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下,商溯隐瞒身份又闹出劫营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原谅,少年伏低做小说三五句好话,便能哄得小公主不计前嫌,与他重归于好。
这样的性格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好到会让人觉得她性子好没脾气,以后不把她的感受放在心里。
这样不行。
公主深得两位主公的重视,未来极有可能继承大统,哪能做个针扎在身上不知道喊疼的软柿子?
当然,公主哪怕真的做了,她也得在外面把公主的威信竖起来。
——比如说,不能那么快原谅商溯。
本着这种心理,严三娘在商溯面前落座。
来人是严三娘,自然没什么好看的,商溯收回视线,眸色有些黯然,“我是来向她道别的。”
“道别?”
严三娘眼皮一跳,一下子有理由不喝亲卫捧过来的劣质的茶,抬手把茶盏搁在案几,眼睛看着商溯,“三郎要走?”
商溯微颔首,“对,我要去商城。”
严三娘虽是降臣,但与相蕴和关系极好,商溯没有瞒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更是一把插向江东之地的利刃,若能将此城拿下,日后攻打江东便会容易很多。”
哦,原来是这样,她还是以为眼高于顶的少年经此一事后要一蹶不振,要与阿和分道扬镳了呢,不曾想少年一片冰心在玉壶,为的是把商都打下来。
虚惊一场,严三娘松了口气。
“也好。”
严三娘道,“三郎若能拿下商城,公主或许便能消气了。”
这话刚出,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活脱脱把顾家三郎当成攻城略地的工具人,仿佛他与相蕴和之间毫无感情,全是利益。
这不成。
这不是拿人当傻子看么?
严三娘立刻改口,“其实——”
“只要我拿下商城,相蕴和真的不会再生气?”
她的话尚未说完,坐她对面的少年便已开了口,一双漂亮眸子拢着清晨的阳光变得亮晶晶,仿佛在等待她的点头。
“......”
这人脑回路是不是不太对?
仔细一想也颇为正常,唯一的朋友被自己得罪了彻底,可不就要拿东西来哄人开心么?
阿和不喜欢花儿粉的,对金银珠宝也是淡淡的,唯一能让她欢喜的,也只有城池与土地了,这种情况下,顾家三郎当然要往建功立业上想。
“应该会消气。”
琢磨明白商溯的心理,严三娘便道,“虽说三郎做得有些过分,但公主是宽宏大量之人,不会因这些事情对三郎紧追不放。”
商溯放心了,“既如此,我便即刻启程,将商城打下来。”
少年说干就干,起身向严三娘告辞。
“呃,三郎要不要等一下公主?”
严三娘被商溯的执行力惊了一下。
商溯摇了摇头,“她昨夜受惊了,今日让她好好休息。”
“我不会耽搁太久,快则五日,慢则十日,便会来请她入商城,到那时,我再好好向她赔礼道歉。”
“也......行吧。”
棒打商溯与相蕴和的严三娘磕巴了一下。
不是,商溯与公主到底谁更傻白甜啊?
她怎么瞅着商溯比公主更好哄呢?
严三娘心情复杂,目送商溯离开营帐。
·
“商溯走了?”
听到消息的相蕴和有些意外,转过身去看严三娘,“他怎么不等等我?”
严三娘当然不会说自己有意拖延了消息,只是迎着相蕴和的目光,她多少有些心虚,不由得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我也是这样说的,让三郎等等公主。”
严三娘道,“但三郎内疚异常,言公主昨夜受惊,今日便该好好休息,不必因为他的离开而起身相送。”
相蕴和哦了一声。
这的确是商溯能做出来的事情。
桀骜的少年虽言辞刻薄,从不在意旁人的感受,但在她的事情上,他总是出乎意料的耐心与细心。
“他还说了什么?”
相蕴和问道。
严三娘看了一眼相蕴和,道,“他还说,慢则十日,快则五日,他必会将商城打下来,让公主入主商都。”
“五日十日便能打下商城?”
姜七悦微微一惊,“商城易守难攻,别说十日了,正常人三五个月也不一定能打得下来。”
谁说不是呢?
但那人是商溯,便一切皆有可能。
被历代史官大书特书的最强之将,打的就是不可能。
相蕴和站起身来,“他既然这样说,便有破城之法,否则不会在三娘这般说话。”
“不错,此人并非自吹自擂之辈,而是的确有真才实学。”
严三娘点头,极为认同相蕴和的话。
岂止是真才实学?那简直是经天纬地之才!
——当然,仅限于带兵打仗。
此人性子极端,才干更极端,打仗有多厉害,政治素养便有多一塌糊涂,可以说是用百世的情商与政治换一世的将帅之才。
这种极端人才也只有公主能容得下。
若换成别人,一旦得了天下,便会因他言行无状而让他成为新朝杀的第一位功臣。
姜七悦挠了挠头,“好吧,咱们就等他的好消息。”
“他出发多久了?”
相蕴和起身往外走,“我去送送他。”
严三娘跟着相蕴和一同走出营帐,“约有半个时辰。”
相蕴和蹙了蹙眉。
半个时辰的急行军,足以让商溯一行人彻底与她拉开距离,她此时去送,只怕连他的马蹄印都看不到。
但尽管如此,相蕴和还是走出营帐,登上高台,看向商溯行军的方向。
商溯一行人的速度太快,此时已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只有在天与地的交界线有着一堆小黑点,那是山贼们的甲胄的颜色,不同于任何势力,是墨色融为一体的玄色,能让他们悄无声息便潜入敌营与敌城。
相蕴和冲着黑点挥了挥手。
姜七悦道,“阿和,他看不到的。”
这时候说这种扫兴话做什么?
严三娘拿手肘撞了一下姜七悦。
姜七悦奇怪看了眼严三娘。
撞我做什么?
我又说错话了?
不能吧?
这多正常的一句话,哪里出错了?
姜七悦一头雾水。
相蕴和收回视线,“我知道他看不到。”
“他看不到便看不到吧,送送他,我心里好受些。”
商溯虽隐瞒身世,又阴错阳差劫了她的营地,可对于她,他从来一片热诚。
与他的真诚相比,她更多的是利用,两相对比下,她多少有些亏心,心既亏,便想做些事情来描补,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但仅仅是描补,而不是改正。
——搞政治的心都黑,她黑着黑着就习惯了。
再说了,她虽利用了商溯,但对商溯也不错。
他有将帅之才,她有容人之量,他们两个无比契合,若无意外,当是后世颇为推崇的君臣相和。
战功赫赫又能得以善终,还被后人所传颂,这种结局不比他前世英年早逝强得多?
思及此处,相蕴和不那么亏心了。
“走吧,咱们回去。”
相蕴和道。
·
而被相蕴和遥遥相送的商溯,此时也在扈从的提醒下回了头,“三郎,寿昌公主心里还是挂念您的。”
“快看,她来送您的。”
商溯在马背上转身回头。
隔着极远的距离,他看到一个小人影在几个小人影的簇拥下登上高台,阳光照在她甲衣上,她的甲衣晃着一团耀眼的阳光,似乎在冲他招手。
商溯心中一喜。
——他就知道相蕴和不会因为这件事而与他割袍断义。
小人在高台上站了好一会儿,才在其他小人的簇拥下走下高台。
高高的山顶没了小人,只剩下蔚蓝的天与洁白的云,仿佛是颜色倾倒才有的澄明如洗。
商溯收回视线。
“传令下去,十日内.....不,五日!”
商溯声音微顿,立刻改口,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喜意,“五日内拿下商城,请相蕴和前来接手军政!”
“喏!”
扈从们齐声应下。
·
商城剑拔弩张,而彼时的京都,更是一片刀光剑影,战事频频。
胡青与葛越增兵杜满不过月余时间,皇叔盛元洲的三十万大军便向京都进发。
盛元洲在北地经营多年,极得人心,此时又是打着天子讨逆贼的名义出兵京都,一路上引得无数盛军相投。
他们知道相豫与姜二娘的厉害,更知道大盛摇摇欲坠,朝不保夕,可这座如今腐朽不堪的大盛是他们父辈们浴血奋战才打下的,怎能不过数十年便拱手相送?
——他们当与大盛共存亡。
有舍生取义之人,自然也有投机取巧之辈。
相豫与姜二娘是平民出身,对豪强世家没什么好脸色,士族出身的权贵们当然不愿意见相豫夫妇得了天下,若真是这样,哪还会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所以大盛危如累卵也好,岌岌可危也罢,他们都会支撑着这个腐朽的王朝继续前行,直到山穷水尽,他们再难以支撑,他们才会转投相豫与姜二娘,为新朝出谋划策。
千军万马心思各异,但彼此都达成共识——不能让相豫夫妇得天下,这九州万里,还是大盛皇帝来坐为好。
盛元洲的大军开拔,一路连下数座城池,消息传到京都,原本被相豫的雷霆手段所镇压得不敢生事的世家们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眼下是个好机会,若能帮助皇叔夺回京都,他们便是大盛的一等功臣,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岂不比跟着相豫姜二娘做个备受忌惮的世家强?
一时间,心怀鬼胎的众人闻风而动。
打听消息的打听消息,暗送情报的暗送情报,只盼着皇叔入主京都,让他们过上以前在平民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好日子。
这种异动自然瞒不过姜贞一行人。
皇城内,雷鸣急得抓耳挠腮,“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盛元洲的大军少说也有三十万,若再有京都的人给他通风报信,咱们怕不是守不住京都。”
“守不住便守不住,大盛皇帝能弃城,咱们难道不能弃?”
韩行一轻摇羽扇,面上不见半点慌乱。
雷鸣瞪大了眼,“军师,你这是什么话?”
“大盛皇帝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人?拿他跟咱们比,这不是侮辱咱吗?”
一个丢下臣民自己望风而逃的昏君也配与他们白手起家越挫越勇的人比?
——呸!提端平帝一嘴,他都觉得自己沾上了晦气!
姜贞却觉得韩行一的法子可行,“端平帝做得,咱们也做得。”
赵修文抿了抿唇,对姜贞的话不置一词。
婶娘虽狠辣果决,但从不是薄凉之人,此时赞同军师的提议,必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二娘!”
雷鸣惊得一蹦三尺高,“军师疯了,你难道也疯了?!”
“咱们把士族豪强收拾得这么惨,把他们的土地与钱财分给京都的贫苦人家,咱们在时,他们不敢怎么样,咱们若是走了,他们不把拿了他们土地与钱财的百姓生吃活剥?!”
想想豪强士族们报复百姓的血腥画面,雷鸣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往头上涌,“要走你们走,我不走。”
“我打仗是为了让跟我一样的贫苦百姓过上好日子的,不是为了劳什子的功名利禄!”
姜贞笑了一下。
“雷叔,我们还是先听听婶娘的想法。”
赵修文安抚道,“婶娘这样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雷鸣冷声道,“什么道理都不行!”
“在我这儿,咱们说什么都不能抛弃百姓!”
“谁说要抛弃百姓了?”
韩行一眸中精光微闪,“弃城归弃城,百姓是不能抛弃的。”
雷鸣冷笑,“弃城不抛弃百姓?”
“军师难道想学刘皇叔携民渡江——”
雷鸣声音微微一顿。
他虽心直口快,是典型的虎将而非智将,但也是一场仗一场仗打下来的将军威名,哪怕家中贫穷没有读过兵法,但也在战争中历练多年,知晓兵者诡道的道理——城可以弃,但百姓的确也可以不弃。
“二娘的意思,是假意弃城?”
想了又想,雷鸣斟酌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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