叠在一起。
那双手并不细腻,经年累月下生出来的老茧还有些硌人,但他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手,只要握住了这双手,他便握住了全世界。
相豫对自己的爱意从不掩饰,姜贞笑了下,与握着自己手的手十指相扣。
“阿父阿娘功绩如此,怎能不位尊九五问鼎帝位?”
大殿中央,相蕴和的声音仍在继续,“女儿大胆进言,请阿父阿娘登基为帝!”
文臣武将尽皆站起来,来到大殿中央,跪在相蕴和身后。
“请夏王姜王登基。”
一声又一声的请命声响在大殿。
姜贞嘴角微勾。
——她终于等到这一日。
相豫爽朗大笑。
若是世家出身,定要三辞三让,才“不情不愿”登基为帝。
当然,在登基过程中,还要前朝皇帝辞让玉玺,这样才显得自己名正言顺,天命所归。
相豫与姜贞却从不讲究这一套。
这江山万里是他们自己打下来的,是一寸山河一寸血从逐鹿中原的诸侯们手中夺回来的,再没有什么比他们更得国之正,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前朝天子来辞让,也不屑于搞什么天授神权。
若这个世道上果真有天命,那为什么百姓们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之际,天命却不垂怜活不下去的百姓?
而是等到天下大定之后,天命再来一套你是我早早选中的帝王,因为有我保护,所以你才能横扫对手入主中原?
呵,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自己挣下来的江山,不需要别人来辞让,更不需要搞天命所归神仙庇佑那一套!
时间到了,他们登基便是,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相豫朗声说道,“哈哈哈哈哈,既然是阿和与百官所愿,那便择良辰吉日,我与贞儿共同登基,二圣临朝!”
“王上,六日后便是黄道吉日,王上可在六日后祭天登基。”
太史令恰时出声。
姜贞微颔首,“既如此,便在六日后登基。”
“王上圣明!”
文臣武将们俯身再拜。
这便是宫宴里最后的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奏请两王登基。
两王应允,文臣武将们再拜,再贺,将宫宴的气氛推上高/潮。
但明日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忙,在相蕴和的提议下,宫宴很快便结束了,文臣武将们各回各家,而彼时的相蕴和,却对一旁的商溯使了个眼色。
“你别走,我有话要与你说。”
怕商溯看不出自己的意思,相蕴和不忘压低声音补上一句。
商溯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她的声音并不大,凑在商溯面前,像是在说悄悄话。
但殿内之人大多是习武之人,被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自然逃过不他们的耳朵,她的声音刚落,周围尚未来得及走的众人纷纷支起耳朵,生怕自己错过她的下句话。
不是吧不是吧,世女今夜便要留宿商将军?
王夫的事情八字都没有一撇,便先让商将军做她的入幕之宾?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颇为正常。
时下民风开放,未婚男女们在婚前幽会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更别提世女是两王唯一的继承人,王夫的位置哪会那么容易便确定?当仔细挑挑拣拣,选择那个最中看也最中用的当王夫,而不是选了个银样镴枪头相伴一生。
挺好。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这群人还是不要留在这里凑热闹了。
文臣武将们纷纷请辞。
生怕自己慢一点,便会碍着世女的眼。
相豫与姜贞也极有眼色,招呼着行动仍不方便的姜七悦,一家三口说说笑笑离开。
石都给商溯送一个将军加油的眼神。
——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兰月何时会这般待他?
模样并不差的石都唏嘘叹息,拱手告辞。
偌大宫殿,转眼间只剩下相蕴和与商溯并着一群宫女。
“这里太闷了,咱们去外面走走?”
相蕴和对商溯发出邀请。
商溯耳朵微红,在相蕴和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相蕴和忍俊不禁。
还别说,这样略显害羞的商溯挺可爱的。
像是收起身上所有刺的刺猬,露出自己软软的肚皮任她来拿捏。
扪心自问,她喜欢这种感觉,这种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
相蕴和领着商溯往外走。
其实她对皇城并不太熟悉,对皇城的了解,是从鬼们那里听来的,以及在从江东赶回来的路上时,韩行一给她的准备的皇城的资料。
这些东西足以让她知晓宣明殿周围是什么,又有哪些地方适合说悄悄话。
在如今的隆冬腊月,若不找个暖和的地方来说话,只怕话还未说一半,身体便已冻得半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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