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鸣鸢这下子耳朵脖子红了一片,收回手就要往外跑,走前还欲盖弥彰地说:“都饿了吧,我去给你们拿点东西吃!”
“慢着,”服休单于翻身下床,三下五除二穿戴整齐,披上战甲走到程枭身前扫过他的伤势,弯腰拍了拍他的肩头,言简意赅道:“辛苦。”
说罢,他随手拿起帐内早已准备好的水和馕饼,放进嘴里大口咀嚼着走出营帐,路过易鸣鸢身边时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回去待着。
易鸣鸢刚掀开布帘,就再次听到了服休单于爽朗的笑声。
这可比扎那颜温和善意的微笑臊人多了,她把头埋在绒毯里,伸出的两条手臂攥紧使劲往床上捶,自己方才跟瞎了一样,完全没有发现有其他人在帐子里,“啊啊啊!太丢脸了。”
程枭怕她把自己憋坏了,等过了劲儿将人从绒毯中挖出来,“阿鸢都说了我们是夫妻,还为这个羞脸?”
“这怎么能一样?”易鸣鸢嘟囔了一声,最终还是对程枭的担心占据了上风,“罢了不说这个,我问你,为何不给我写信?还有,那株锦葵是不是优犁的鹰送来的?”
她语气中带上了气恼,说着说着又变为了委屈,“我做梦都怕你遇险,发生不测,你这个坏蛋,知不知道我这九日过得有多煎熬!”
程枭想把人拥进怀里,可身上的伤却不足以让他做到这一点,他神色懊悔,主动坦白了一切。
所谓的“引蛇出洞”,就是化用了当初喇布由斯给厄蒙脱部落通风报信的做法,程枭以厄蒙脱的名义给优犁送信,让他以为厄蒙脱暂时归降服休单于只是无奈之举,愿意透露情报给他。
而唯一的条件,就是一株新鲜的锦葵。
假信中,“厄蒙脱”表示自己心里向着优犁,但中计后身重剧毒,中毒后惶惶不可终日,听说解药出自西北,便拜托优犁派熟悉雪山植物的族人帮忙寻找,只要解药一到手,他们二人里应外合,定然能稳稳地将他送上单于之位。
程枭先带八万人马开道,服休单于在后方蹲守。
按照他们原本计算,优犁所在的左谷蠡王庭满打满算最多只有十八万人,虽配有精刀锐器,以二十五万之众也必能取胜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两万差距在前,中原横插一脚在后,使此仗打得无比艰难。
“达塞儿阏氏。”
有小兵送来热腾腾的肉粥,程枭适时止住话头,易鸣鸢把碗接过,掰开干燥的馕饼泡进去,捏着送到他嘴边,“所以,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当日询问的时候,他面色照常,说自己过些时日便会知道。
暴露行踪,遇到惊险的雪崩,不顾安危地鏖战数日,留下一条骇人的刀伤,轻飘飘一句“算有遗策”就能揭过了吗?
馕块被掰成刚好能入口的大小,程枭想要接过来自己吃,却被易鸣鸢拒绝,他张嘴叼过被泡得热乎乎的松软小饼快速咀嚼,咽下去后连声告罪道:“阿鸢别恼,都是我的错。”
易鸣鸢摇摇头,这里没有勺子,她把碗倾斜过去一点方便程枭喝粥,在上升的白雾中喃喃开口:“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那也得我觉得好才好,我宁愿明明白白地死,也不愿稀里糊涂地活,再有下次,你就去地上睡。”
程枭喉结上下一滚,对他来说,睡地上可是比中刀中箭更严重的刑罚,闻言他粥都不喝了,快速把碗推开,深吸一口气后道:“还有一件事。”
“好啊你,”易鸣鸢重重搁下碗,念及他是个病人才没有上手捶他,佯装审问道:“还有什么瞒着我,快点从实招来!”
这时,帐外传来数声欢呼,约略台冲进来告诉他们合什温不负众望,及时赶了过来,打得敌军落花流水。
“好小子,还是击败了左谷蠡王庭回来的,这下涂轱可真该好好封赏他!”约略台激动得无以复加,他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活像自己亲眼见到似的。
招供暂时搁置,易鸣鸢扶着程枭走到帐外,看到高处左秋奕正气急败坏地望向从天而降的合什温,又看到众人之中服休单于的头盔战甲比程枭所戴规制更高,镶顶的棕褐色鹰羽足有七根。
截杀不成反被他们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他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脖后隐隐泛起凉意。
“小,小将军!”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士兵跌跌撞撞跑来,“我们在下面发现了左将军的尸首,挖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你再说一遍?”
左秋奕不信邪地下马,随着士兵找到亲爹。
纷乱的碎雪中,无数具尸首横陈在地上,脖颈之处皆是以一种令人不可置信的弧度弯曲着,死状可怖。
左秋奕目呲欲裂,想不到易鸣鸢所说竟是事实,他的断臂隐隐作痛,忽然回忆起易唳将之斩断的时候,自己捂着喷血的断口,扬言要他用命来偿。
于是,自己忍着剧痛,用仅剩的右手将刀推进易唳胸口。
易唳当时的遗言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躺在地上苟延残喘,吐出一口血沫道:“左秋奕,你信不信善恶到头终有报?我相信陛下一定会查明原委,还易家一个公……公道。”
多可悲啊,到死还念着龙椅上那个无情无义的君王,认为他会让易家沉冤得雪。
不久后,自己与父亲提着易丰父子二人的头颅得胜而归,受到陛下的大肆封赏,欢欣鼓舞地接管了庸山,襄永二关。
左秋奕膝弯一软,跪倒在满地的尸体边,善恶到头终有报吗……
“小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士兵在后方瑟瑟发抖,大将军死得如此窝囊,他们只剩下区区四五千人,这下完了,全完了。
***
风雪稍霁,云层被风吹散,露出稀疏轻浅的星光。
程枭歪歪地站着,将小半副身子的重量压到易鸣鸢身上,故作虚弱地询问她分别这几日的状况,“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被邺国人抓住?”
饶是男人刻意控制着重量,易鸣鸢还是略显吃力,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从收到锦葵开始,到被左秋奕挟持再自救的全程娓娓道来。
“他们见到厚皮袄就要抢过去穿,想来已经是穷途末路,刚得知左秋奕目的时,我还以为他擅谋擅断,没想到如今一见,倒也没什么稀奇。”
她眺望着珠古帖娜快速蹿到左秋奕身旁的动作,轻轻叹了口气。
父兄身死的真相浮出水面那几天,她恨不得要将左秋奕父子二人千刀万剐,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如今真正复仇,心中却难免感到唏嘘。
易鸣鸢哽咽:“其实他不过是皇帝座下的一条走狗,若有机会,我想要亲口问问帝位上的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将我们家置于死地,我爹他们究竟怎么威胁到他了。”
确定珠古帖娜将左秋奕擒获,程枭侧目道:“嗯,等这边打完,我陪你一起南行。”
“程枭。”
“嗯?”
易鸣鸢心里又难过又感动,两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想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你好重。”
程枭立马直起身体,扳过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一遍,“我看看压坏了没有?”
“这能看出什么呀?”易鸣鸢扑哧笑出声,愁绪瞬间消散不少。
乘风不知何时飞了出来,落到她身上用喙轻啄讨食吃,易鸣鸢拣了几块白肉喂到它嘴边,趁它低头进食,轻轻地顺着羽毛生长方向抚摸几下。
它可是令本次战役反败为胜的大功臣,自然不能亏待了。
大雪中任何气味,痕迹都极易被覆盖,需要借助嗅觉灵敏的动物,鹰是飞行的行家,飞翔九霄的能力和傲人的视力使用他们成为寻人辨路的不二选择。
而乘风因为贪吃和黏人,在一场场选拔中脱颖而出,被委以重任,送去了合什温身边。
此次西北战役分进合击的打法,被逐旭讷戏称为“狡兔三窟”,也就是分散兵力,从分三路前进,将小首领逐个攻破后聚集起来,给敌军合力一击。
程枭带八万人马在明,扫清前路障碍,服休单于领兵在暗,沿着程枭等人的路线一路藏匿身形,畅通无阻的同时保存体力,尽可能将人员损失降至最低。
合什温出发时看似与程枭兵分两路,刻意绕远包抄优犁所带军队,但实则埋伏在深山之中,等喇布由斯告知王庭位置后直取大后方,打左谷蠡王庭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顺利的话,他们会在占领左谷蠡王庭后立即放出乘风,派兵回来支援以防不测。
合什温适时出现,说明王庭已经被击溃,一切计划都进展得环环相扣,分寸不差,除了左秋奕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意外。
程枭拿过一块肉逗鸟,看着乘风日渐饱满的体型,有些担忧地挪开手上的肉,“这么圆,别吃了。”
乘风吃肉不成,追着他的手要咬,易鸣鸢赶忙把肉抢回来塞进饿鸟嘴里,“哪有你这样的,它只是只刚刚长成的鹰而已,一只鹰能活几年?就让它吃呗。”
程枭扬眉,对易鸣鸢溺爱身边的牛羊马鹰的程度又有了新一层认识,忽然觉得二人没崽子也好,否则定然要被她宠得没边了。
易鸣鸢悠然自得地投喂游隼,待它吃不下了才把手上的肉拿开,她手臂抬高,让小东西站到自己肩膀上去,换完位置后笑盈盈地夸奖道:“好鸟,真乖。”
程枭垂眸看向原本属于自己的肩头,伸出手指在易鸣鸢看不见的地方戳了下乘风的翅膀,果不其然又引来一记恶狠狠的啄击,他讪讪收回手,状似无事地站回原位。
坏鸟。
第8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在渐黯的天色中抬头看着珠古帖娜的方向, 她三两下将左秋奕用粗绳捆起,推着他向山下走来。
仇敌就这样被抓住,她心中长舒一口气, 转头发现程枭正歪着身子和鸟玩, 忍俊不禁道:“对了, 你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
乘风在软软的绒毛上挪动两步, 低头兀自梳理自己乱了几分的羽毛,程枭没得逞, 顿了一下后回答:“喇布由斯和厄蒙脱身上的锦囊被我换了。”
“换它们做什么?”易鸣鸢诧异地抬高声音, 忙向他确认换成了什么。
程枭不自在地碾碎脚边的雪。
当初易鸣鸢所交给他的三份锦囊中, 喇布由斯的第一份中写着“寻隙蹈虚,保命为上”八字,这是希望他在战局中乘弊善后,寻找可乘之机, 钝其兵搓其锐, 但不要求死战, 拘于常法, 在必要时期以保证将士们的性命为重。
九日前, 程枭认为这种打法虽然稳妥, 但缺乏冲劲, 便改成了“取胜为重,莫忧他事”。
事实上,若没有左将军等人横空出现,试图顺手牵羊,这番改动对于克敌来说确是更好的抉择。
再说厄蒙脱那里, 程枭索性把无用的劝导之语拿走,换成了剩下的半份药糖块, 稳住身体状况的同时防止他在优犁面前临时倒戈,加大胜算。
“你……”易鸣鸢瞳孔轻颤,皱眉道:“厄蒙脱那边,一味的劝导和威胁压不住他,你没有做错。”
出发前,扎那颜特意嘱咐给新编入的厄蒙脱麾下军队所有人与其他将士一样的待遇,包括矛盾箭矢,兵戈铠甲,还临时赶制了一批厚鞋厚袜厚衣裳,因此给厄蒙脱的锦囊中,她只进一步写了承诺和劝告,用以加强他的归属感。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就这么让喇布由斯离开,合什温也没有如期到达,他们屈力殚货,你们被深埋雪底,最后该是怎样的结果?”
易鸣鸢不敢想象,如果雪埋得更深一点,更密一点,她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程枭了。
不说他一个人,服休单于,逐旭讷,还有珠古帖娜和其他匈奴战士,喇布由斯见到原先的锦囊,说不定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回来救援,这样他们就能在极快的时间内救下更多人。
程枭静默无声地受着质问,要冲虚速胜,不顾后方的方式能够达到最佳效果,毕竟机会稍纵即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做法非常冷血无情,就像易鸣鸢所说的那样,稍有意外便会有损兵力,导致覆军误事。
程枭手指微动,“我知道,等战事平定,我自己去向涂轱领罚。”
“战场上的事谁也猜不准。”易鸣鸢摇摇头,他没有预知的能力,自然预料不到邺国人的暗袭,也预料不到厚雪坍塌。
同样的,她写出那样一份锦囊给喇布由斯,如果他刻板地照着上面办,错过攻城的良机,那他们在这里所做的所有努力将全都付之一炬。
说到底,是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不论如何谋算还是存在着几分变化的可能,易鸣鸢心中满是感慨,庆幸道:“还好上天站在我们这边。”
乘风休息够了,站在她肩膀上展翅欲飞,易鸣鸢放它去天上撒野,转眼看到程枭神色还带着淡淡的歉疚,抬手抱住他的手臂说:“我们跟涂轱坦白这一切,如果他褫夺你的兵权,我们就卸甲归田怎么样?”
坦白来说,她觉得程枭打仗太久了,八年南征北战,还有这半年的操练,时间在他的身上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伤痕,既深刻,又痛苦。
想来服休单于也不会因为这一个突发的决策错误而罚没他的性命,没有人生来就适合打仗的,此战过后匈奴统一,元帅没了用武之地,她可以跟程枭一起做许多别的事,或寒耕暑耘,或下海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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