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进道观想灌口水喝, 就看见闻钰在摸裴砚青的头。
“搞什么呢?”
他水也不喝了, 暴躁地冲过去, 把闻钰拽到自己怀里,“你摸他干嘛?啊?”
抓奸的语气, 但一想, 好像不该是他来抓。
潭扬不在。
蒋则权拿他当成一个无足轻重的玩具, 但裴砚青不是,闻钰也许对他真的会上心。
“你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
他赶紧搬出潭扬,义正言辞的。
闻钰皱了下眉,但不是因为他的话, 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靠在一块儿被太阳烧烫了的、冒热气的铁板上, “离我远点, 你身上有汗。”
裴砚青已经擦掉自己的眼泪, 刚才的触觉还残留在他的头顶上, 他在煎熬中又痛苦又无可救药地想, 如果有个能封存触觉的方式就好了。
蒋则权放开了她, 但依旧磨着自己的牙,他盯着闻钰,又说:“出轨是可耻的。”
闻钰看向他,“当时你还不知道我离婚,就和我上床, 当时你怎么不说我可耻?”
蒋则权:“……”
“出轨对象是你,就不可耻了?”
“……”
蒋则权脊背挺得不那么笔直了, 抿唇,抿成一条生硬又笔直的线,但依旧厚着脸皮“嗯”了一声,嗯完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立场也没有占据道德制高点,没有理由阻止,就又狂躁了,“我不管,反正你不许碰他!不许不许!你怎么不摸我头?”
裴砚青坐在木凳子上,眼眶还是红的,没有插话,也插不进去话。
他比他们都矮一截,存在感很低,像两个小山峰中间的谷,被蒋则权用“他”代指的时候,他隐隐感到自己是个看似包装精美、实则空空如也、塞满荒草的礼品盒。
他没有任何所谓的吸引力。
他当然知道蒋则权在嫉妒,可被蒋则权嫉妒的时候,他只觉得自惭形秽。
他想,蒋则权完全没有必要嫉妒他。
他一直都是最没必要的那个。
裴砚青希望自己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
闻钰听了蒋则权的话,漫不经心,也没仔细想,顺着他的话就说下去,“我就摸了下头,我又没和他上——”
她说到这,想起帐篷,话就断线风筝一样中间断裂了。
蒋则权用了零点零一秒就捕捉到这一处卡顿,面上山体崩塌,变得可怖,不是简单地斗嘴那样,攥紧了拳,骨头都发出了近乎裂开的响动,眼睛里的冷结霜,咬着牙,下颚线绷成刀刃,难以置信又无比确凿地盖棺定论,盖的是自己的棺材,声音颤抖,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才艰难地低吼出来:“……你和他上床了?!!!”
她沉默。
下一声于是变为怒吼,全世界都能听到的怒吼。
“闻钰,你和他上床了?!!”
裴砚青起身挡在闻钰面前,隔开了他们,他不想把闻钰放在这样会受道德谴责的处境里,当时她也并不清楚他是谁,没道理要被安置在这样的处境,他声音还有哭过的沙哑,但很清楚,他替她解释说,没有。
蒋则权越过他,死死盯着他身后的人。
裴砚青的这句“没有”被淹没了,因为闻钰比他的音量更大,她说:“对。”
满山的寂静都凝结在这一刻。
今年寒冬里最寂静的时刻,随便抽出一丝空气都能闻见淡淡的血腥味,不知道是谁的尸体。
闻钰说对,是坦诚,但她又明明无需向蒋则权坦诚,她不喜欢他这样质问他,于是故意说了,看他能拿她怎样的意思。
毕竟她没有承认过蒋则权现在给自己安的哥哥身份。
闻钰自己没有发觉,她向蒋则权赌气一样说的“对”,其实和许多年前和闻书然赌气,是一模一样的,仗势欺人,仗爱欺人。
她用一个字,踩上蒋则权的红线,逼他承认其实这条红线还可以设置得更远,到无底线的地步。
但闻钰没有想到,她也用这一个字,像剥夺衣物那样轻易的,剥夺了裴砚青的本身已经没剩多少的尊严。
在蒋则权面前,给他套上了最标准又最标准的罪名,揭开他的羞耻,像揭开一本书的空白扉页,露出浩浩汤汤又卷帙浩繁的、隐秘欢愉又俗世难容的上位之心。
挣扎与苦楚不提,天堂与地狱不提,整个故事浓缩后只剩下一个庸俗的、该死的、把自己脱光了爬上她床的小三。
“裴砚青你要不要脸?!你是不是贱?!!”
蒋则权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其实也骂了自己,因为他当年比裴砚青更贱,他只是眼眶赤红地揪着裴砚青的衣领,疯了一样地辱骂他,用最脏的话,“离婚太多年了没女人要了,欲求不满了是吗?!啊?”
“一直赖在这里不走,就等着爬床?”
他额头青筋都暴起来,掐住裴砚青的脖子,要把他掐死一样,“爬上了又怎样,爬上了她和你在一起了吗?!”
“艹,你能不能别整天做你那旧情复燃的美梦了!!自己不觉得搞笑吗?!!”
裴砚青没有反驳,也没有反抗,他安安静静垂着眼,被掐到嘴唇都失去血色,似乎渐渐也认同了。
闻钰拧着眉,很快去阻拦,伸手拽了拽蒋则权的胳膊,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松开了裴砚青,再侧头对闻钰说话的时候就有哭腔了,“……之前不告诉我?”
蒋则权眼睑有液体,没滑下来,但晕在那里,他说:“我以为你知道,我在等你分手。”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也有旧情,也许和别人的不一样。
他刚骂完裴砚青,转头就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更可笑的一厢情愿。
闻钰看见他的泪眼,每次蒋则权收敛消磨掉原本的戾气之后,他那双眼睛总和闻书然的刚好重叠。
她盯着那双眼睛,顿了顿,反问道:“你不是要当哥哥吗?”
他说过替闻书然一辈子照顾她。
蒋则权的声音变得极轻,喃喃的,“你不是就喜欢哥哥吗?”
闻钰沉默下来,没有回应,去查看裴砚青被掐红了的脖子。
蒋则权都知道她这段沉默的意思,她想说,但你不是他。
也许最不该的,就是他的出生,他不该成为双生子的一个,更不该成为里面被抛弃的那个,千不该万不该有一张这样的皮相。
她见过了闻书然,再见到他,他就已经失去了成为原原本本自己的资格,只是一个影子。
一楼的房间,单岭重感冒,今天没有跟着去工地,他听到了蒋则权那几句怒吼,自动补出他设想里的来龙去脉,裴砚青离婚后多年还不死心,现在还勾引闻教授上床,那潭老师呢?潭老师怎么办?
单岭绝对是胳膊肘往内拐的,他不可能指责闻钰,也会坚决维护潭扬。
裴砚青,坏人,道德低劣的坏人,不择手段的、心思恶毒的第三者。
每个群体都有或多或少的排外性,特别是考古所这类常年吃喝同住的集体。
他在没有闻钰和潭扬的九人微信小群里发了一句话,只是一句,很简单:【裴砚青勾引闻教授和他上床。】
有些人估计正在忙,但另一些立刻被这句话炸出来,绿泡泡迅速在电子屏幕上沸腾,堆叠。
【啊???】
【我就知道。】
【天】
【要我说前夫这种东西就该赶紧死掉】
【+1】
【无语了那潭老师怎么办】
【真服,他不是很有钱吗?非要上赶着做小三啊 好不要脸】
【这种程度的有钱人就是不会考虑道德啊 】
【呃呃裴氏的人知道吗这么道貌岸然的老板 】
【怎么勾引的?他不会给闻教授下药了吧?】
【怪不得白鹭山这种地方也要跟着来,他整天无所事事的,就想着怎么爬床了吧(擦汗】
【他一直很装啊 不知道整天装可怜给谁看 】
【感觉他有做小三的癖好不知道勾引过多少人了】
【人不可貌相】
【?你什么意思,他一点儿都不好看啊,潭老师比他看起来舒服多了】
【我是说看起来高冷其实骚】
【同意。】
【同意。】
单岭跟着也敲了两个字【同意】。
这个群里类似的聊天记录有十几页,被其中一个男生截图转到了另一个考古专业的同学交流群,截图里马赛克掉了闻钰的名字,但留了裴砚青的。
这个交流群有几百个人,什么大学的都有,由于裴氏本身的知名度的加持,加上裴砚青平日里不接受采访,没有任何负面新闻,他们又惊奇地给各自的朋友转发,于是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料越猛,不知道谁说几年前在碎金见过他,然后慢慢发展成了裴砚青做过鸭。
这种事的繁殖速度不容小觑。
仅仅是从上午到晚上这么几个小时,就上了同城热搜,大有要出现在首页热搜的迹象。
一个几万粉的营销号拟了一个非常吸睛的tag #裴氏总裁下海做鸭,文案里洋洋洒洒地写他有做三癖,专门勾引已婚妇女,破坏他人家庭,还附上了许多群聊记录,来增加真实性。
裴砚青没有微博这种东西,陈才是大约傍晚六点被另一个同事转发了个链接。
链接里那条营销号的微博已经有了八千个点赞。
陈才拿着手机去给裴砚青看。
“类似的微博都可以协商去删掉,主要问题是,要查这些东西的来源吗?查出来让法务部起诉他们。”
裴砚青在收拾他的行李,接过点开了几张群聊图片,看了一会儿。
只有他的名字,没有闻钰。
还好。
他情绪没有什么太明显的起伏,把手机又递还给陈才,可能是这两天都没有休息好,语气松松散散的疲惫,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疲惫,“压下去就行了,不用追究。”
陈才知道他的意思,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这些言论最可能就是从考古所里这些人传出去的,裴砚青不追究,因为他不能让闻钰不好做。
寒风凛冽,气温骤降,风里的刺骨之意也愈加深重,院子里满地的枯叶在翻滚,都很迷失方向,云层很厚很厚,几乎看不见天空原本的颜色。
大雪将至。
隔日天还黑着,大约五点左右,有山上的安全员来道观敲门,说大雪快封山了,要赶紧把人转移下去。
所有人都醒了,除了裴砚青,他这几天一直失眠,加上情绪上也大起大落的,饭也没怎么吃,现在受寒发烧了。
众人在院子里讨论,其实只有陈才一个在真的想办法,他说他把他背下去,但这个确实不太现实,毕竟裴砚青这么大一个人。
闻钰在人群里冷不丁的:“我留下来吧。”
她看到了那些营销号写的东西,也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
单岭第一个出声反对,他说雪大,山路也很难走,潭老师和她一路照顾她,才安全。
闻钰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她眼里很寡淡,有种全部的大雪都堆在里面的淡漠,她没有看潭扬,“我和潭老师分手了,不方便。”
第103章 小船
潭扬在她旁边, 给她撑着伞,伞上那层雪粒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温柔到无可比拟的白噪音, 在伞下可以很清晰地听见, 在暴雪时刻, 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摸到的现世安稳。
他握着伞的指节在颤抖。
从没有想过, 是这样。
晚一点的意思是,当众, 单方面, 宣布。
她只是这样通知他。
有滚热的泪坠到雪地里, 因为天色太暗,没有人看得到潭扬几乎是瞬间就泪流满面,哭出来那一刻,听见闻钰很轻的说了句“对不起”。
她一定是看不见他的泪水的, 但闻钰就是感觉到他在哭。
潭扬终于不用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个省心省力的男朋友, 不要有多余的情绪, 不需要任何安慰, 无论他其实是那么需要她。
闻钰犹豫了一下, 还是抱了抱他。
她第一次这样安慰他, 在分手的时候。
潭扬的泪更汹涌地奔逃出眼眶, 他手里的伞掉到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地狠狠回抱住她,闻钰陷进他的冲锋衣里,潭扬头垂得很低,湿润的脸颊蹭着她的, 微弱的耳语,那么无助的, 迷路了的语气:“……不分手,好不好?”
“……可以不分手吗?闻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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