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蕾雅很好,”优犁从追忆中回过神来,对他来说只要能发挥更大的价值,身边的一切尽可全部舍去,他心中的目标,向来只有一个,“但单于之位,更好。”
镶金的狼头钢刀上倒映出优犁狠绝的眼神,这把刀是最精纯的钢材锻造而出的,比服休单于手中传世几十年的那一把坚硬数倍不止。
两锋对撞,服休单于的那把霎那间被震出第二个裂口,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砰!”
逐旭讷遥遥望见这里的战况,冲到优犁侧面直砍,动作间不忘提醒服休单于抽出他备用的另一把大刀,“阿爸,我就说你那把旧刀早该换了!”
“你们!”两面夹攻,优犁愣是有三头六臂,也是无力招架,他瞪眼看向逐旭讷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人,准备先将他解决掉。
逐旭讷为了给服休单于空出换刀的时间,用的几乎都是不要命的砍法,只顾着进攻,减弱了防守,不多时手臂上就被优犁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顿时血流不止。
“你阿妈出门前怎么跟你说的?”服休单于果断丢掉狼头大刀,换好武器一抬眼就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他的声音蕴藏着令人胆寒发竖的杀意幽幽响起。
逐旭讷知道这怒火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赶紧舔着脸冲他展颜一笑,权当装傻了,“等回去以后,自有阿妈骂我。”
优犁应接不暇地挡开攻击,眼前父子齐心的情景中,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小儿子亚图然,多年前亚图然出生时,那个预知梦苏醒的午夜,他曾一时恍惚,想着如果亚图然是自己与萨蕾雅的孩子,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左腿被砍掉一大块血肉,在他万念俱灭,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的时候,远处骤然传出一道声嘶力竭的声音。
约略台原本坐在大后方的马背上悠闲地喝着水囊里的美酒,只等前面打完后班师回王庭中颐养天年,谁知几百米外的地方忽的冒出一队人马,看数量还不少。
他们似是要搏一个出其不意,齐刷刷冲了过来,马蹄声排山倒海地响起,发出有节奏的踏地声。
无论是服休单于带来的兵还是优犁所在的军队,都会刻意避免这种声势浩大的出场,通常会在马蹄上套一层柔软的羊毛毡圈,让马行走时步伐凌乱分散。
像他们这样声势浩大的出场只会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雪崩。
包围着众人的几座山峰都隐隐出现了雪块下滑的迹象,约略台扔掉酒囊,倏然站在马背上大喊,试图让对面正在疾行的队伍停下来,若再不止步,他们恐怕都会命丧于此。
“停下,快停下,快雪崩了——”
对面在惊天动地的马蹄声中前进,约略台竭力发出的声音被很好地隔绝在外,丁点也传不出去,眼见几座山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矮,他赶紧让身边的将士通知所有人找掩体躲避。
“站到高处,跑,都跑——别打了!跑啊!”
所幸这边正打得不可开交的所有人都是常年居于雪山,经验丰富的匈奴人,听到各处响起的预警,全都收了兵械,拔腿奋力逃跑。
一时之间他们如同落地散开的火星,个个向着不同的方向快速跑去。
远处
“将军,昨夜又冻死了二百七十三人,这是名册。”马背上,士兵冻得青白的手指捏着一本册子,上面写着冻死将士的姓名和籍贯。
刚进山的时候这还是薄薄的一张纸,随着愈发寒冷的天气和日渐减少的食物补给,现在每天死的弟兄越来越多,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在寒冷中睡过去。
将军迟迟不接名册,那士兵缩了缩手,想要揉一下自己冰冷的耳朵,他刚抬起手,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耳朵早在昨天晚上就被冻掉了,这里冷得墨水都磨不出来,连名册都是他们收集的碎木炭写就的,字乱得不成样子。
他悲哀地沉默着,打算等将军看过以后,回去再嘱咐下面人写仔细些,免得以后自己死了,家里爹娘拿不到恤金,那可就白死了。
“嗯。”左将军接过,十分潦草地翻开一眼,也没管人数和姓名是否誊抄正确,他心里担忧着自己的儿子,没心情看这些。
昨晚,左秋奕见底下人都抖得不成样子,他身子残缺,也实在挨不得冻,为了不让剩下的几万人全都折在路上,也为了自己辅佐陛下收服匈奴的大计顺利进行,左秋奕便提出独自折返,带五千人马再去求购一批皮子,做成皮袄供将士取暖。
说是求购,其实就是逼迫第四雪山前山脚下的居民把家中的皮子全都交出来,缝制成保暖的衣物。
他们此次离京,对于西北气温的估量产生了错误,带的绒毯和皮毛远远不足以抵挡这里凛然的寒意。
左将军吐出一口白雾,远眺着前方乱成一锅的场面疑惑道:“怎么都在跑?”
“想必是被大将军的威慑吓破了胆子,望风而逃了吧,兄弟们说是不是啊!”身旁一个谄媚的部下笑着抽了马屁股一鞭子,斩杀服休单于的头功,他今天一定要抢到。
“闭嘴!”左将军终究比他们定力更甚,先一步思考起异常产生的原因。
他们在隐蔽处观望许久,找准了优犁那方节节败退的时机出现,目的就是趁着他的败势,劝服他暂时结盟,共同击杀服休单于,先除掉中原的心腹大患。
三天前优犁不识好歹地拒绝了大邺的示好,而现在,正在混战的两方人数并非悬殊,只有四五万的差别,若有他们帮助,局势或可再度调转,这个时候威逼利诱优犁是最好的。
但是与他们所料的惊愕诧异与义愤填膺不同,所有人都在往高处跑去,这其中一定有所古怪。
左将军环顾四周,发现远处巍然耸立的雪山似乎在慢慢下陷,他深深蹙眉,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暴吼道:“是雪崩,吹号角!快啊!”
身边几人脸上笑容还来不及收敛,闻言赶紧拉住了缰绳。
“呜——呜——”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身后数十米处没听到吼声的骑兵还在向前猛冲,整个队伍形成断层,从中间开始撞得人仰马翻,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几个将领亦不能幸免。
与此同时,重逾万钧的雪以遮天之势倾倒下来,压倒在所有人身上,他们在雪中挣扎的动静如同海水沸腾,于寂静空中掀出飘然的白。
重雪覆盖下来的那刻,程枭瞳孔紧紧一缩,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在鼻前脸上捧出一个狭小但可供呼吸的空间,反身正面躺下。
周遭的环境暗如深夜,抬眼看去只有极致的黑,过了很久,身上的剧痛缓解了一二,他尝试着挪动大腿和手臂,试图向上爬去。
身体一旦挪动分毫,数以万计的雪便跟着下陷,好不容易移动了三寸,身下松软的雪已经在动作重被压薄半米,反而越陷越深。
程枭划动双手,使自己慢慢平躺下来,降低积雪下沉的速度,听到自己耳侧传来的心跳声加重到不可忽视的地步。
他快要窒息了。
第82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积雪似乎很深, 几下之后,他还没有找到出去的路径,在极度的黑暗中, 程枭逐渐迷失了方向, 他静静躺在快速凝结成硬块的雪中, 手边摸到几条丝缕。
是阿鸢给他编的刀穗。
程枭用手在胸前挖开一块空当, 指尖捏着刀穗慢慢抬起,他用另一只手摸索着, 发现穗子是往左下方垂的。
有了方向, 他开始全力往右上方挖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 感受到眼前光亮的时候,他完全分辨不出那是真的光,还是自己死前冒出的幻觉。
“呼!”
直到破雪而出,程枭才终于有了一点死里逃生的实感觉, 他看向手上的刀穗, 大口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 眼中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的柔情。
阿鸢, 你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调整过来后, 他环顾一圈, 有数个士兵和战马从下面爬出, 但他们之中并没有服休单于和逐旭讷,就连最灵活的珠古帖娜,也完全不见踪迹。
程枭抹掉脸上开始融化的雪水,迅速起身开始寻找。
忽然,他耳朵一动, 敏锐地捕捉到一声哭号:“有没有人啊!呜……阿爸阿妈,折惕失, 我可不想死在这个鬼地方啊,我还这么年轻,连阏氏都没娶,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是逐旭讷的声音。
程枭耳力好,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出声的地方,从身边捡起一根粗壮的断树枝开挖,同时大声回应道:“继续喊,别停!”
在程枭的努力下,底下人的脸终于露出了一部分,他握住逐旭讷的伸出的手,将人从深雪中硬拔上来。
终于得救,逐旭讷欣喜地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嚎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亲阿兄!”
“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程枭无奈地扯开他,他们之间的感情比亲兄弟还好,这本来就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每次逐旭讷热血上头或是闯祸后都会这么说,他耳朵都听得快起茧子了。
“别高兴得太早,涂轱还没找到。”
珠古帖娜的声音冷不丁在不远处响起,她撑着一辆没有被完全掩埋的战车艰难起身,模样比程枭二人也好不了多少,发丝凌乱,眼眶通红,显然是憋到了极限的样子。
他们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但剩下的人要是再耽搁下去,恐怕就真的没救了。
听了她的话,逐旭讷汗毛倒竖,立马连滚带爬地开始挖雪,他虽然三天两头被服休单于教训,但还从没想过有失去亲爹的一天,“完了完了完了……阿爸你在哪里,你说句话!”
程枭按住逐旭讷的肩膀,朗声让所有将士都停下来,“上面的人全都安静!”
在一片死寂中除了积雪沉压声和树枝断裂的脆响,唯余窸窸窣窣挣扎划雪的动静,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求救声。
逐旭讷为了听得更加清晰,把耳朵牢牢贴在雪上,可是声音太多太乱了,他听了半晌一点头绪也没有,只好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好兄弟,“怎么样,能找到吗?”
程枭静静聆听一会,眉头逐渐锁紧。
没有,没有涂轱的声音。
***
“咴!”
喇布由斯猛地停马,错愕望向身后地动山崩的情形。
引优犁出现以后,他就悄悄从混战中离开,独自带兵攻打左谷蠡王庭,按照原计划,不久之后消灭掉敌军的大部队便会第二次充当增援,适时跟上他的脚步。
喇布由斯握着钢刀的指关节泛白,他扭头骂了句脏话,一时之间进退维谷。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有人不安地问道。
他们现在身处半山坡,雪崩恰好埋到下方,最好的举措当然是折返回去救助受难的兄弟,但雪深至于胸口,挖掘极其困难,稍有不慎还有把自己性命搭进去的风险。
况且……现在是攻陷王庭的最好时机,两方刚刚开始交战,优犁中计以为自己所坐拥的兵力武装足以压制,这个错觉足以让他骄横自大,疏于王庭之中的防御。
一次迅猛神速的进攻,或可成为大获全胜的关键。
身旁的士兵看出了喇布由斯的犹豫,心中顿时窜起一把火,“你又在想军功是不是?这里有足足二十五万人,再大的功劳能有二十五万兄弟的命重要吗!”
喇布由斯额上青筋暴突,怒叱道:“闭上你的嘴,我没有这么想!”
他看着身旁属下焦灼的神情,下令回头救援的话在嘴边呼之欲出,再过十里路就是目的地,城门已遥遥可见,他想起程枭说过的话,摇摆间从衣襟里掏出一只锦囊看完后沉默片刻,把东西往身旁人胸口一拍,“你自己看。”
那属下手上捧着小小一片羊皮纸,咬牙切齿地念道:“取胜为重,莫忧他事。”
纸上之意就是要他们只管打入左谷蠡王庭,不要分心给其他事物,这锦囊中的话是达塞儿阏氏所写,也就是大王的意思,纵使心中万般不愿,他们也只能悉数遵照。
“行了,走吧。”喇布由斯回正向后转了半圈的马头,冷声道。
他想,也不晓得那个破阏氏的字是怎么写的,学了这么久的匈奴语,还写得歪七扭八,像用左手挠出来的一样,丑出天际。
决定好去留,喇布由斯带兵加快马速,不多时便到了城门之前。
优犁的王庭位于雪山之间,常年被冰雪覆盖,多年前这里曾是须蒙氏人的居所,湿滑的坚冰和恶劣的天气给这座城邦设立了一个完美的屏障。
作为匈奴地位最高的首领之一,领地多数选在较为宜人的南方,左谷蠡王庭亦然,造成如今局面的缘由优犁被服休单于步步紧逼,几年前逃窜到了这个易守难攻的地方,甚至为了不让城邦的具体方位被泄露出去,几乎将数量稀少的须蒙氏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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